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光下孕育出一间依山傍水的小木屋,屋外橡树擎天,树下拴着一匹马,橡木果子洒落一地。推开门,屋里有一台印刷机、一个写字桌、整面墙的图书、堆成小山的报纸与故事集,还有藏在床下的箱箱金币。
甜酒、奶酪和柠檬蜜饯都囤在地窖里,通往地窖的钥匙安安静静地躺在桌上最显眼的地方。蕾娅朝钥匙走过去,每走一步都能闻到阵阵花香。
正如那个声音所说,现在,蕾娅曾经渴求的那种生活唾手可得。
钥匙下面压着一张羊皮纸,上面写着蕾娅读不懂的文字,画着看不懂的图案,像叶片延伸、缠绕成一个不规整的倒三角,三角尖端开出一朵夺目的白花。
“这是什么?”蕾娅抚摸着那张纸问道。
“一份文件,一个契约。”那个声音再度响起。
手里的羽毛化作了羽毛笔,蕾娅的手被羽毛牵动着挥舞起来,正好停在纸上的空白处。
“签下你的名字,就能永远留在这里,和你想要的一切在一起。”声音包裹着蕾娅,就像一条巨大又暖和的毛毯,言语间极尽诱惑之力。
“我不能回去吗?”蕾娅的手悬在半空中,呆呆地望着那卷羊皮纸。
“回去?”那声音讶然道,“回哪儿去?”
“当然是回家去。”蕾娅不假思索地答道。
“你的家在哪里呢?”那声音问。
“我记得那个地方的。”蕾娅感觉记忆恢复些了。她肯定地说道:“叫马勒斯顿。”
“是吗?”那声音半信不信地说道,“那是你的家吗?”
“是的,我不会记错的。”蕾娅点点头,看向了窗外,“我从自己的房间往外看,也能看见差不多的景色,还有一匹和它长得很像的小马,是两个朋友送我的生日礼物。”
“你是谁?”那声音问道。
“这是哪门子的问题?”蕾娅鄙夷地朝头顶瞟了一眼,“我是蕾娅·塔维斯啊。”
“你是蕾娅·塔维斯吗?”那声音似乎就愿意往蕾娅最厌烦的地方发起攻击。
“难不成你是?”蕾娅不耐烦地说道。
“我不是,”那声音笑了笑,“但你也不是。”
“什么意思?”蕾娅站起来,不再去看那份契约,“你想说什么?”
那声音不再回答。
空气中忽而被塞进些泥土与青草的潮味,蕾娅扶在桌上的手一空,瞬间天旋地转。那些图书和报纸被狂风飞卷到空中,书页被撕扯、切割,如破碎的蝴蝶翅膀般制造出满是油墨味的漩涡。
窗外的橡树与小马如沙粒般消散,屋顶被掀起,砖瓦落下,墙面开始扭曲、变形,就像浸水的油画,一点点消融。
蕾娅再一次陷入虚无的白昼。
一滴水落在她的额头上,冰凉刺骨。
她抬头去看天空,却只看到落下的雨珠,看不到酝酿它们的团云。
突然,她的脚底传来一阵痛痒,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她想离开,却不知往哪里逃跑。她以为自己已经抬起了腿,却发现自己一直被困在原地。
开始是一枝绿芽,随着雨水的滋润,绿芽生长、蔓延,纵横穿插,相依相伴。那些藤蔓宛若灵活又阴毒的小蛇,顺着蕾娅的腿向上攀爬。渐渐地,她的整个身体都被绿蛇占据,它们如擒住猎物般缠绕、紧缩,在各处开出红如鲜血的小花,就像从口中吐出的信子。
蕾娅费力地呼吸,却只能吸进大量的雨水,窒息感再次袭来。
“你真的不打算留下吗?”那个声音比之前更加响亮,“留下,你就不必活得那么辛苦,不必与人争辩,不必胆战心惊。留下,你就能摆脱恐惧,逃离死亡。”
“我为什么要逃离?”蕾娅挣扎着说道,“我厌倦了逃离,我不想逃跑了,凭什么要逃跑的是我?”
“你不惧怕死亡吗?”那声音问道。
“我害怕死亡,但有些东西似乎比死亡更值得恐惧。”
“那是什么?”
