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白的话语在他耳畔回响,赵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原来这就是她那个姓魏的武官表哥。
是偶遇还是约好的?
谢灵栀也跟着站起,脑袋低垂,面庞雪白,一言不发。
伴着鼓点,说书先生抑扬顿挫,感情充沛。她听见年轻的陛下一字一字道:“不必多礼,朕有事找谢小姐。”
谢枫和魏英对视了一眼,听陛下续道:“请谢三公子和魏大人暂避一下。”
他声音不高,但不容拒绝。
两人惊疑不定,只能应一声:“是。”
一前一后走出雅间,二人注意到二楼多了不少客人。
魏英是习武出身,也有几分见识,一看便知是宫中侍卫。他脸色变了又变,转头看向谢三公子,然而对方比他更茫然。
雅舍内安静得有些诡异。
赵晏挥手示意暗卫在门外候着,他则走近谢灵栀,缓缓说道:“谢小姐还真有雅兴,专门到这里来听书。”
他看那个魏英也没什么好的,她竟然还和他一起听书?还待在一个雅间里?这时候不说男女有别了?
少女螓首微垂,睫羽轻颤:“不及陛下。”
现在,她基本确定自己被监视了。不然哪会她刚一出门,和别人听书,他就突然出现?
赵晏压下心头的不快,眉梢微动,先换了个话题:“送你的镯子喜欢么?”
他不提镯子还好,一提镯子,谢灵栀心中的委屈和不满几乎压抑不住。她阖了阖眼睛,声音极轻:“我喜不喜欢,陛下不知道吗?”
“嗯?”赵晏看出她反应不对。
谢灵栀将心一横,忽的抬眸,水眸澄澈:“陛下,可以不再监视我了吗?”
赵晏微愕,薄唇紧抿。
“我不是朝廷重臣,也不是不法之徒,我就是个普通人。派人监视我干什么呢?就为了看我是不是和别人议亲?”
赵晏立刻否认:“我并未监视你。”
他只是时常派人打听她的动向而已,这两者还是有区别的。
“没有吗?那为什么葛师兄头一天提亲,你第二天就以太后的名义召我入宫?林家表姑母昨天给我个镯子,今天你就送我一对?还有我前脚刚来东市,你后脚就过来……”谢灵栀恼火又委屈,说着说着,竟不自觉掉下泪来,“我又没有得罪过你,你为什么总揪着我不放呢?”
少女星眸泛红,语带哭腔,眼泪哗哗直往下掉。
赵晏先时还想着见到她后,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可一看到她含泪的眼睛,就只剩下疼惜和无措。
他心里隐约有个声音:他好像把事情办砸了。
赵晏来不及多想,抬手欲帮她擦掉眼泪,却见谢灵栀倏地后退了两步。
他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方才的话一出口,谢灵栀就后悔了。
这是皇帝,不是和她同处一个屋檐下的张延之。怎么能对他说那些呢?
她顾不上擦拭泪痕,福身行礼,神态恭谨,颤声道:“臣女无状,胡说八道,请陛下恕罪。”
第62章 哄她
谢灵栀原本不是爱哭的人,但想到自己明明被监视了,还得请罪,实在是委屈,眼泪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掉,很快打湿了脸庞。
猝不及防一只手伸到跟前,谢灵栀不由地身子一颤。泪眼朦胧看去,见是他伸手要给她拭泪。
“别哭了,先把眼泪擦掉。”赵晏是真的见不得她的眼泪。
谢灵栀下意识偏头。
温热的指腹不小心划过她湿漉漉的脸颊,赵晏心念微动,却见她再次后退一步,自己抬手擦了眼泪,瓮声瓮气道:“臣女失仪,请陛下恕罪。”
少女眼睛有点红肿,黑琉璃样的眸子似水洗过一般,雪白的面庞上泪痕清晰可见。
茶舍的雅间不大,她这样一退再退,脊背几乎要碰到身后的屏风。
赵晏看在眼里,眸光轻闪,心内百般情绪交织,他轻轻碾了碾濡湿的手指,竭力压下将她揽入怀中好生安慰一番的冲动,快速思索着应对之法。
沉默良久,他忽然道:“你非要和我这样吗?栀栀,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语气里有几分无奈,亦有几分失望,还隐约带着一点点痛心疾首的意味。
谢灵栀呆了一下,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自两人相识,她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种神色。
不是,他叫她什么?她没听错吧?当初在花溪村假扮夫妻时,他都不肯这般叫她。而且,他这是什么语气?怎么像是她冤枉了他一样?
