明曜很快就从秋千上下来了——这并不是因为她玩累了,而是因为她在荡到最高空的时候惊鸿一瞥。
看到了远处山坡上,穿着黑色大氅的……她的哥哥。
明曜需要荡到最高点才能看见冥沧,可是冥沧站在那么远、那么高的地方,几乎一眼就能将她小院子里的情景尽收眼底。
他那样直挺挺地杵在那儿,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明曜做贼心虚般汗毛倒竖,“噌”地一个脚刹,从秋千上溜了下来。
云咎看着她急匆匆往院外走的样子,有些诧异:“怎么了?”
明曜有些着急地问他:“我们睡了多久?”
云咎:“你睡了三天。”
“三天?!”明曜倒吸了一口冷气,“那、那你在我房间里待了多久?”
云咎面不改色地回答:“两天半。”
明曜:……
她一只脚就要跨出院门,停了这话又重新退了回来。
怎么说呢……虽然她和云咎在这两天半的时间中,真的只是在睡觉,但要是冥沧是那种会整天盯着妹妹恋爱动向的古板老变|态的话……她觉得她可能要完蛋。
何况,冥沧真的是那种对云咎态度微妙的古板老变|态啊!!
明曜靠着院门叹气,云咎平静地看着她:“你在担心什么?”
然而没等她回答,冥沧冷冰冰的声音已经从门外传了进来。
“开门。”
明曜打了个寒颤。
她将门推开了一条缝,探头出去朝冥沧勉强地笑了笑:“那个……”
冥沧上下打量着她,从齿缝中阴恻恻地挤出两个字:“三天。”
明曜有气无力:“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冥沧微笑敲了敲门板:“让我进去。”
明曜不敢动,于是冥沧直接按着妹妹的脑袋,连着大门一起推开了。
明曜的小院子很暖和,柔和的浅金色神力像是阳光一样洒到冥沧的身上,他面无表情地一点点扫视着眼前的院落,嘴角缓缓抿起。
“真不错。”他刻薄而冷酷地对明曜夸赞道,“比我从前做的那个院子好多了吧?”
明曜想起冥沧当时捏造的那个有她有娘亲的小院子,鼻子一酸,连害怕都忘了。
她非常动容地喊了一声“哥哥”,然后看着满脸冷酷的冥沧从她视线中慢悠悠地走到云咎面前。
冥沧成年后的人形又高又壮,加上披着一件厚重的黑氅,给人一种极端的压迫感。
但云咎毕竟已在执法神的位子上坐了千年,面对冥沧故意释放出的压迫感,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一样的神情。
事实上,在明曜面前,云咎总是能非常自然地无视掉冥沧——至少在乾都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按照以往的惯例来讲,云咎一般会在冥沧停下脚步的瞬间跟他擦身而过,可这一次,他没有动。
于是在明曜震撼的目光下,冥沧一步步逼近云咎——三丈、两丈、一丈……
冥沧走到了云咎面前一米才停下,然后凭借一寸的微妙身高优势,强行在云咎面前完成了“居高临下”的俯视。
在那沉默的几息间,明曜感觉云咎看着冥沧的目光变了,变得……有些怜悯而遗憾。
明曜几乎要捂脸了——她真的不明白冥沧为什么总会在云咎面前,变得如此、如此……
然而还没等明曜想出准确的形容词,冥沧接下来的话却把她深深震撼了。
“我们魔族很保守,”冥沧阴恻恻地对云咎道,“三天,你得负责吧。”
明曜无声尖叫。
第83章
剑拔弩张的气氛蔓延, 明曜看了看云咎冷淡的神情,又看了看冥沧阴郁烦躁的脸,默了默, 试图再次插到两人之间辩解:“冥沧,我们真的什么都没……”
“你出去。”冥沧伸手把明曜扒拉开,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却依旧死死锁着云咎, “我有话跟他说。”
明曜还想说些什么,云咎却垂眸朝她轻轻笑了一下, 眉眼放缓,是冰雪消融般的柔和:“没事, 去吧。”
她迟疑了一下, 最终还是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小院。
明曜走了,冥沧紧盯这云咎的目光, 反倒是一路跟着她移开了去,青年通身紧绷的低气压逐渐消解, 许久自嘲般哼笑了一声:“她倒是很听你的话。”
云咎也静静望着明曜离去的方向, 他没有接冥沧的话, 只平静道:“你想与我说什么?”