蕾娅偏过头,望着仍被她紧紧攥在手中的羽毛说道:“一个牢笼,一条锁链,一扇永远敲不开的门。当我垂垂老矣却壮志未酬,究其原因时,我会想到我的无能、我的软弱、我的懒惰。但我不能承认,也不能让此成为现实——我的失败源于我是个女人。”
“你对你的出身感到不满吗?”那声音充满了戏谑。
“不,我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生来是一个女人而感到不满。”蕾娅说道,“我痛恨的不是我的同类,更不是我自己。我痛恨的是针对我们的敌意,那不是一击致命的尖刀和利刃,而是慢性毒药,成百上千年地啃食着我们的身体,要我们无止境地纤瘦、白皙,无底线地蒙昧、愚蠢,要我们做没有思想的提线木偶。”
“一个不幸的开端,自然会迎来不幸的结局。”那声音充斥着整个空间,一点点朝蕾娅挤压而来,一只无形的手再次扼住了她的咽喉。
完整的记忆涌入蕾娅的脑海之中,那些笑脸,那些眼泪通通在此刻呈现在她眼前。
“这不是我的结局。”她气喘吁吁却又坚定不移地反驳道,“这不是我坚持到现在的意义。放开我,让我回去,我有事要做。”
“即使你会堕入黑暗,孤身一人?”
“我从来不是孤身一人,”蕾娅的脸上露出一个温暖的笑颜,“她们在等我。”
“既然如此,那么如你所愿。”那声音不再纠缠蕾娅,它向后退去,渐行渐远,红花枯萎,那些绿蛇也爬回地面,“回去吧,愿你的羽毛笔能写出你想要的结局。”
不知过了多久,蕾娅再次睁开眼,还是和久违的重启时一样的场景——同样的房间,同样的帷幔,同样趴在床边、泪眼婆娑的安娜。
“小姐,你终于醒了,我真怕你再也醒过不来了。”安娜把脸凑过去,贴了贴蕾娅的脸颊,惊喜地说道。
“你在说什么啊,安娜?”蕾娅用力地揉着太阳穴,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溺水了,小姐。”安娜愁眉苦脸地说道,“是老爷把你就回来的,你呛了很多水,米勒医生说,再晚些就就不回来了。”
“梅丽尔老师在哪里?”蕾娅问道。她现在脑子里只有这个问题。
“她……”安娜急忙捂住了嘴,“小姐,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哦!加拉德小姐回来了,这个消息你还不知道吧?她来看过你,还给你喂了药。”
“我问你梅丽尔老师在哪里?”蕾娅制止了企图转移话题的安娜。
蕾娅还没从刚才的白昼中缓过神来,她眯着眼,与安娜四目相对。
“小姐,”安娜沮丧地移开了视线,悲苦从她的脸上绵延开来,“汉莫夫人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第123章
梅丽尔浮起来了, 尽管她脚上绑着一个铁球。或许是在她挣扎时,绑铁球的绳子脱落了,又或者, 是有人趁乱故意解开了那条绳子, 任由她在溺毙之后,还名声尽毁。
总之他们盖棺定论, 认为梅丽尔就是一个罪大恶极的女巫。
他们没有再给她辩驳的机会, 直接在恩杜尔河畔宣布了她的判决结果——死刑。
那根羽毛,蕾娅还是没能握住。
蕾娅不理解, 梅丽尔曾说过, 神的孩子都是善良,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他们如此粗暴地对待梅丽尔, 是因为认定了她已不是神的孩子,还是说所谓善良只是针对同类,而如梅丽尔一般的女人并不属于神的孩子, 她们顶多是神的孩子身体里的一根肋骨。
折断一根肋骨,神的孩子不会有性命之忧。事实上,神的孩子甚至不会感到疼痛。
蕾娅从床上跳起来, 她要到恩杜尔河岸边去,就算那里已经空无一人,死气沉沉。
沃里安守在她的卧室门口, 艾琳诺和乔森坐在楼下, 蕾娅不得不又使出她的翻窗绝活,才得以从家里逃脱。
蕾娅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河边的,她只知道秋风扑到她脸上时, 是那么地不留情面,仿佛她的脸只是一块粗糙坚硬的树皮。当尖刀在树皮上留下划痕时, 没有人会认为树也有痛觉,树也会因此流血流泪,树也是生命。