“你竟然以为,我派人监视你?”赵晏双眉紧蹙,一脸的不可置信。
此刻的他心下明了,别的不急,但是必须得先把“监视”这一点给澄清了。更重要的是,不能发火,态度一定要好,不能真把人给吓着。
——他习以为常的打探与掌控,似乎是她所不能容忍的。
目前情况比较棘手,但努力一下,应该还能补救。
谢灵栀有点懵,小声嘀咕:“难道不是吗?”
种种线索面前,他还要抵赖吗?
“当然不是。上次在承明殿,我就说过,我没那么无聊。什么林家表姑母,我根本不知道是谁。之所以送你一对镯子是因为……”赵晏犹豫了一下,见她满脸警惕之色,到底没有直接表明心迹,只说道,“是因为见上面有栀子花的纹样,觉得和你名字很相宜。”
谢灵栀眨了眨眼睛,并不相信。他堂堂一国之君,闲得没事干了去翻镯子?
不过至于镯子是什么纹样,她倒没太留意。
“我要是真的派人监视你,还用得着特意召你进宫,询问谢家有没有答应葛青云的提亲?”赵晏神色不变,飞快又举出一个有力证据。
谢灵栀垂眸不语,感觉他说的似乎也不无道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一定:也有可能是他没耐心等待监视者传回的消息,或者是有意敲打她呢?
赵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在桌边坐下:“栀栀,我们好歹拜过天地,入过洞房,也曾共患难过。我以为,我们和别人不一样。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想我的……”
谢灵栀霍地抬头,一双眼睛瞪得圆滚滚的,她感觉这个走向不太对。明明是她不满他的监视,怎么被他说得像是她无理取闹一样?
等等,两人确实曾拜天地入洞房,可那都是假的啊,他当初各种不情愿,是她强求来的。现在他也要拿出来说事吗?
谢灵栀脑子里乱糟糟的,只能干巴巴地解释:“也不是,我……”
“不是什么?”赵晏阖了阖眼睛,直接道,“栀栀,以后不要再说那种话了。”
谢灵栀解释的话语生生咽下,她睫羽轻颤,应道:“哦。”
罢了,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
赵晏神色温和了一些,他故作不知,温声问道:“对了,送去的糕点你尝了吗?和你养母那天去薛家看你时带的一样,应该合你口味吧?”
听他提到“糕点”,谢灵栀不免有点心虚:“……还没有。”
但对于他的说辞,她仍不大相信,兼之又怕他细问糕点的事,便急急问道:“那陛下今日来到这里,是因为巧合吗?”
赵晏寻思,说是“巧合”未免太假,就从容回答:“不是,我是特意为找你而来。”
“找我?找我为什么不去家里找呢?”
“因为听说你出门了。”赵晏不紧不慢道。
感觉自己上句话的语气有点冲,谢灵栀定一定神,刻意放柔了声音:“那,那你找我干什么呢?”
赵晏也在思索,是啊,找她干什么呢?
真实原因不必再提。他心绪急转,缓缓说道:“我有一个妹妹,自幼失去双亲,甚是孤苦。如今生辰将至,我想送她一件礼物,但是不知道送什么好,所以请你帮忙出个主意。唔,送你镯子和糕点,也是提前给你的酬谢。”
这个借口有些蹩脚,谢灵栀不太相信。她连他妹妹都没见过,她能给什么主意?
但是皇帝自己开口解释,又主动递台阶,她也不能直接说完全不信,就先顺台阶而下,好声好气问道:“不知那位公主殿下平时喜欢什么?”
