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曜深吸了一口气:“您答应过,要让我和北冥的朋友道别的。”她刻意加重了“北冥”二字,语气中带着满满的谴责和不信任。
云咎他低低应了一声,又道:“在此之前,我要去东海惩治一只滥杀无辜的妖兽。另外,我也想带你多出去走走。”
这些日子里,云咎虽然没有在明曜面前现身,但是西崇山上点滴变化也都没有被他忽视。自从之前明曜冲出天露水雾,半晕在他怀中后,他便隐约意识到了不对。
明曜和馥予二神饲养的鸡鸭不同,她是生了灵智、化了人形的禽鸟,若她出生在他的神府,修炼至今,或许也能得个神职。他那时困惑于她对北冥的态度,一心只当她是被群魔驯化至此,心中竟生了偏执。
她已在北冥蹉跎了那么多年,若来到西崇山,还要被当做畜生囚禁,那是他的错。
云咎后来暗自观察着她和西崇山精怪的相处,明曜性格好,待谁都十分真诚,唯独遇见他时,眼中总多了几分畏惧。
每次云咎听她软声软气地喊“小玉姐姐”,心中便多少会有些不自在。他才是西崇山正神,或许......她本该更信赖他一点?
云咎头一次在另一个只灵身上花费那么多心思。
他回想着神谕中关于蓝鸟的只言片语,又忆起她提起北冥的少数片段,他确信她对魔族的情感源于天生的雏鸟情结——虽然明曜过早地幻化了人形,可是心智终究成长缓慢,她没见过更广阔的世界,于是才把小小的北冥当做了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即使饱受伤害。
得到了云咎肯定的回答,明曜果然安心了不少。云咎其实没有说错,她年纪小,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笑起来时脸颊单侧会有若隐若现的酒窝,灵动漂亮,仿佛片刻前的阴霾并不存在一样。
二人最后降落在一个滨海村落,天色已深,侧耳听去只有海浪声阵阵,明曜光脚踩在松软的沙地上,一脸好奇地往大海里冲。
她穿的是神侍新制的裙裾,远天蓝的底色,裙摆上又用水红的丝线点缀了几朵海棠,显得温柔又活泼,很衬她明媚的长相。她在夜色中踩着海浪蹦蹦跳跳,笑着回头看他:“原来从上面看,大海是这个样子的呀!”
明曜到底是少年心气,没一会儿裙子就被海水沾得污浊,云咎等她玩累了才走到她身旁站定,见她低着头,有些疑惑:“怎么了?”
明曜垂眸看着裙摆,小声道:“衣服脏了。”
在北冥的时候,所有鲛匠做的衣服都可抵御海水,从没有出现过这样黏糊糊的情况。
云咎无奈地弯了弯嘴角,抬手在她身后虚拂一下,潮湿的裙摆片刻便干燥起来,明曜惊喜地抬头看着他:“谢谢神君。”
云咎道:“来了人间,就不必称我神君了。”
明曜眨了眨眼,咬着下唇,有些踌躇道:“那我......可以称呼您的名字了?”
云咎垂眸盯着她,他似乎告诉过她可以直呼名讳:“一直可以的。”
“......”明曜张了张口,表情依旧有些纠结,“不会.....很失礼吗?”