令蕾娅没想到的是,她到时,那里已经有人在了。
是瑟琳娜。
她们打了个照面,互相点头致意,都默契地没有开口说话。
巫术的阴谋被捣毁,又一个“女巫”被裁决。人们不再提起梅丽尔,就像她从未来过马勒斯顿,从未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镇里的人烧毁了很多梅丽尔的东西,那些人还在梅丽尔家里掠夺破坏,又不依不饶地在她家门口站岗,把每个但凡流露出一丁点同情的人都啐得远远跑开。但蕾娅和梅丽尔还是希望这里能留下点什么。
她们站在河边吹了会儿风,随后便开始在河边的芦苇地里低头寻找。
哪怕只是一小根头发丝,一个指甲盖,她也要把它们带回去。
蕾娅找得很细致,甚至还掘开了大部分的土。但无论怎么努力,她也只找到几片带血的布料。
梅丽尔的尸体已经不知道漂往何处。她的老家不在恩杜尔河沿岸,里奇城的喧嚣也只会让她藏在一艘艘渡轮下。只要人们选择遗忘,那让这个女人彻底消失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比起蕾娅,瑟琳娜也算有所收获,她还找到一张被撕得只剩半截的纸。那张纸被缝在其中一块布料上,上面破损的字迹几乎和凝固的血液融为一体。但蕾娅还是能辨认出来,那上面模糊地写着:坎帕城。
蕾娅呆坐在原地,任由泥沙侵蚀她的衣裤。泪水流不出来,就像真的有巫术一般,那巫术让她记不起怎么流泪。
瑟琳娜坐在蕾娅身旁,把头靠在蕾娅肩膀上。她们呼吸同频,眨眼的速度也都出奇地慢。
河水静静地流淌着,秋风亦不能再掀起任何波澜,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过了很长时间,蕾娅才开口问瑟琳娜:“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瑟琳娜哆哆嗦嗦地答道,“我来的时候梅丽尔老师已经……唉。”瑟琳娜哽咽住,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捂着脸,开始抽泣。她的哭声很克制,似乎惧怕惊起鸟鸣。
“你知道那封信是沃里安想支开你才故意写的吗?”蕾娅轻轻拍着瑟琳娜的后背。
“我知道,我在亲戚家给你和梅丽尔老师写了很多信,但一封回信也收不到。”瑟琳娜颤抖着,“我一发现就往回赶了,可是、可是——”
她再一次泣不成声。
她们的对话断断续续的,几度进行不下去。
“我不明白,梅丽尔老师做错了什么,他们要这样对她。”瑟琳娜把双手插进发间,痛苦地撕扯着。
“这个问题的重点并不在梅丽尔老师做错了什么。”蕾娅紧紧握住瑟琳娜的手,防止她伤害到自己,“从前被审判的那些女人,难道她们都是豺狼虎豹吗?”
“那为什么会这样呢?马勒斯顿真的有那么多女巫吗?”瑟琳娜胡乱地抹着脸上的眼泪,“为什么连梅丽尔老师那么好的人都会被当做女巫呢?”
“可能我们得去问问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猎巫人杜利亚先生。”蕾娅讽刺道,“他究竟是以什么标准来判定女巫的?又是怎么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女巫的?《女巫之槌》到底教会了他什么,是如何找到魔鬼的奴仆,消灭巫术,还是给自己的敌人贴上标签,合法地铲除异己?”
“他会来找你吗,蕾娅?”瑟琳娜猛地一哆嗦,坐了起来,警惕地朝四周张望,“马勒斯顿的人都知道,他始终对你怀恨在心。”
“肯定会。”蕾娅确信地说道,“我毫不怀疑他对我的憎恨,但我还是惊讶于他的无耻与残忍。他害死了那么多人,不仅无动于衷,还享受其中。”
“他天性如此吗?”瑟琳娜问道,似乎真的想和蕾娅讨论杜利亚的“性本恶”,“天生就嗜血残暴,麻木不仁吗?”
