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尊沉默片刻,抬手一挥,指尖直指那逐渐漫起雾色的水晶:“人生在世,无论所行何事,都要有的放矢。龙族血脉特殊,哪怕成为正神,依旧无法拥有不老不死的身躯。因此光阴对我们而言更为可贵。”
“暮浔,吾不希望你将有限的寿命蹉跎在忙无目的地游历之中。”
“多谢父神,儿子受教。”
伏尊闻言眉头微蹙,显然对暮浔这几句敷衍了事的话术颇感不满:“那你是否已经明白此番游历的真正目的为何?”
暮浔闻言又拜:“儿子愚钝,请父神指教。”
此言一出,伏尊呼吸都带了几分颤抖,他沉沉阖眸,强压着语气中的怒意:“还不赶紧想!”
暮浔的脸色白了几分,整个人伏倒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许久之后,他微微抬眼,有些不安地望向父亲:“弟弟常年病痛缠身,唯有蛰茸方能缓解一二,可族中蛰茸均是医师刻意催熟培育,药力微薄。儿子想前往北海极寒玄谷,亲自为弟弟带回一株灵力最盛的蛰茸。”
暮浔说这话时语气真诚,因此越说下去便越有底气,他知道暮溱什么都比自己强,乃是下一任龙族正神的不二人选,唯有体弱多病这一点难解。若是他能替弟弟带回极寒玄谷的蛰茸,说不定暮溱的病弱之疾就能得到治愈,到时……或许连父尊对他也会高看两眼。
片刻的沉默之后,伏尊终于放缓声线,缓声道:“这次倒是想对了路子。只是你去北海,最重要的事情还不是这件。”
话音落定,伏尊掌下雾色弥漫的水晶中忽然泛起了一丝波动,两个纠缠的剪影自雾气中逐渐清晰起来,明曜与暮浔一同将视线投注其上,却忽然瞪大了眼睛。
——那两道剪影线条十分简单,但却可以明显地分辨出这两个身影乃是一对纠缠的男女。雾色中的画面变幻得极快,二人的身影很快如两团入水的墨迹一般交融。
而不过片刻,那团墨色又一次分裂成两团,其中一团只是模模糊糊的黑点,而另一团却很快幻化出细长的身形,以及两个明显的蛇首。这异兽的影子不断壮大,流畅蜿蜒的躯体如同盘踞在水晶背后,幽幽滑行之间,独属于蛇类的鳞片分毫毕现。
是双头蛇!
明曜倒吸了一口冷气,有些诧异地望向伏尊波澜不兴的面容,心中惊疑不定——伏尊怎会在此时就知道北冥双头蛇的存在?!
“这是什么怪物?”水晶中的画面逐渐暗淡下去,倒映出暮浔愕然的神情,他惊惧地望向父亲,声音都颤抖起来,“东海从未有过这样的东西。”
“这是北海尽头的孽畜,是堕神与邪魔珠胎暗结的杂种,也是天道不容之物。”
“神龙一脉如今子嗣愈发稀薄,且又天资平平,此后恐难以受天道认可,顺利继承神权。吾闭关近百年,耗尽半身修为,方才寻得此机遇。”
“如今时机已到,你需前往北海,找到此孽畜并将其诛之,如此,东海龙族神权稳矣。”
第56章 双生子
轻盈的玄灰色纱幔随着暮浔的离去飘动又垂落, 那层层叠叠的薄纱像是一抹烟尘,在伏尊的视线中起落一霎,很快便恢复了纹丝不动的状态。
暗室重新恢复了静谧, 明曜站在伏尊身后不远,目不转睛地望着水晶中缓慢游动的黑色巨蛇,心跳得几乎失控。
仔细回忆起来, 在仅有的几次接触双头蛇骸骨时,她的心底也泛起过这种微妙的波动, 当时她只是将那情绪归因为见到北冥同族的悸动。然而此刻,当那三丈之高的水晶清晰映出双头蛇的身影时, 明曜终于捕捉到了她心底生出的那种, 近乎本能的情绪。
她感觉自己熟悉他,但那种熟悉绝非是因为生于同族的联系——明曜无比清楚,她心中生出的那种熟悉感远比同族的关系要更为紧密, 甚至像是……来源于血脉的本能。
明曜的目光随着双头蛇的动作缓慢移动,与此同时, 她也清晰地感觉到溶于骨血之中的每一分本相之力, 都在随着自己无序的心跳一同悸动着蔓延去四肢百骸。水晶中的影像太过真实清晰, 清晰到明曜几乎要鬼使神差地上前,试图用双手去触碰双头蛇漆黑的鳞片, 将本相之力完完全全地覆盖他的全身。
不出于任何目的地, 明曜只是想知道他究竟是谁,自己又与他究竟有何渊源。
屋内寂静,伏尊重新于案前坐下, 将暮浔方才敬的酒一饮而尽。老者复杂深沉的目光重新投回双头蛇水晶中的映像上, 片刻的沉默之后,他用低到像是自言自语的声音, 对前方道:“不喝一杯吗?”
