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恩和伊蒂斯都沉默了片刻,蕾娅转过头去时,发现她们都闭上了眼,在为逝者默哀。
“我没有见过女巫审判。”伊蒂斯说道,“当我认为我见过的那些已经足够难以忍受时,我发现,我竟然还没有见过最残酷的东西。我不明白,你们到底是怎么生活下去的?究竟要意志坚强到什么地步,才能带着那样的恐惧与苦楚,太阳落下后,真的能安心睡去?”
“不能,”蕾娅肯定地说道,“但还是要活下去,也要让其她人活下去。”
“我想,你应该很想见见女巫们。”伊蒂斯说道,话语中透着懊恼。
“是的,我非常想。”蕾娅真诚地说道,“我们那里的人,对‘女巫’的定义截然不同。恐怕在来这里之前,我自己也认为,女巫就是那个样子的。我向世人申诉女巫并不存在,但那种不存在的前提是,我接受了他们为女巫制造的概念,对这个概念产生了认同。”
“那么现在呢?”伊蒂斯问道。
“现在?”蕾娅笑了笑,心中仿佛大石沉底,自在了许多,“现在我真应该跑遍每一个角落,对着我见到的每一个人,每一朵花大喊:‘我是女巫!’”
伊蒂斯和吉恩也笑了起来。吉恩看向蕾娅的指间,她伸出手,轻轻将那枚向日葵戒指拨正。
“我为什么不能是女巫呢?我就是女巫!”蕾娅凝视着向日葵,说道,“我是来自马铃薯的女巫,我无所不能。”
“她无所不能。”吉恩与伊蒂斯同时说出了这句话,她们古怪的默契又一次展现得淋漓尽致。
“你必须要兑现你的承诺,让我们的新女巫见见她的前辈。”吉恩用胳膊肘拐了拐伊蒂斯,用力地嘱咐道。
“这次扑了空,我确实感到非常抱歉。”伊蒂斯蹲了起来,一点点挪到蕾娅跟前,歉意十足地说道,“但在葬礼那天,我想你一定能见到她们。她们一部分会站在高塔之上,一部分会来到墓前,都是在为了我母亲和撒欧丽丝岛的未来祈福。我不用告诉你她们长什么模样,除了相似的衣着,她们身上也没有什么显著的标志。但只要她们出现,你就会知道的,你会一眼将她们认出,之后便再也挪不开眼。”
第225章
在撒欧丽丝岛, 葬礼一般在夜色中进行。领主的葬礼要更加繁琐些,通常在黄昏时分开始,在午夜之前结束。
夕阳西下, 海鸟的叫声隐于斜阳之中, 蕾娅和安珀一行人已然等在城堡门口,神情庄重。安珀一整天都没有讲笑话, 这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严肃时刻。
一阵悠远厚重的钟声划破天际, 城堡大门缓缓而开。蕾娅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直了直身板,朝门里望去。
奥尔娜走在最前面, 她肩上扛着一面巨大的鱼尾黑旗, 步履坚定。紧跟在奥尔娜身后的,就是伊蒂斯和吉恩, 她们又领出了一口高抬肩上的棺椁。那口棺椁沐浴着金光,仿佛夕阳在此坠落。长长的送葬队伍望不到尽头,而每个人的眼中都藏不住悲伤, 她们热爱前任领主卡丽塔斯,步子走得很慢,似乎都不愿那么快地送她离开。
蕾娅与撒欧丽丝岛人一起, 捏起手里那面小小的鱼尾黑旗,轻轻放在心口,在棺椁经过面前时, 默念三声“永别”。
送葬的队伍从城堡出发, 在雕像前稍作停留后进入主街,绕城区半圈后,便会沿着一条平缓的岔路, 走入撒欧丽丝岛西面的山峦之中。
蕾娅她们在进入主街时就加入了队伍,而只是成为其中一员, 她的心中就被填入了无限的系念。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巨画之上,那位和蔼妇人的笑脸,而被赠与红宝石的人民们,此刻也正整齐地站在道路两旁,一面挥舞着鱼尾黑旗,一面将携着亲吻的悼念之花扔向棺椁。