“这话可不要被他听到了。”蕾娅冷笑一声,“否则他会把这当做对他的夸奖。”
“我以前不明白人为何一朝一夕间就能发生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蕾娅无意识地瞟了眼蕾娅,“现在似乎有点理解了,大部分的人一直都是这样的,所谓变化,不过是看我什么时候能发现。就像流水,我今天看见的跟昨天看见的不一定是一样的流水,但还是同一条恩杜尔河。”
“我们是要对着恩杜尔河大谈人性与哲学吗?”蕾娅试图调节一下糟糕的气氛,但这并不管用。
“有时正是因为我们谈论得少了,所以才会造成这许多悲剧。”波光粼粼的河面倒映在瑟琳娜眼中,和她的泪珠搅和在一起,“我常常听见男人们谈论战争与和平,谈论人性,交流政见,似乎每个人都是埋没于世间的军事家与哲学家。但我很少听女人们交流这些话题,她们总是问我有没有听说谁家结婚、谁家报丧,或是今天的卷心菜是否比昨天的便宜,或是在送给爱人的手帕上应该绣什么花样。”
“这倒不能怪她们,毕竟她们每天接触到的就是这么些事。”蕾娅遗憾地叹了口气。
“但难道那些男人们就经常接触到战争吗?他们上过战场吗?就连真正去过前线的查尔斯先生都不会像他们那些高谈阔论。”瑟琳娜不解地说道,“但就算一知半解,他们也总有可说的。当我告诉他们油墨与平时用的墨水不能混为一谈时,他们明明没有做过印刷工,却还能鄙视我说正是因为我的狭隘,印刷坊才不能做到开源节流。”
“不懂装懂,正是他们的绝活。”蕾娅说道。
“真希望我有一天也能拥有如此自信。”瑟琳娜说道,“这样就会有人倾听我的声音了。”
听到这话,蕾娅沉默了一会儿,将手里的碎布攥得更紧了些。
“他们想让我们不要说话,”蕾娅咬着牙说道,“但他们似乎没有意识到,女人也是长着嘴巴的。”
“所以想让人闭嘴,最一劳永逸的方法就是夺走她的生命。”瑟琳娜又陷入了悲伤。
“这真是蠢透了,”蕾娅骂道,“他们指望能孕育生命的女人闭上嘴,接受消亡吗?该死的,门儿都没有!”
在怒骂间,蕾娅看到一根芦苇断了,但它并没有随风飘走,它只是静静地躺在剩下的那些芦苇的怀抱里。
四面八方传来车轮滚动的声响,颠簸的声音一声比比一声沉,暗示了车上瓜果的重量。此时连轮子碰撞石块的动静也成了攀比的一环。
瑟琳娜望了一眼远去的马车,又朝蕾娅身边挤了挤,问道:“你还要去丰收节吗?”
“不去。”蕾娅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一群冷血的家伙,一个接一个的女人死去,真不知道他们丰收了什么。”
瑟琳娜赞同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打算去哪里?”
“就到这里来,陪着梅丽尔老师。”蕾娅望着远方答道。
“我和你一起。”瑟琳娜提议道。
“好。”蕾娅答应道。
马勒斯顿不允许给“女巫”建坟,不允许不洁的灵魂埋在他们神圣的土壤里。
在丰收节之前,蕾娅将梅丽尔仅存的几块布料还有那张写着地址的残纸埋葬在赫曼山南面的坡地里,那里生长着梅丽尔最喜欢的草药,冬天的时候,她还能再看一次不败的欧石楠。
瑟琳娜和她的父亲躲进树林里,帮蕾娅一起制作了梅丽尔的墓碑。
蕾娅用梅丽尔早年写的一首诗中的句子作为她的墓志铭:
如果这世间尚有真理,那我将破土而出。
我将爬出坟墓,去追寻那只渡鸦。
飞翔吧,我心中的小鸟。
我将用黑色的羽毛,去书写一道彩虹。
丰收节这天, 蕾娅和瑟琳娜如约再次来到恩杜尔河畔。
身后回荡着丰收庆典的礼乐声和欢笑声,这里却安静得仿佛被世界遗忘。
人们似乎都忘了,几天前, 他们刚刚在这里处死了一个无辜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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