云咎笑了,他俯下身,在黑暗中望着少女明亮的桃花眸,有些无奈地抚开她额前被汗湿的碎发:“不会。明曜,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怕我?”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也可以......试着多信赖我一些。”
冰凉的海水一浪浪漫过明曜的脚踝,她抬头望进他的双眸,刹那觉得心跳仿佛漏了一拍。云咎的神情很认真,但语气却很柔缓,有商有量的感觉,与她习惯听到的那些命令式的口吻都不一样。
像云咎这样生来高高在上的人,突然放缓声音讲话,是没有人能够拒绝的。何况明曜在他面前,总是不自觉将姿态放得很低,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与云咎相隔万丈,是拼尽全力都够不到的存在。
她仿佛是天然便敬重他、畏惧他,始终无法像对待西崇山精怪那样自然地面对他。
可正是因为如此,当云咎用这样接近妥协的姿态和她讲话时,明曜心中泛起了非常奇异的情绪。
好像自己......是真的在他眼睛里了。
“云、云咎。”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明曜只觉得脑海瞬间刺痛,痛感转瞬即逝,她后知后觉地蹙起眉,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这样称呼过神明——仿佛是在......北冥的时候。
对了,她早在北冥的时候就听过他的名字。
那时候,这个名字被当做一个避之不及的诅咒,不止一次,她听到有人告诉她。
“不要化出本相啊,明曜,如果被云咎发现,我们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明曜茫然地摇了下脑袋。眼前,容貌俊美的神明依旧用那样温和的眼神注视着她,她放松下来,突然觉得这段记忆有些荒唐,仿佛被自己无意识中更改过一样。
云咎并不是那样的人,他告诉她北冥魔族没有死,甚至......他还要带她回去呢。
明曜天生对恶意敏锐,云咎对她好,想要照顾她,她其实一直都能感受到。
她伸手攥住他的衣袖,深吸一口气 ,又一次清晰流畅地唤他:“云咎。”
他眼底泛起一丝笑意,如愿以偿地听到这声终于抹去了胆怯和敬畏的呼喊。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心想。明曜会留在他身旁好好生活,逐渐淡忘北冥痛苦的一切。而西崇山会成为她的安身之处,没有人能再使她离去。
暮色四合,黑夜似在瞬息笼罩了东海,明曜跟在云咎身后,亦步亦趋地往村落中走。
这片土地上的居民以捕鱼制盐为生,家家户户随处可见出海用的船桨和渔具,有些装饰考究的人家,甚至在门口用打磨洁白的贝壳铺陈出一条小道。
明曜从没见过那些,好奇地四周打量,一会儿摸摸贝壳,一会儿拉拉渔网。她这样闹腾,多少会整出些不小的动静,云咎却也不拦着她,只默默带她往村落深处走去。
等明曜察觉到异常停下脚步时,已经是许久之后了。云咎见到她停住脚步,这才轻声道:“怎么?”
少女初出深海,对人界神界常识的了解十分薄弱,可毕竟在西崇山生活多日,她也逐渐摸清了一些规律:“这里没有火。”
她有些疑惑地四处张望,村庄寂静,漆黑昏暗,方才她在门外闹出这样的动静,竟也没人出来查看——若非房屋陈设齐全,简直便如无人之境。
云咎点了点头:“你能感知到屋子里是否有人么?”
明曜理所当然地接话:“当然啦,每家每户都有人。可是天那么黑,他们为什么不点灯?”
还好......她身为禽鸟的感知力并没有因为魔息长期的压制而退化。云咎收回探究的目光,声线清润:“想知道的话,你可以去问问他们。”
“我可以吗!”
明曜有些惊喜地望向云咎,自她出生后,似乎一言一行都被限定在一个范围。她最远能达到的地方、能接触到的物,只消一眼便能看得到尽头。
在这陌生的东海之畔,处处都令她感到新奇,能摸摸贝壳、踩踩沙滩,明曜已经很满足了。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然可以随意敲开一扇门,跟陌生人产生交际。
她有些兴奋,更多却是紧张。云咎平静的目光使她莫名放松下来,当她敲响一闪木门时,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飞速的心跳。
屋内寂静了许久,明曜咬了咬牙,又伸手敲了敲房门,小声道:“有人在吗?”
她凭借禽鸟的天分,敏锐察觉到屋内人的呼吸放松了许多,于是又道:“你们不要害怕,我只是、只是......”
“途径此处,欲寻一处留宿之处。”云咎坦然地接过了话头。
片刻后,木门被打开一条小缝,渔民的目光在看到明曜的瞬间泄了几分警惕,可语气中,依旧带着几分迟疑:“哪有这个时候来投宿的?你们哪里来的?”
明曜转头望向云咎,他不紧不慢地朝渔民抬手作揖,报出了一个令她十分陌生的地名。
渔民的语气和缓了许多,但依旧不曾将房门打开,只潦草地指了个方向:“你去那问问吧。那老太婆是个财迷,多塞些东西,说不准会收留你们一晚。”
明曜眯起眼朝渔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眉眼弯弯,笑道:“谢谢您。”
那渔民对上她明艳漂亮的脸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在闭门前多提了一句:“你们没事还是快走吧,东海附近不太平呢。”
明曜应了一声,还想道谢,眼前的木门便被快速地拉上栓住。她回过头,习惯性想扯住身边人的衣袖,余光一瞥,先轻轻“咦”了一声。
她伸手将耳畔的发丝拨到胸前,低头盯了半晌,喃喃道:“变黑了。”
云咎将衣袖垂到她手边任她牵着,平淡道:“是我变的,你的银发在人界有点显眼。”
明曜眨了眨眼,拽着衣袖同他前行,小声道:“我还不知道自己黑发的时候看起来怎么样呢。要是很丑怎么办呢?”