“我不知道。”
赵晏只有一个同母的弟弟,关系尚算亲近,至于异母的妹妹喜欢什么,他哪里曾留意?
“那公主缺什么呢?”谢灵栀话一出口,就自悔失言,微微一笑,有些不好意思:“我糊涂了,公主身份尊贵,想来什么都不缺。”
赵晏摇了摇头:“人生在世,岂能事事圆满?她定然有缺的东西。”
就连他自己,也在思索,怎么才能让她钟情于自己。
他现下隐隐有点懊悔,或许方才应该直接说送镯子是因为“无镯不成婚”,他有娶她之意。可当时的情境下,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不过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这次他清楚地认识到,当他态度平和,不摆高姿态时,她在他面前,要随意自在的多。
“既然有缺的那就好办了,送礼物嘛,无非就是两种,要么投其所好,要么送其所需。”谢灵栀轻声建议,“看公主缺什么,送什么就好了呀。”
“嗯,言之有理。”赵晏点头,深以为然的模样。他视线微转,定定地看着她,突然问道,“你呢?栀栀,你缺什么?”
被他这样认真看着,谢灵栀莫名有点脸热,她摇一摇头:“我什么都不缺。”
赵晏轻“嗯”了一声,心想,那就好好琢磨琢磨,她喜欢什么。
鸭子?黄狗?鸡仔?那对耳坠?蜀锦?
数息之间,他脑海里闪过了许多画面,惊觉自己对她的了解还不太够。
不着急,以后有的是机会。
赵晏目光扫过桌上的茶盏:“要喝水吗?”
他态度温和,堪称友善。
这话题转的有点快,谢灵栀愣怔了一瞬,突然福至心灵,极有眼色地问:“陛下是要喝水吗?我这就给你倒。”
说着,她快步近前,试图去拎茶壶。
然而刚碰到茶壶柄,就被他抬手制止。
赵晏的手指不偏不倚搭在她手背上,又很快收回:“我不渴,是在问你。”
说来也怪,以前两人也有不小心肢体接触的时候,但不像现在这般,刚一碰到她的肌肤,心跳就不自觉地加速。
赵晏垂眸,瞧了一眼自己的手,飞速移开了视线。
“我?我也不渴。”谢灵栀连忙摇头,看他现下神色缓和,不像是生气的模样,她索性大着胆子和他商量,“陛下,我刚才已经帮你出主意了,能不能求你件事?”
“什么事?”
谢灵栀将心一横:“以后可不可以别太关注我了?我保证,我不做任何坏事,答应你的也都会做到……”
方坚决否认,她不能再用“监视”二字,但着实不喜欢被窥伺,便想着再争取一番。
赵晏黑眸沉了沉:“我没有很关注。”
他先时也不过是偶尔才使人打听一下,若真的“监视”,那势必会掌握她的一举一动。
说到这个,赵晏有心想问一问魏英是怎么回事,可是想到自己刚才信誓旦旦,说并无监视之举,现下若直接询问,未免说不过去。
于是,他佯作不经意地问:“栀栀,刚才那两个人,和你很熟吗?”
谢灵栀的心不自觉提了起来:“啊,他们俩一个是我三哥,一母同胞的,一个是我表哥。”
“唔,魏英是你表哥?”赵晏神色淡淡。
“对,是远房表哥。”
“我对他有点印象。”赵晏不愿背后说人坏话,这会儿却故意道,“他年纪不小了吧?膝下有几个孩子了?大一点的是不是该启蒙了?”
谢灵栀噎了一下:“……魏家表哥尚未娶妻,也没有子嗣。”
二十多岁,是比他们大些,但风华正茂,也不算“年纪不小”吧?
“嗯?”赵晏露出意外的神情,“我还以为他已年过而立了呢,原来还没有成亲吗?”
谢灵栀尴尬笑笑,头皮有点发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只能说:“好像还没有,应该不到而立吧?”