街上的路灯逐个亮了起来,火光之下,每一张人脸上都闪烁着哀痛。就连最调皮的孩子,在此时都不会肆意哭闹。只要鱼尾黑旗攥在手中,就没有人会不心怀敬意。
绕城虽只有半圈,但仍要花去不少时间,但队伍中的每一个人,都不觉疲惫。在前任领主的棺椁拐入上山之路时,蕾娅听见后方传来了人们撕心裂肺的恸哭。
星光闪烁起来,月亮不圆有缺,沉入了一道绵长的浓云之中。蕾娅看到西面的高山从海水之中巍然拔起,山体表面被灰黑色的条纹环绕着,树木层层叠叠,脚下的野草连绵爬升,尖峰隐入团云。潺潺溪流在耳边流淌,远处的瀑布激荡在此时成为了陪衬。
在入山口,送葬队伍被一分为二,半数人留在这里,半数人继续向上攀爬。此起彼伏的哭泣声又响起,惊起一串鸟啼。
一步一步,剩下的人目标明确,朝半山腰走去。见那口棺椁在月影下的山坡之上颠簸,伊蒂斯和吉恩便一人走在一侧,用手扶着棺,以保证它的安宁。
队伍在山间腹地越陷越深,周遭的景物都变得出奇地类似。她们时不时在枝丫上挂一盏提灯,以照亮下山之路。
山路蜿蜒,在越过最后两层矮灌后,她们抵达了“战士的墓园”。墓园面朝大海,时刻闻得海水咆哮,冲击礁石之声。这里埋葬的,是数不清的英雌,她们带领撒欧丽丝人走过了漫长的悠悠岁月。
在墓园门口的一棵古老的冬青树下,六位女巫已经等待多时。正如伊蒂斯所说的那样,她们是那么隐于人世又超凡脱俗,叫人看一眼就挪不开视线。她们有高有矮,有胖有瘦,穿着最普通不过的棉麻衣服,腰间挂着带链条的皮带,一侧别着短剑,另一侧拴着两片长短不一的陶片。蕾娅能一眼就认出她们来自莫林高塔,是因为她们异于常人的眼神,坚毅又悲悯,看透世事又永远保持着好奇之色。
她们颔首,向伊蒂斯和众人分别致意,伊蒂斯也率先朝她们回礼。送葬队伍的领头人从奥尔娜变成了六位女巫。她们带着完整的思念,来到了前任领主的墓穴前。
石门洞开,通向深不可测的地下,泥土的味道混着悼念之花的浅香弥漫在空气中。奥尔娜将鱼尾黑旗插在坟冢边的一个柴堆旁,六位女巫站在旗后,人群自觉朝两边撒开,唯余伊蒂斯、四位抬棺者与逝者本人。
伊蒂斯静静地伫立在棺椁与墓门之间,她望着翻卷起的草皮与泥土,默默不语。许久之后,当一片树影从石门上移动到她的脸颊上时,她才开口,喉间微颤。
“月色朦胧,山路难行,在此,我要感谢各位的到来。”伊蒂斯说道,“我的母亲即将于今日加入先祖的行列,与她们一同长眠于此地。我常说,如果是大地之母赋予了我们灵魂,那么她一定是偏心的,因为我母亲的灵魂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会黯然失色,它永远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她也时常与我谈笑,说就算她哪天化作了一粒尘土,也希望我能一眼就认出她、找到她、时常来看看她,瞧瞧她生长的那片土地,又发出了什么新芽,野鹿们还有没有在哺育新生。我告诉她,大地之母永远都在,撒欧丽丝岛也永远都在,只需要一阵春雨,我们仍能见证百花盛开。”
人们开始不住地点头,发出赞同的声音。
“我的母亲在辞世之前,没有写下总结之语。她当然没有忘记,她清楚地知道,每个领主都会写下总结之语,收录进《传世之书》里。但她没有这么做,这完全是出于强大的自我意识。她说,她的一生快乐太多,欣喜太多,希望更是源源不竭,她写不完,道不尽,无法用一卷羊皮纸将它们禁锢起来。我理解她的想法,也想满足她的心愿,因此,我不会在此宣读她未完成的总结之言,也不会替她而写。《传世之书》中,她的那一章只会留下两个字——‘足够’。”伊蒂斯说道,她解下手腕上的鱼尾腕带,攥在手中,“我们对她的思念,不藏于文字之中,泪水也不能道尽我们对她笑容的渴望。我们从不忘却,但我们终将释怀并心怀感恩,因为她与先辈一样,葬在泥土之下,与大地之母同在,比我们更早地聆听神谕。”