她一手牵着他,一手小心翼翼地绕着胸前的发丝,两人在寂静中前行不久,突然,她听到云咎的声音自黑暗里轻轻传来。
“不丑,”他低声道,“好看的。”
明曜怔了一瞬,攥着他衣袖的手更用了几分力道,她暗中打量他,很诧异居然能从云咎口中听到这种称赞。
但也不太像是称赞——他的语气太过平静确切,仿佛只是在复述某部典籍中的词句。
可即便如此,明曜心中还是泛起一丝莫名其妙的欣喜,连她自己都没有摸清缘由。
明曜低着头,拉着云咎的衣袖缓缓而行,不知过了多久,身前人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几声敲门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他朗润温和的嗓音:“请问有人在么?”
话音落定不久,屋内响起窸窸窣窣的走动声,来人步伐很慢,一听就是高龄老者的姿态。明曜等了片刻,却见门边小窗被缓缓打开了一线,一双眼睛从黑暗中显露,自明曜脸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了云咎身上。
云咎将掌中的一块玉石搁在窗棂,低声向老妪说明了来意。老人苍白的双手探向玉石,小窗被轻轻掩起。少顷,房门从里打开,老人朝二人微微点头,示意他们入内。
明曜脸上挂着乖巧的笑容,小声同她道谢,那老人却闭口不言,只随手给他们指了底层角落的一处隔间,遂默不作声地握着扶手,兀自上了楼。
明曜一脸狐疑地抬头看着她的背影,只见这老人颤颤巍巍地一级一级缓缓踏上楼梯,她腿脚不便,每一次曲膝抬腿,都叫人看得胆战心惊。
明曜三两步轻盈地走到老人身旁,伸手托住了她的手肘:“我扶您上楼。”
老人手臂微微一颤,浑浊的眼球转向明曜,没有答应,却也没将手臂抽离。她的身体极其冰凉,肌肉松弛,相触的一瞬,明曜感到了莫名的不适。
她将老人送上楼,踌躇地想要抽回手,又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将她直接送入房中,犹疑之间,她回头朝楼下的云咎看了一眼。
或许是因为周身环境太过昏暗,云咎原本俊美清冷到带着几分神性的面容,此刻看上去,反而平凡温和许多,他安静地抬头看着她。
明曜心头微微一颤,她习惯了仰望他,而这却是难得的,可以俯视神明的角度。
不过一瞬出神,老人冰凉的手却落在明曜手腕,不轻不重地推开了她。
明曜怔了一瞬,愣愣道:“您......当心一些。”
等老人进屋后,明曜才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梯。
借宿的隔间狭小,除了一张勉强算是被褥干净的床榻之外,仅有一把吱呀作响、微微摇晃的木椅抵在墙边。
明曜将目光从榻上收回,伸手试探着摇了摇椅背,最后小小松了一口气——还好,要是她化为本相在这椅子上将就一晚,应当不足以将这木椅压塌。
云咎看着她的动作,微扬起眉:“怎么?”
“找地方睡觉呀,”明曜理所当然地敲了敲椅背,小声道,“这椅子似乎可以。”
云咎走到她身旁,望着明曜掌下四脚长短不一的木椅,愣了一瞬,声音中都透了几分迟疑:“如何睡?”
明曜歪头望向他,疑惑地炸了眨眼睛,随后她一面合上屋门,一面将云咎推到窗前。
须臾,屋内明亮的辉光一闪而过,一只漂亮轻盈的蓝鸟,无声无息地落在那椅子上。
蓝鸟明黄的双眸朝云咎眨了眨,随后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将头埋进羽毛——这般动作之下,那椅子竟然纹丝不动。
云咎这才回过神,他望向一边柔软整洁的床榻,心中泛起些许波澜——自己这是......被她照顾礼让了?