冥沧用力攥住了掌心凝出的冰魄,神情阴晴不定, 沉默片刻之后, 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将那枚菱形的透明冰片递给云咎:“千年前,明曜曾被天道雷劫追杀, 一路从月隐峰逃来北冥。她落入魔渊的时候, 身上的羽毛几乎都被烧焦了,没有哪处皮肤是完好的。”
冥沧皱着眉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声线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准确来说,在魔族发现她的时候,她的肉身就已经死了——天道雷劫,把她全身的血脉都烧断了。”
“我为了救活她,着实破费周折,”他恶狠狠地盯着那枚冰魄,“可那并不是最让我心烦的,真正让我难以忍受的,是在复生明曜的那些日子里,我每时每刻……都必须待在她身边,被迫,去听她这些令人作呕的心声执念。”
他闭了闭眼,明黄色的双眸逐渐化为森冷的蛇瞳,他说:“执法神,我将她那时的执念交给你,请你好自为之。”
冥沧语气生硬,将这段话说得又狠又快,讲完之后,便仿佛了却一桩心事般转身离去,再没看云咎一眼。
云咎握住手中的冰魄,却突然道:“天道为何要杀她?”
冥沧脚步稍缓,冷笑起来:“执法神,天道滥杀的人,难道还少吗?”
云咎眸色一凝,却见冥沧已化为一道玄色蛇影,倏然从小院上空离去了。
几乎在冥沧离开的同时,院门被明曜“吱呀”一声推开,云咎指尖一动,将那冰魄收入袖中,侧头朝她望去:“来。”
明曜打量着他沉静的神情,一边嘟囔一边朝他小跑而去:“什么嘛,神秘兮兮的,竟然还下了隔音咒。”
云咎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长发,轻声道:“不问问他跟我说了什么吗?”
明曜探头,按捺不住好奇:“所以他说了什么?”
云咎没回答,手指一下下顺着她的头发,衣袖里好闻的冷香随着他的动作不断飘入明曜鼻端,她舒服地眯起眼,小声哼哼:“冥沧性格阴晴不定,最近似乎更奇怪了。”
云咎依旧没有接话,他在院中的小桌前坐下,指尖带了些微的神力,像是顺毛般让明曜靠在自己的膝上,一点点理着她背后的长发。
“明曜,如果我把千年前所有的事都想起来了,到那时……你最希望我做什么?”他垂眸观察着少女的神情,在她惬意得呼吸声都开始放缓之时,以温柔的声音缓缓问她。
北冥灵气匮乏,素晖堕神,小龙神又还不会控制神力,所以云咎没来的这些日子里,明曜不知不觉地,对神力的渴求几乎已经深入骨髓。
纵然她是一个很会压抑自身欲|念的人,但在此刻云咎近乎引|诱的动作中,她依旧不可避免地沉溺下来。
没有太多思考,明曜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希望你能留在北冥陪我。”
云咎动作微顿,为这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生出了几分迟疑,却也暗暗将其记在了心中。
“还有吗?”他轻声道。
这次明曜却认真思考了一下:“我希望你……不要对素晖出手,也不要再站在天道那边。”
明曜此刻的大脑转得有些迟缓,此话出口时她还没察觉到不对,可待她认真回想了一会儿后,整个人都慢慢僵硬了起来。
她……怎么会这样自然地,就将这些话说出口了?
明曜想回头去看云咎的表情,脖子却被他施力轻轻抵住,他微凉的指尖有节奏地点了点明曜的太阳穴,温暖的神力丝丝缕缕地传入她的身体,他轻声道:“没事,我想听。”
明曜紧绷的肌肉在他的安抚下逐渐舒缓,仿佛并不受她自己的控制那样,无意识地依赖起云咎的触碰,她点了点头,下意识道:“对不起。”
云咎问:“为什么要和我道歉?”