在伊蒂斯说话期间,其她人又将握着鱼尾黑旗手放在了胸口。晚风绵绵,吹起无数个旗角,此时,蕾娅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清脆响铃,那铃声来自莫林高塔。六位女巫也轻轻抖动手腕,腕上的铃铛与高塔之声相互呼应。
“埋葬之时已到,祝福之声应当响起,希望之火永远不熄。”在铃声之中,伊蒂斯抬起手,接过了奥尔娜递来的火把。她缓缓挪动脚步,来到黑旗之下,点燃了面前的火堆。
火光骤起,熊熊燃烧,就连月光也会在它的面前自叹不如。伊蒂斯轻柔地摩挲着手里的腕带,片刻后,她将腕带投入了火焰之中。接下来是吉恩,她嘴里念着最诚挚的祝福,手上的动作干净利落,毫无迟疑。站在两侧的人们纷纷挪步,排着队将悼旗喂给烈火。悼旗化作灰烬,鱼尾消失不见,但火焰又在每个人眼中跳动,诉说着永远。
“她听见自己。”伊蒂斯用撒欧丽丝的语言喃喃道。说罢,她便亲吻了自己的手掌,又将手掌放到了棺椁之上,向棺中人传递着她无边无际的爱意。此时此刻,她的泪珠才真真切切地滚落下来,在火焰中闪烁着晶莹的光。
“她听见自己。”吉恩念道。她手上那枚本不起眼的银戒在指间转动着。也是在那天,蕾娅知道了,那枚戒指是这位逝者送给吉恩的礼物。
“她听见自己。”更多的人应和道。她们蹲下身,将亲吻过的手抚向大地。
“下葬。”伊蒂斯指示道,从墓前退了出去。抬棺人动起来,朝墓穴深处走去,回来之时,肩上再无一物。
在众人的注视下,墓门重重合上。叹息声中,两只飞鸟掠过墓园上空,留下两片扑腾的黑影。这时,六位女巫动了动肩膀,取下了腰间的陶片。两块陶片相撞,发出溪水般泠泠之音,软风骤起,墓园震动,每块墓碑之上都洒下一层银光。女巫们开始吟唱起祝福之歌。
伊蒂斯跟唱的声音异常明显,带着强忍的哭腔。今晚她会留在墓园之中,为她的母亲守灵整夜。
更多的撒欧丽丝人加入进来,哼唱着重复的歌词、简单的旋律。一时间,陶片的轻碰、噼啪的火焰、沉重的喘息以及自远古的唱腔交织重叠,回荡在山林之间,久久不绝。
蕾娅听不懂那些唱词,但她却莫名地觉得感同身受。眼泪不自觉地滑落下来,没有任何道理,又丝毫不觉突兀。
撒欧丽丝人手牵起手,血液相连,她们用蕾娅听不懂的语言吟唱着:
我是大地之女,我出生泥泞。
赤脚行于世间,星辰缝制外披。
蛛丝飘飞如银,白羽悬灯照映。
四季又临,翻腾无尽,我侧耳倾听。
我听见高山,我听见深海。
我听见骇浪滔天,也听见百花盛开。
当回声不再,万籁俱寂,
我听见宁静,我听见自己。
第226章
葬礼结束之后, 蕾娅又在撒欧丽丝岛待了一周。她不喜欢整天窝在城堡里,所以她常常会在安珀的陪伴下,到城中去闲逛。这里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 仅仅只是踏上这片土地, 就觉得异常舒心。
一天探索一条街,对蕾娅来说不是难事。她会挑选几个感兴趣的店迈进去, 也会和街头碰肩的路人攀谈几句。用着南希教她的技巧, 她还画了好些线条粗糙、不忍直视的采风小画,这些画被安珀嘲笑了很久。
也是通过这段时间的走访, 她发现撒欧丽丝岛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宁静和谐。除了鲜少爆发战争之外, 该发生的事还是会发生。只不过在这里,领主是女人, 渔民是女人,铁匠是女人,小偷与强盗同样是女人。孩童之中, 女孩与男孩的数量差不多。成年男性非常稀少,蕾娅留意问了一下,果然愿意留下的那些男人里, 没有一个出过海。
除此之外,蕾娅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实,那就是在这里, 女人之间不会称呼对方为“小姐”或者“夫人”, 就算是第一次见面,她们也往往直接称名称姓,而遇到受人尊敬之人时, 她们会给对方加上一个头衔——“女士”。这大概就是“罗顿女士”这一称呼的由来。