明曜闻言心头一跳,警惕地朝周围望去——没有人,在暮浔走后,暗室中就只剩下伏尊一人了。
她屏气凝神地盯着伏尊神情淡漠的面容,许久,就在她以为自己刚刚出现了幻听之时,水晶中的巨蛇影像骤然消失,一道裂痕自水晶内里由下至上地延伸,很快如同蛛网般密布其上。
伏尊抬起眼,浓白密长的眉毛低低压着他的五官,黑暗中,他的轮廓显出了些微的戾气:“一切如你所愿。”
三丈高的水晶骤然破裂,剔透的碎屑如同白沙,顷刻积落满地又化为鬼气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明曜一怔,在看清那人影兜帽下容颜的瞬间几乎尖叫出声——是鬼王!
为什么……他?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此地啊!
这段回溯,距离二人千年前的相遇,又已经过去了五百年。鬼王的容貌并没有分毫改变,甚至通身的气质,要比他当初与明曜初见之时更加沉稳一点,他的语气中带着和缓而疏离的笑意,仿佛并未察觉到伏尊语气中的敌意:“是在下该恭喜神君得偿所愿才是。”
“得偿所愿?”伏尊冷冷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若暮浔此次无法顺利得手,我不介意碾了你,遍洒东海喂鱼。”
“神君爱子心切,令人感怀。”鬼王谦恭俯身为伏尊添酒,语气不急不缓,“此番在下来到东海,是有要事所求,若在下所言不实,非但事与愿违,还会落得形神俱灭的下场。如此无利可图的阴谋,在下不会做。”
“三殿下此番游历,一定马到成功,得偿所愿。”
龙神闻言脸上也并没有任何喜色,他自案前缓缓起身,无视了鬼王奉酒的动作,只道:“本君是看在素晖的面子上,才予你信任,可你究竟是不是个聪明人,也得暮浔游历而返方可见分晓。你只管记住一句话,东海纵然势微,要捏死你这种微末亡魂,依旧易如反掌。”
“……是。”鬼王垂首回应,双眸之间却生出波澜。他用愈凉的余光望着伏尊离去的背影,在暗室的窄门重新闭合之后,方才不急不缓地直起身,抬手拂了拂黑袍上不存在的尘埃。
明曜如同镜外之人,站在离鬼王不远处的地方怔怔望着他,她死死攥住自己的裙边,手指控制不住地发颤。她就那样一言不发地,僵硬地看着鬼王,像在观察一只近在咫尺的蝴蝶,生怕一个不小心的呼气,就将对方惊扰,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鬼王拎起桌案上的酒壶,仰头往自己口中灌了几大口。片刻之后,他提着酒壶站起来,掀开纱幔绕着暗室转了两圈,遂重新回到原本放置水晶的空位上站定,男人那一双青灰色的眸子缓缓扫视周遭,忽而凉凉一笑:“小丫头,你现在应该在看着我吧?”
