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陈云州素来软硬不吃,这顿板子他打定了。
无视了这师徒二人的惺惺作态,陈云州微抬下颚,轻描淡写地吐出两个字:“动手!”
衙役当即拿起棍子啪啪啪打在福元身上。
一下一下又一下,打得福元额头青筋突起,手死死抓住地面,指甲都抓入了泥土中。
有些心肠软的看不得这一幕,纷纷提起袖子掩住脸,还有些五平寺的忠实信徒心疼得开始抹眼泪。
十棍打完,福元痛得脸色苍白,额头上冷汗如豆,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福青连忙去将他扶了起来:“师弟,你没事吧?”
福元咬牙,挤出两个字:“没事。”
他这副“坚强”的模样更让人心疼了。
慧心大师虽然看不见,但耳朵还没聋,他侧头面向徒弟,面露痛苦之色,但言行还是极为克制有礼:“阿弥陀佛,陈大人今日带官爷们到五平寺可是为了昨晚您说的苗家姑娘失踪一案?”
陈云州点头:“没错!”
慧心大师微微侧头,面向陈云州:“阿弥陀佛,陈大人有什么需要贫僧师徒配合的,大人请直言。若是大人怀疑苗阿芳在寺中,大人尽管带人搜,便是拆了这五平寺,贫僧也绝无二话!”
他这番“通情达理”的话顿时激起了民愤。
陈云州才到庐阳不到一个月,即便是县太爷又如何?百姓心里并不服他。
可慧心大师就不一样了,这可是他们本地有名的高僧,经常做善事,慈悲为怀,名声极好。
大家会相信谁还用说吗?
他们碍于官府的威严,不敢顶撞陈云州,可还是忍不住为慧心师徒说话。
“大人,五平寺是佛门清净之地,怎么会有女子呢?您想必是被人蒙蔽了吧。”
“是啊,陈大人,慧心大师,福元师傅、福青师傅都是极好的人,咱们时常来上香,这寺里有几个人咱们都看着呢。”
“对啊,这要有大活人藏里面,咱们肯定早就发现了。”
“今天官府大张旗鼓地带着人到寺里搜姑娘,这事要传出去,人家还怎么看五平寺啊。”
虽未直说,但话里话外还是在指责陈云州冤枉了好人。
江平意识到风向不对,冷着脸解释:“失踪的苗阿芳、马小云等人都是五平寺的常客,苗阿芳失踪前更是有人看到过她出现在五平寺,还与慧心大师单独说过话,而慧心……”
“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吧?咱们这里谁没来过五平寺上香,是不是哪天咱们突然死了,官府也要怪到五平寺头上?”
“就是,慧心大师一心向佛,慈悲心善,这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啊?你们这样贸然带人上山搜查,传出去,岂不是污了慧心大师的清名?”
有人带头,想着法不责众,大家胆子也大了起来,直接为慧心师徒鸣不平。
慧心听着左右前后全是替他说话的声音,心里不禁有些得意,县太爷又能奈他何?
心里嚣张,慧心面上却是一副卑微平和的模样:“阿弥陀佛,陈大人也是破案心切。只要能破案,找到失踪的姑娘,贫僧沾上些许污名又如何?正所谓清者自清,诸位施主相信贫僧即可。”
好大一朵大白莲,他这哪是在替官府说情啊,他这分明就是火上浇油。
果不其然,围观百姓的情绪更激烈了
一个读书人打扮的青年站了出来,拱手作揖,为慧心打抱不平:“陈大人,慧心大师慈悲为怀,平日里积德行善,是庐阳有名的善人。您带人无故搜查五平寺坏了慧心大师的名声,学生会如实禀告知府大人。”
这应该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
读书都读傻了,人云亦云难成大器。
陈云州看都未看他一眼,只是对激动的百姓说:“大家稍等片刻,便见分晓。”
拖了这么久,柯九他们应该也快把后山搜完了。
“敢问陈大人还要等多久,福元师傅身上有伤,不宜久站。”那读书人又说。
旁边的百姓纷纷跟着附和:“是啊,福元师傅身上的伤可不轻,又不能坐,只能回屋躺着!”