神明在窗边站了很久,望着明曜蜷缩成一团的身子,神情逐渐温柔下来。
“叽?!”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明曜感觉自己突然悬空,被一双手捧着放到了什么软乎乎的地方。
她茫然而困倦地睁开眼,对上云咎无波无澜的视线,他垂眸望着她,淡淡道:“你已占了我寝宫床榻那么久,不差今日一晚。”
明曜这一觉睡得极沉,破旧的木门开合,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她竟也不曾醒转。只是隐约间,她总感到脊背发凉,黑暗中又似有一道阴沉森冷的目光,正定然望向自己。
即便在梦中,她依旧自那目光中感受到了威胁。明曜的眼皮跳了一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下一瞬,一只冰冷的手掌缓缓贴上蓝鸟背部的羽毛。
她猛然睁开眼,周身绒羽炸开,甚至没看清眼前的景象,便饱受惊吓地朝陈旧的房顶撞去。
须臾,那冰冷的五指迅捷如电,一把扯住明曜尾部拖曳的尾羽,施力狠狠将她从半空拽落。
蓝鸟发出一声凄厉的鸣叫,华光闪过,明曜化为人形,反身抬腿朝下踹去,同时慌张地尖叫道:“云咎!”
话语未落,那寒凉如铁的手掌紧紧扣住明曜肩膀,拖拽着少女娇小的身躯直直朝地面猛掼。明曜仰面摔在地上,后脑勺被那一记撞得发蒙,吃痛的目光却终于与那双手的主人相对。她惊惧地盯着眼前人,将出未出的尖叫被死死卡在喉咙口,颤颤地,最后只发出了一声虚弱的轻哼。
明曜盯着半跪在她身前,紧紧束缚着她的人,竟然是不久之前的......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奶奶。
老人指甲尖利,手掌力量强得异于常人,少女的脖颈被她攥握在掌中,不过片刻便窒息得近乎晕眩。
她用力扣着老人的手指,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缓缓淌落,茫然又惊恐地用余光扫视着房屋——为什么......云咎此刻竟然不在此处......
“救……”明曜的脸颊憋得通红,张了张口,许久才费力地吐出两个字。
老人眼球浑浊,阴冷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她细细分辨着那两个字,脸上忽然扬起了一个极其诡异的笑来:“蠢孩子。”
这是老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她的声音无比嘶哑,比起老妇人的声音,更像是一只牙牙学语的怪物发出来的嘶鸣,奇异的是,明曜在那个瞬间竟然听懂了。
桀桀笑声自老人空洞的喉道传出,那怪笑诡异、森冷、悠长,似乎只有生活于黑暗山洞中的某种非人生物才能发出这样惊人的声响。
伴随着那笑声,明曜分辨出老人模糊不堪的声音:“你想让他救你,可他却会......害死你啊。”
明曜奋然挣扎起来,可她的力量在这古怪的老者面前全然不值一提。老人微微用力,尖利泛黄的指甲划破少女颈部细腻的肌肤,倏然滚落一串鲜红的血珠。
伴随着皮肉上的刺痛,明曜逐渐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一瞬。求生的意志刹那席卷了全身,她骤然低下头,这动作令她脖颈的伤口越发严重,她忍着疼,一口死死咬住了老人枯朽的手腕。
虎牙刺破肌肤经脉,浑浊暗红的鲜血在片刻后淌入明曜口中,那血液并不新鲜,腥臭的气息汹涌弥漫,呛得她眼泪直流,幸而在她反胃作呕之际,那老者终于吃痛般撤开了禁锢她的双手。
明曜沉寂推开她,一边干呕一边踉踉跄跄地起身夺门而出。
沿海区域的深夜十分寒冷,她跌跌撞撞、漫无目的地向前奔去,眼前一片模糊,太阳穴如擂鼓般突突跳动。
四周静谧,禽鸟的跑动声又轻,因此身后急追猛赶的脚步声,便越发令明曜心惊胆颤——这哪里是一个老人可以跑出来的速度呢?
那老妪究竟是被附身,还是......她本就是一个妖兽?
猜疑的念头刚刚升起便被明曜全然否定——云咎也曾见过身后的老妪,若她开始便是妖兽所化,绝不可能躲过神明的眼睛。
可是......云咎究竟在哪里?那妖兽方才说的,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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