短短一句话穿透五百年光阴的阻隔,如寒刃兜头劈向明曜。她站在他所看不见的近旁,那一瞬间几乎觉得自己本相的羽毛都要骤然炸开。她不敢说话,只咬着牙死死望着鬼王,听他接下去的言语。
“走到这一步,你离北冥的真相也不算太远了。千年之前,我引导你去北冥之时,也就是为了现在的这一天。”鬼王幽幽的目光投向暗室的虚空,没有焦点,但也并不显得空洞,“我知道你现在最想问什么,你想要知道的一切,很快就会有答案。”
“而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曾经的故事。”
“千年前,西崇山的神禽为了逃避天罚,一路逃亡北冥,力竭而亡。北冥魔族心有不忍,将神禽送往堕神之子处寻求重生契机。后堕神之子,双头蛇冥沧,渡半身魔血予神禽,使其得以重生。”
鬼王用平淡到毫无起伏的声调,快速地讲完了这个故事,为侧了侧头,抬手重新幻化出一块完整的水晶。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酒壶,倾身将它放回案上,若有所思地接了一句:“好吧,虽然有点傻……但小丫头,如果你真的听得到……麻烦在关键的时候,记得要知恩图报啊。”
可是……冥沧到底在哪里?它是否就是暮溱?她又应该向谁报恩?!
“不!等等!”明曜望着鬼王走向水晶的身影,急迫地伸手向前抓去——下一瞬,鬼王的身影倏然消失在水晶前,而双头蛇巨大的身影再一次显现其中,明曜骤然扑了个空,整个人重重撞在水晶上……
双头蛇漆黑而泛着光泽的鳞片,随着它快速地游走迅速在明曜眼前滑过。下一瞬,一双明黄色的蛇瞳骤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双头巨蛇三角形的脑袋那样近地贴着她的脸,明曜身体一颤,掌心不受控制地爆发出强大的本相之力。
而那颗水晶,居然就这样轻易地将她的力量吸纳了进去!
双头巨蛇如有感知般张开了血盆大口,尖牙与鲜红的蛇信一览无余,它的双眼瞳色与明曜本相极其相似,几乎一般无二。那样相似的眼睛,却包含明曜所无法理解的贪婪和亲昵。
然而此刻,她根本就无法去仔细分辨这些微妙的眼神了——明曜感觉自己的双手如同被镣铐束缚着,无法抽离地与冰凉坚硬的水晶表层相连。不受她控制的本相之力滔滔不绝地自她的体内倾泻而出,乳燕投林般奔向水晶的那头。
那种感觉……就像是暮溱当日咬开她颈侧的动脉,贪婪而无可遏制地吞噬她的鲜血与力量。
知恩图报……就是指……这样吗?
如果暮溱就是冥沧,那他在如今要取回他给她的力量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对付东海?是为了鸠占鹊巢,继承伏尊死后的神权?
“只要你愿意答应我……我就算是死,也会把你送出这里。”
灵沨苍白含泪的眼睛在明曜的脑海中一晃而过,绝望而压抑着泣音的字句不断回荡开来。明曜脸色逐渐苍白,神智却开始恢复冷静。
冥沧以本身血予她重生,她多活了这五百年,重新看过了这世间,她见过无垠的海,看过长春的山,在云霞与日落中飞翔过,也在无日无月的混沌之海,感受过最纯粹的善意。甚至……她已经足够幸运,得以与曾经忘却的爱人重逢。
这些都是冥沧带给他的,即便要她以命偿还,她也绝不会推脱。
可是……不能是现在啊。不管是谁的力量,都没有理由用于无休止的复仇和杀戮,龙族的那些孩子无罪,乾都之外的那些百姓更无罪,可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至高权柄的斗争之下,首先遭难的只会是无辜之人。
她得找到冥沧,她至少得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而不是想现在这样无缘无故地归还一切,成为一个可能的帮凶或刽子手。
至少……不能是现在。
明曜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她紧咬着下唇,将所有的精力操控体内奔涌不息的本相之力——事实上,云咎分身在离去之前留给她的神力实在太过充沛,不过片刻的修整,她的力量不但全然恢复,还更上了一级台阶,但也是因此,在这样高强度的拉扯中,她不得不投入巨大的心力,才能收回微不足道的一点儿本相之力。