见火候差不多了,慧心大师适时表示:“陈大人,小徒身体不适,今日你们已经搜过寺里了,能否先让小徒进去歇息。改日官府若还要来寺中搜查,贫僧绝无二话。”
这要求合情合理。江平有些扛不住,偏头望向陈云州,征询他的意见:“大人,寺里都搜过了,今日不若先回去吧。”
陈云州气定神闲地说:“急什么?再等会儿!”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但他这态度却激怒了慧心大师的忠实信徒。
先前那读书人从人群中站出来,拱手质问:“陈大人坚持要查五平寺,查了一遍犹不够,敢问大人手里可有证据?若没有,这就是诬陷!”
不少人盯着陈云州,眼神极为不善。
江平大骇,挡在陈云州面前,手按住刀柄。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燃。
就在这时,后山突然传来一道欣喜的声音:“大人,找到了,找到了……”
大家循声望去,只见一衣服上染了不少青色草汁,脸有些花的衙役飞奔过来,边跑边喊,手舞足蹈:“大人,我们在崖边发现了一个很隐蔽的山洞,九哥吊着绳子下去,发现里面有个姑娘,好像就是苗阿芳……”
还真的找到了个姑娘。
激怒的百姓像是被人突然扼住了喉咙,原本质问、指责的话全卡在了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
那带头的读书人更是像被人打了一拳,脸上还维持着义愤填膺的表情,嘴巴大张着,两只眼珠子瞪得老大,满满的不可置信,看起来滑稽又可笑。
江平见危机解除,放下了按在刀柄上的手,冷哼一声,轻蔑地扫了众人一眼。
这道冷哼宛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读书人的脸上。
读书人的脸腾地一下子涨得通红,红晕快速蔓延到耳根脖子,他整个人都像只煮熟的大虾一样,连眼底都沁满了血丝:“不,不可能这么巧,不可能,肯定……”
死鸭子嘴硬。
陈云州没兴趣搭理这个自以为是的正义使者。
他看向满头大汗的衙役问道:“苗阿芳现在是什么情况?”
衙役气喘如牛,激动得语无伦次:“在那边,九哥怕大人等急了,让,让小的回来禀告,苗阿芳还在山洞里,九哥,九哥下去接她……”
这话虽然有些没头没尾,但大家还是听明白了,官府在后山一个山洞中找到了一名失踪女子。
这座山上就只有五平寺,方圆几百米内再无第二户人家。可以说,整座山都是五平寺的地盘,如今后山藏了个姑娘,五平寺的嫌疑非常大。
信徒们的眼神逐渐起了微妙的变化,不少人扭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慧心师徒三人。
慧心大师依旧保持着那副得道高僧的模样,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总算是找到了苗家姑娘。”
这秃驴倒是沉得住气。
但现在不是跟他扯这些嘴皮子的时候,陈云州急于知道苗阿芳的情况,没搭理慧心的惺惺作态,留下江平一行人,只带了两个衙役就疾步往后山走去。
可慧心这番话却给那些摇摆不定,不肯相信他们师徒是恶人的信徒带来了一丝希望。
有信徒立马说道:“慧心大师绝不是这样的人,这事说不定是巧合,那姑娘又不是从寺里搜出来的,这后山谁来不得啊?天天不知道有多少人上山上香。”
有人带头,立即有人呼应:“就是,每日上山的人那么多,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混着一两个不法之徒,咱们可不能因为这种莫须有的事就怀疑慧心大师。咱们都认识大师多少年了,大师什么人品你们还信不过吗?”
“慧心大师乐善好施,最是心善不过,咱们家门口的那条路都是大师带人修的。而且大师的眼睛不方便,他能做什么?这就是污蔑。”
这些话和慧心师徒的镇定让躁动的人群逐渐安静了下来,不少没主见的百姓很快就接受了这番说辞,而读书人也好像重新找回了自信,大声说:“我相信大师,是与不是,咱们去后山看看就是,搞清楚了,也省得万一有人往大师身上泼脏水!”