明曜轻声道:“……我不是在逼你。”
“我知道,”他心头微涩,将掌心抚上她的脸颊,看似无意地,很平淡地接着问她,“天罚疼吗?”
明曜一愣,身体控制不住地颤了颤。她缓缓咬住自己的嘴唇,竟然抵抗住了他用神力打造的温柔乡,并没有跟着他提问的节奏回答下去。
云咎伸手盖住她的双眼:“明曜,我想听。”
“……”许久之后,他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打湿了自己的掌心,从他的指缝间缓缓淌出。
在明曜沉默的这半晌,云咎感到无言的怒火自胸膛蔓延上来,他克制着,用空着的手掌轻轻揉了揉她的后颈:“我知道了,睡吧。”
“云咎,”明曜却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扯住了他的衣袖,他听到她用逐渐迷糊的声音认真地说,“可我希望你能真心选择我……而不是……为了从前……”
周遭安静下来,神力的微光在小院中浮动,逐渐从明亮的浅金变成昏暗的黄灰。
云咎在那片暗淡的天光中,垂头缓缓擦干她脸上的泪水,然后认认真真地看她的侧脸。
在他向明曜询问出千年前的事情后,她有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却都闭口不谈,他不知道她究竟在顾虑些什么,却觉得多给她一些时间也没什么。
直到他亲耳听到她刚才讲的话。
“我希望你能真心选择我,而不是因为从前。”
他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明曜既期待他恢复记忆,却又表现得如此踌躇徘徊。
她在担心,他会被过去的记忆裹挟,做出现在的他并不甘愿的选择。
她也在害怕,怕他真的变得和从前截然不同,做出与她背道而驰的选择。
云咎沉默地看着她,叹了口气,伸手碰了碰她小扇般的长睫:“明曜……”
他从袖中重新取出那枚冰魄,丝丝凉意从皮肤沁入心底,他将神力释出,那枚冰魄很快便消失在他的指尖。
神识飘荡,骤然被扯进一个黑暗的洞穴,而明曜残损的身躯,就这样措不及防地映入神明眼底。
那是一只全身焦褐的鸟,翅膀上轻盈丰满的羽翼已经褪色凋零,只剩下零星的一点,还沾染着黑褐色的残炭。它的一部分皮肤裸|露在外,遍体都是被烧焦的痕迹,冷冰冰地躺在那里,整个身体都散发出一种令人绝望的残破气息。它那么小,与云咎印象中那个振翅翱翔的蓝鸟比起来,简直像是一个灰扑扑的麻雀。
千年前的冥沧抱膝蹲在那只小鸟面前,明黄色的眼睛怔然地盯着她。许久之后,他从腰际抽出一柄细巧尖利的兽骨匕首,对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刺了下去。
——双头蛇全身上下无处不是剧毒,只有心头血,是可令人重获新生的灵药。
山洞安静,鲜血滴落的声音清晰可闻,冥沧冷静地看着心头血逐渐淹没了小鸟的身体,伸手轻轻戳了戳它的脑袋。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小脑袋沉入血水又浮起,下一刻,毫无波澜的脸上却突然出现了一种碎裂般的怒意。他全身颤抖起来,骤然抬手将沾了血的匕首重重砸在地面,然后化出阴森的蛇形,在黑暗的山洞中一圈圈地游荡。
“我早就说了不要救她,她早死透了。”
“天道不可能手下留情。她是被活活劈死的。”
“等沈寒遮回来,我们就从荒幕离开。”
“魔族在北冥,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
双头蛇明黄的四目相视,高亢或压抑的嘶嘶声在山洞中起伏,巨蛇游弋的速度随着对话的频率加快,到最后几乎只剩下一道不断折返的黑色虚影。
不知过了多久,那虚影骤停,两双黄色的蛇瞳骤然投向身后的黑暗处。
那只被浸在血泊中的鸟儿没有一点反应,一个细小的声音,却确确实实地自双头蛇的识海中回荡开来。