岛上有一位老爷爷,是城堡里的花匠, 一生都待在撒欧丽丝岛,没有出去过。在叛乱发生的时候,他帮助过归来的伊蒂斯和吉恩秘密潜入被封锁的城堡。事后,伊蒂斯为了表达对他的感谢,赐予了他“女士”的称号。他感动得眼泪汪汪,这个称号就像一剂神药,治好了他多年的驼背,从此以后走起路来都昂首阔步。人人见到他,都会尊称他一声“女士”。他说,他一定要带着这两个字入土。以后他的墓碑上就刻这么一句话:“一位女士在此处长眠。”这比任何绚丽的夸赞都要令人怡悦。
在撒欧丽丝岛,婚姻也并不存在,因为女人不需要。她们不知道“丈夫”为何物,出海认识男人只为了传宗接代,而这也不是必须的,并且对她们来说,只有母亲、姐妹和孩子是她们真正的家人。
在此之前,蕾娅没有办法在任何情况下如此心平气和地说出“我没有在渴求一个丈夫”或是“我不想要孩子”这两句话,因为那总是伴随着无尽的争吵。但在这里,这些想法是那么稀松平常,甚至非要往家里领一个男人的家伙,才会被当作怪胎。
女人们无论做什么都是被允许的,不论是良善还是邪恶。所以与其说撒欧丽丝岛是个如天堂般的“和平之地”,不如说它是一个“自由之岛”。
在第八条街探索完毕之后,伊蒂斯终于抽出时间,带蕾娅和吉恩再一次来到了莫林高塔。这一次,高塔的大门向蕾娅敞开了。
与蕾娅想象中的完全不同,莫林高塔的内部远没有外头看起来那么漆黑,恰恰相反,里面十分敞亮,这与无数个打开的方窗有关。墙上数不清的装饰物大部分都被阳光照亮,贝壳与透亮的彩石最为惹眼,还有一些干透的花草,甚至还有吃饭用的银质刀叉以及巨大的木碗。蕾娅不能肯定这座塔到底有几层,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有几个房间,她只看到无数扇雕刻着海豚的小门,有的就这么打开着,有的时刻紧闭。
蕾娅迫不及待地要往上走,但她们刚走到螺旋楼梯口,就被两声呼喊拦了下来。更难以预料的是,脚刚刚踏上一小段精心砌成的阶梯,蕾娅就听到头顶传来一声震耳的爆炸。
“要我说,那老家伙迟早要把高塔弄塌。”说话间,伊蒂斯拿开了下意识放在剑柄上的手,揉了揉太阳穴,“那又是什么研究,什么实验?把捣碎的草和玫红色的浆液混在一起也能把她的眉毛烧掉半根吗?”
伊蒂斯口中的“老家伙”名叫霍比,是如今塔里最年长的女巫,岛上有名的药剂师和助产士,平时最爱研究各种各样的药草和药剂。这样的人,应该算得上是岛外人民心中最“完美”的女巫——老迈、未婚、喜欢制作邪恶的药水、会利用助产士的职业接触各种各样的婴孩。
“我为你们打开门,下来的时候才看到她又在捣鼓那堆药水,生怕出什么意外,才赶紧下来先把你们拦住。真是如我所料,我一会儿又得回去帮她数石块了。”说话的人叫杰西,是塔中女巫,也是个年轻的猎户,蕾娅在葬礼上见过她。她气喘吁吁地从楼上跑来,看到蕾娅她们还没上楼时,松了口气,“领主,既然已经听到那种声音了,我想你们今天还是不要上去了。她那些药水吓人得很,要是不小心溅到身上,可是要掉一层皮的。”
听了这话,蕾娅默默把放在阶梯上的脚收了回来。抬眸时,她发现伊蒂斯和吉恩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她,眼神中充满了怜悯。
“我倒是可以常来,但她怎么办呢?”伊蒂斯说道,“加上这次,我的客人都扑空两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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