这话明显是在暗指官府刻意针对慧心大师。
那些先前带头跟衙役对峙的人不想被打脸,立即应和:“对,咱们都去看着,这件事肯定跟慧心大师,跟五平寺没一点关系。”
读书人带头,大部队往后山而去。
有虔诚的信徒见慧心师徒二人一个眼瞎一个挨了板子,好心地要去扶他们。
福元连忙拒绝了,他搭在福青的肩膀上:“多谢,师兄扶小僧即可。”
等信徒挪开了目光,他立即看向福青,拼命地使眼色,示意福青现在是个逃跑的好机会,再不跑怕是来不及了。
福青没动,而是往他背后看了一眼。
福青骤然意识到了什么,借着弯腰的动作往后瞅了一眼便看到江平带着人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难怪师父总说他沉不住气,刚才要是贸然跑了,岂不是会被官差逮个正着。
相较于福青的小动作,紧闭着双目,被信徒扶着上山的慧心大师要老练很多,从头到尾都没表现出一丝的反常,神态从容,步履轻盈,这让信徒们的信心更足了。
后山距五平寺只有百来米,很快就到了。
一行人赶过去时并没有看到什么姑娘,只看到一群衙役围在悬崖边,而陈云州站在旁边低声跟一个衙役交谈。
没人搭理他们。
百姓们面面相觑,小声低语,搞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最后还是读书人站出来拱手问道:“大人,那个所谓的姑娘呢?”
一出口就是这么蠢的话,陈云州怕多跟他说一句就会被他的愚蠢给传染。
嫌恶地睨了他一眼,陈云州随意指了个衙役:“你跟他说。”
这是赤果果的羞辱、歧视。
读书人脖子上刚消下去的红色又爬了上来,脸红脖子粗,可又不好发作,毕竟陈云州身份摆在这,不理他,他也莫可奈何。
看出陈云州不待见这读书人,衙役自然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然后懒洋洋地指了指山崖下方:“在那。”
“你,你这什么态度,我,我可是秀才,有功名的……”读书人把在陈云州那受的气一并发泄了出来,不敢对知县大人发火,还不敢对一个小小的衙役发脾气吗?
见多识广的衙役嘲讽地看着他:“卖儿卖女卖老婆的秀才老爷小的又不是没见过。瞧你都一把胡子了,什么时候中举了再来摆这威风也不迟。”
这是嘲笑秀才学问不精,一把年纪了还是个穷酸秀才,还在这里摆谱。
人群中顿时传来一阵哄堂大笑。
读书人的脸囧得通红。
衙役笑嘻嘻的转身走了。
读书人气得想找他理论,却听旁边的人在疾呼:“好漂亮……”
读书人下意识看过去,只见山崖边,四个衙役用力拽着绳子往上拉,很快一个妙龄少女从山崖下方冒出头来。她生得极白,鹅蛋脸,是个标准的美人坯子,不过最让人难忘的还是她那双水汪汪如小鹿般的眼睛。
真是我见犹怜,怕是百炼钢见了也要化为绕指柔。
陈云州一眼便确定这就是苗阿芳。
她比画像上还漂亮灵动。
见到她人没事,看样子也没遭太大的罪,陈云州心底稍稍松了口气。
苗阿芳似是没想到山上会有这么多人,吓得小脸煞白,眼睫下垂,青葱玉指死死扣住箩筐边缘,身子竭力往箩筐中躲,浑身轻颤不止。
箩筐被拉了上来,放在平地上,她仍旧躲在里面不敢出来。
陈云州没有应付这种胆小少女的经验,只瞥了一眼注意力就又重新回到了崖边,柯九还没上来。
衙役们将绳子抛了下去,等了一会儿,下方传来柯九的大喊声:“好了……”
衙役们又开始拉绳子。
少许,腰上绑着绳子的柯九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崖边的一棵青松,在两个衙役的帮助下爬了上来。
陈云州见状面露微笑:“没事吧?”
柯九大咧咧地笑了,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大人,没事。就这点高度,难不住小的。”
“九哥,你刚才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要下去时两腿发抖,还说你要是有个好歹,记得问大人多要点抚恤金给婶子他们……”
柯九装逼被拆穿,赶紧捂住那人的嘴巴:“瞎胡说什么呢?没看大人在办案吗?安静,安静,别扰了大人办事。”
陈云州含笑收回目光,看向了终于从箩筐里爬了出来,局促不安立在一旁的苗阿芳,问道:“你可是苗家庄的苗阿芳?”