这是一场无形的拔河,明曜从未体验过这种力竭的同时又用尽全力的感觉。她的身体和神智,仿佛已经分为了截然不同的两个部分,时间在这种巨大的消耗中变得漫长,体内的本相之力即便再充沛,也经不住这样源源不断地输送。
明曜明显感到自己的生命也在流逝,她望着自己紧贴着水晶的,无法动弹的双手,忽然眼睛一红,发狠般低喊出声。
顷刻,巨大的蓝鸟法相自她身后的虚空振起,明曜跪在地上,猩红着双眼与那遮天蔽日的法相相望,片刻后,她轻轻笑了一下:“变大了一点呢。”
蓝鸟明黄的双眼轻轻眨动了一下,流光溢彩的羽翼缓慢扇动,优雅而从容地在她眼前落下,似乎在做出回应。明曜的目光就那样静静地,从自己法相的双翼上滑过,须臾,她温柔而坚定地缓声道:“断腕。”
法相与明曜神智相通,休戚相关,可以说是她自身力量形成后最先供奉培养的存在,甚至有时当云咎给她输送神力时,她也会感觉到那种力量最后滋养了她的法相。所以,当她体内所有的本相之力都涌向水晶的那头时,只有法相是真正属于她,听从于她的。
明曜感受着顺着自己筋脉汹涌而出的力量,在决断的那一刻没有彷徨和一丝犹豫。正如鬼王所言,她整个人的存在或许都是仰赖他人的救赎而生,就算全数奉还,也无话可说。可是总有那么一些东西,该是真正属于她的吧。
她的信念,她的判断,她的爱与责任,她对是非黑白的分辨。
总该属于她自己吧。
明曜深吸了一口气,在话音落定的瞬间阖眸。不用目视,她依旧清晰地感知到法相在她身后朝天而起,巨大的双翼如同花火在高远的海水长空燃烧起来,那是一团莹蓝色的火焰,温柔却也猛烈,像是无法被扑灭的野火那样蔓延。
灼痛自五指指尖向上蔓延,明曜没有忍耐,任凭自己尖叫着痛呼出声,在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星星点点的蓝色火光自高空坠落自她的眼前。
痛觉席卷了她的手掌,剧痛到麻木仿佛只过去了一息,也仿佛渡过了漫长的光阴。
终于,法相自她身后坠落、消散,本相之力的流动停止,她望向眼前那块重新变回透明的水晶,心中的巨石终于落地。
明曜眼前一黑,一头朝前栽去。
寂寥的虚空包裹住明曜,久远的记忆一点点充斥她的脑海。她不断下坠,下坠到某一片比北冥更黑暗,比魔渊更荒芜的地方。
仿若有游魂在她的周身歌唱,贫瘠的海洋也在孕育着跳动的生命。
一切的开始,最先是两颗心的生长。她很弱小,被另一颗心脏挤到了一旁。他们开始争夺养分、血液和力量,又不断地、不断地在那片贫瘠的海洋里生长。
某一天,她与另一颗心脏,长出了相似的双眼。这是他们唯一相似的地方。
他们在贫瘠的海洋里对望,他在对视之后停止了争抢她需要的力量。
而游魂也在不久后唱起了另外的曲调。
那种曲调给了她更纯粹,更强大的力量;而他只得到了那么一点儿,不甘地,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日日比她弱小。
贫瘠的海洋,是一切最开始的地方。
她茁壮地成长,忽略了他不甘而怨恨的目光,直到有一日,她发现他长出了与她截然不同的身体与外貌。
他幻化出另一双明黄的眼睛,也与她相像。
他没有与她告别,便将游魂的歌声改为阵痛的尖叫。
他们的人生从那日之后分道扬镳,他去了更广袤的地方,与他们生长的地方一样荒芜和寂寥。
而她在更久的沉寂之后被带到了遥远的地方。
在长春的山里,见到了全然不同的景象。
第57章
沧海无垠, 上不见日月,明曜眼前的海水如同无尽的夜幕遮蔽万物,那深蓝的颜色近乎浓黑, 恍惚间叫人无法分清自己所处究竟是深海,还是九天之外无人可知的宇宙。
她在那片黑暗之中,向着更深的地方坠落。那些留存于她血脉深处的记忆, 如海底的尘沙般翻涌而起,又重新归于平静。
然而仅是那一点微尘, 却足以将她的心绪扰乱——冥沧与她,是同父同母的……兄妹?
明曜想起自己的本相, 想起乾都硕大的蛇骨——他们毫无相似之处的外表, 使她记忆深处的那些画面显得尤其荒诞而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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