“我不要他为我而死,”那个声音说,“我不要一无所知地活着。”
冥沧瞳孔一颤,迅速捕捉到了那个心声:“明曜?明曜!你跟我说话!你能不能听到我说话。”
玄色的巨蛇化为人身,冲到那个躺着小鸟的冰岩旁,撑着石头的指骨用力到泛白。
那个声音却还是在无意识地重复。
“我不要他为我而死。”
“我不要一无所知地活着。”
冥沧听着耳畔回荡的心声,举头望向了四周的虚空——就像那些不为人知的魔魂,明曜也一定成为了它们中的一员。
他像是溺水获救的人那样靠着冰岩坐下,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试图去平复自己激荡的心跳。
他开始回应她的心声。
她说:“我能到北冥,我能逃出去。”
他说:“逃出来了,你回来了。”
她说:“我们都能活下来,我们一定能活下来的。”
他说:“能活,哥哥想办法。”
第84章
冥沧冰魄中所容纳的执念短暂而重复, 几乎充斥了明曜无意识的呢喃。在设法使妹妹重生的这段时间中,冥沧对她的血脉进行了很深入的探查,也逐渐了解了明曜本相之力的规律。
并且, 也是在这个过程中,他意外地得知了自己与明曜作为神魔混血的身份。
双头巨蛇的心头血之所以有治愈之能,是因为那是他体内的神血与魔血交汇之处。当神血中灼热磅礴的神力, 与魔血中阴冷毒寒的魔息交融,极致的两种元素碰撞, 才阴差阳错地使他的血液获得了这种天然的治愈之能。
在察觉了这个缘由之后,冥沧重新审视了明曜体内的伤势, 最后愕然发现, 天道雷劫并没有将她全部的血脉烧断,相反,它完好地保留了明曜身上流淌着神血的那些部分。
即便冥沧早就明白, 天道对北冥魔族有着极端的轻蔑,可明曜这具残损的身子却在此刻, 将神族与魔族之间天堑般的差距, 无比具象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因为魔族生来有罪, 他无辜的妹妹就这样被天雷处死。
而因为神族生来高贵,即便作为混血, 蓝鸟体内的另一半血脉依旧得以完整地保留。
冥沧盯着蓝鸟的尸首, 感到四周的一切都在天旋地转,另一种人格的讥笑、愤怒、嘶鸣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叫嚣,仿佛有一团烈火将他的五脏六腑焚为灰烬。
他开始痛恨神族, 连带着痛恨自己血脉中的另一半神血。
在往后漫长的日子里, 冥沧开始设法一点点剥离自己体内的神血,将其重新渡入明曜的体内。
天道对神族的偏袒, 成为了明曜重生的关键。神血开始复苏她的血脉,双头蛇的心头血又保护着她原本流淌魔血的部分不受灼烧。
在外人看来,冥沧为了复活明曜,着实花费了很大的代价。
但对于冥沧来说,将神血一点点抽离自身的过程,又何尝不是在坚定他自己的内心?
与其做个神魔混血的杂种,不如干干净净做一只魔。
后来,也正是这样的心念,带冥沧穿过了无尽黑暗的北冥荒幕。
当冰魄记录的执念从云咎识海中消散时,明曜依旧趴在他膝上睡得很沉,云咎摸了摸她倾泻在肩头的银发,又沉默着低头看着她出神了很久。
直到明曜小院的门被敲响,云咎下意识抬头朝院外看了一眼,却恰然对上素晖从门缝后露出的脸。
自从冥沧神色郁郁地从明曜院中离开后,素晖便想着自己也要来看看明曜,只是她没想到刚推开小院的门,就正好与不远处红着眼眶的云咎四目相对。
诡异的沉默自二人间蔓延开,素晖瞳孔颤抖,三分无措七分震撼地看着迅速偏过头的云咎,抬手便推门而入。
“你……”素晖走近两步,以为自己眼花,声音依旧带了几分恍惚,“你眼睛怎么了?”
云咎冷着脸,将睡在他膝头的明曜打横抱入屋中,垫了枕头,盖了被子,才表情淡然地从屋内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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