赵晏缓缓续道:“嗯,说起来,我也算是你的表哥。”
“咦?是吗?”谢灵栀讶然,难道他们家也算皇亲国戚?倒是从未听父母家人提过。
“你不知道?昔日安远侯随高祖皇帝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高祖为第三子聘了安远侯的长女为王妃。”
谢灵栀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她恍惚记得,高祖驾崩后,是次子继位的。所以,他们和皇家的关系很疏远了吧?这也能算是表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感觉他今天怪怪的。
“所以,我说是你表哥,应该不为过。”
谢灵栀不好反驳,又不想昧着良心攀附,就笑了一笑,生硬地转移话题,兴致勃勃地问:“对了,你要吃松子吗?这里还有杏仁……”
赵晏抬眸:“你想让我吃?”
谢灵栀有点懵,吃不吃而已,多大点事儿?他怎么反倒问起她了?
却听对方续道:“如果你想让我吃,那我可以吃一点。”
他的语气和平时听起来不太一样,谢灵栀形容不上来,试探着将两种干果的碟子都推到他面前:“你吃?”
赵晏果真拈了一颗杏仁。
他自小有宫人内监伺候,还是第一次自己动手剥杏仁。动作不免有些慢,但是自有一种说不出的优雅。
外面白鹤报恩的故事已讲完,说书先生暂去休息。外面仍乱哄哄的,鼓掌声、催促声、小孩哭闹声……雅间里却安安静静。谢灵栀的注意力不自觉地集中在赵晏的手上。
两人相识时间不短,但她此前很少认真观察他的手。这会儿才发现他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
不知怎么,她竟无端地回想起那日在御花园他除掉她鞋袜的场景。
唔,他后来还又给她穿了鞋袜。
当时只觉得畏惧和委屈,现下想到当日的细节,谢灵栀脚趾不自觉地蜷曲,一些杂乱的思绪倏地浮上心间。
赵晏初时生疏,剥得几个后,动作渐渐熟练。他剥了杏仁并不直接吃,而是放在一边空碟里。
偶一抬眸,见她似是在出神,他心下有些不快,却不发作,尽量温声问:“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谢灵栀下意识摇头否认。她略一思忖,“时候不早了,外面故事也讲完了,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赵晏皱眉,心头一阵窒闷:又来了。
自从两人在大佛寺重逢以来,寥寥几次见面,她都不肯多待,每次都找理由匆匆离去。远不如还在花溪村时,二人朝夕相对。
赵晏停下手上动作:“急什么?你怕你三哥他们在外面担心?”
“对,是的。”谢灵栀也不多想,干脆用了他提供的理由。
赵晏略一颔首,沉吟道:“这有何难?既是亲戚,也不好让谢三公子和魏大人一直在外面候着。让他们进来说话吧。”
“啊?”谢灵栀一怔,脱口而出,“不用了吧?”
赵晏眉梢轻佻,眸间漾起些许笑意,故意道:“怎么?你有私话要对我说?”
谢灵栀见惯了他的哂笑,很少见他这般模样,不由愣怔了一下,随即才解释道:“不是,我是怕人误会咱们的关系。”
“那你说说看,咱们是什么关系?”赵晏本是随口问的,可内心深处竟还真的生出了丝丝期待。
谢灵栀不答,心想,两人单独共处一室这么久了,可能别人早胡思乱想了,说不定把人叫进来,反而大大方方,打消旁人疑念。
于是,她改口道:“那你叫他们进来吧,我只是怕别人多想而已。”
至于二人什么关系,她直接略过了。
赵晏眼眸低垂,压下心中的不快,只意有所指说了一句“你放心,不会有人多想的。”随后扬声吩咐心腹令谢魏二人进来。
不同于雅间内的静谧,茶舍外面甚是喧嚣。
谢枫和魏英二人站在外面已经有一会儿了。
面面相觑一阵后,魏英终是忍不住问:“表弟,陛下认得表妹?”
他与谢家勉强算是远亲,一向来往不多。近来走动,又上门拜会,其实他心内清楚,安远侯有结亲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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