苗阿芳低垂头,双手绞成了麻花状,声如蚊蝇:“是,小女子正是苗阿芳。”
陈云州点头,继续说道:“我是庐阳县县令。你家里人来报官,官府已寻了你六日。”
陈云州的声音清越,一听就非常年轻,半点不似以前见过的老爷们。
苗阿芳有些诧异,忍不住悄悄抬头瞄了一眼陈云州。
这一看,她的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眼珠子睁得大大的再也挪不开。
陈云州见她没反应,蹙眉又问:“苗阿芳,九日前你是如何离开家的?可有人相助?”
见她还是直愣愣地望着自己不说话。
陈云州稍稍拔高了音量:“苗阿芳,你可听见了本官的问话?”
“啊……”苗阿芳回过神,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垂下头,耳朵发红,声音更小了,“对不起,对不起……”
这胆子简直比兔子都还小。
陈云州上辈子打交道最多的是嗓门老大的婶子、大娘、阿婆,苗阿芳这样的他还真应付不来。
为节省时间,他板着脸,直奔主题:“苗阿芳,你为何会藏在在这山洞中?可是有人将你诱拐至此?”
苗阿芳咬咬唇,轻轻摇头:“没,没有……”
她这态度让陈云州心中一沉,先前第一眼看到苗阿芳的那种怪异感终于落到了实处。若是被强掳走的,苗阿芳获救,应当会欣喜若狂,大哭发泄。
可没有,她从头到尾的表现都是胆怯,恐惧,害怕,唯独没有高兴,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也就是说,只怕她到现在都还没意识到自己是被人诱拐走的,到现在都还被奸人蒙蔽,傻乎乎地替对方开脱。
苗阿芳不配合,这事就难办了。
陈云州看了一眼柯九,如果在洞里还发现了其他有用的线索,柯九肯定第一时间说了,也会将相应的证物带上来。
既然没有,那苗阿芳就是目前唯一的线索,也是唯一的突破口。
陈云州犀利地问道:“是吗?那你一个弱女子是如何藏进山崖下方的山洞中的?”
“我,我……我自个儿爬下去的。”苗阿芳紧紧攥着手,说这话时一点底气都没有。
连围观的百姓都知道她在撒谎。她这样胆小如鼠的小姑娘怎么敢爬到那山洞中。
陈云州面无表情地说:“那你再爬下去试试!”
苗阿芳愣住了,怎么都想不到他这么好看的脸竟会说出这么无情冰冷的话。
柯九见她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赶紧上前解释道:“苗阿芳,这不光牵涉你一人。我们查到,最近五年,包括你在内,共有六名女子无故失踪,遍寻不到。而她们都曾经常到五平寺上香,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她们,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们家大人的问话。”
苗阿芳攥着手,指甲掐进掌心,头恨不得融入胸口中。
许是知道躲不过,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说:“我……小女子不知道……”
冥顽不灵,糊涂至极。
陈云州指着箩筐:“知道柯九他们为何会发现你藏身的山洞吗?因为这个藏在树林后面用枯树枝盖着的箩筐。苗阿芳,一个人不喝水,最多能生存三天到七天,你已经消失了九天,现在看起来精神还不错,明显这段时间不缺食物和水。他们就是用这个箩筐将食物和水给你吊下去的吧,是谁给你提供的食物和水?说实话,你父母已经因为撒谎欺瞒本官挨了十板子,现在还关押在县衙的牢房中,你若再执迷不悟,就去县衙跟他们作伴吧!”
其实答案呼之欲出,能在山上做这种事而不被发现的只有五平寺的人。没看连扛着锄头镰刀的百姓都平静了许多,完全不似在寺前那么激动。
苗阿芳浑身瑟缩,面白如纸,明显是吓到了,但她竟还咬住唇坚持不肯招:“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陈大人莫非是打算屈打成招不成?”那个读书人憋了一肚子火,总算是找到了插话的机会,忙不迭地跳出来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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