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笑笑,这个孩子已然定性。
蒋绍不禁想起程怡心被带走那天,他和新婚妻子因担心兄妹二人受流言影响,匆匆赶去学校看到的一幕。
说掉就掉的眼泪、三言两语就能避重就轻让原本保持中立的老师偏向她,严厉惩治那些言语欺负他们兄妹的同学。
蒋绍觉得,孩子有能力自保是好事,但前提当是实事求是。
他教不了,也是时候放手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到程家。
蒋绍和程登临夫妻对程父程母控诉的眼神视若无睹,前后脚出了门,老两口只绝望地望着合上的房门,捶胸顿足大哭。
陆笑笑也为这些“至亲”的冷漠感到愤怒,但她并未坐以待毙,转身回了程怡心的卧室,将程怡心锁住的笔记本打开来,着急地翻找着一个联系方式。
很快,她眼睛一亮,从零钱盒里拿了钱,带着抄下来的电话、地址,到农机厂门卫室打电话。
拨号转机后,电话很快接通,陆笑笑开口便道,“你好,我找梁孟叔叔,我妈妈救过他,我来找他还救命之恩。”
只听那头一阵沉默后,一位老人出声问道,“你知道在梁孟和程怡心交往之前,梁家给程怡心送过多少谢礼吗?”而两人交往之后,梁孟又送了多少礼物。
陆笑笑闻言一愣,着急道,“那是救命之恩,怎么能用钱物衡量?!”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许久之后,老人叹息一声,“……你说得对,”又问,“那么,你想要什么?”
陆笑笑忙忙将她妈妈被“诬陷”接受调查的事儿一说,却听老人不假思索地正色拒绝,“梁家不会干涉司法公正,既然你的母亲清白,国家不会冤枉她,此事你不必再提,梁家不会应,等你想到别的要求,再联系吧。”
话毕,那头便挂断了。
陆笑笑听着电话里的忙音,不知所措。
而放下话筒的梁老太太,转而给梁孟办公室打电话,说明陆笑笑来电之事,让他立刻去查清事实真相,别让人借着梁家的名头生事。
梁孟沉默半晌,道歉道,“对不起,奶奶。”
是他识人不清,给家里带来这么多麻烦。
老太太只一笑,“她救了你,咱们家应该谢她,只要注意方式方法就行。”
梁孟应下,结束通话后,在脑海中搜寻了一遍人脉,往外打了两个电话。
又说看完电报的江南也愣了两秒,杨玲察觉到她的异样,轻声问道,“怎么了?家里有急事?”
江南回神,忙笑着摇摇头,将手上的电报递给杨玲。
杨玲不明所以地接过,看清内容后,忍不住评价道,“这人也太能闹妖了吧?”时隔三年,又要进去了?
江南好笑,“谁说不是呢?”
说着,她把看完的电报收回信封里,和桌上的文献资料一收,往包里装好,准备回宿舍休息,现在可很晚了。
只二人回到宿舍,只有师岚一人坐姿端正地在看书,不见童夏。
江南抬起腕表看了看,十一点二十,这是童夏第二次比她们还晚回宿舍。
杨玲也稀奇地挑了挑眉,两人对视一眼,没说什么,动作麻利地取下包,提起热水壶、端着脸盆牙缸又出了宿舍门,打算趁熄灯前快速洗漱完毕。
才到洗漱间,便听一阵哄闹声,只见许多人兴奋地讨论着什么往宿舍或楼上走,江南疑惑,含着牙刷问杨玲,“学校最近有什么大型活动吗?”
难不成是她们太忙,没注意到?
杨玲刷牙的动作放缓下来,思考后道,“好像只有赛诗会吧。”
辅导员前两天还通知有意向参加的同学先交诗歌,进行院内评选后,再统一组织选举朗诵者、拉拉队什么的。
这是她们入学前就有的比赛,只两人都不擅长这方面,没报过名,吴慧倒是参与过,不过试朗诵的时候,诗歌感染力不如一位学姐,遗憾落选。
但她们去过现场,虽然也很激动,不至于到这人人意犹未尽欢呼的地步吧?
“诗社排练后,有交谊舞会。”一道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
江南和杨玲惊得回头,只见是一位研二的学姐,从厕所出来洗手。
“您可吓死我们了。”江南漱了口,笑道。
学姐闻言笑笑不语,故意朝她们弹了两下水走了。
见人走远,杨玲才含糊其辞道,“这可真看不出来啊。”
童夏乖巧怯懦,一看就不像会跟男同学跳舞的样子,而且她妈妈管得那么严,连她们这样日夜相处的舍友都不让多靠近,会让她跟男同志近距离接触吗?
江南笑笑没说话,只洗了脸,又简单擦洗了下身上,就回宿舍泡脚。
童夏果然同方才那一拨人一起回来了,昏暗的灯光下,犹能看到她头上细细密密的汗水和眼中的兴奋,看来舞跳得很开心。
师岚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次日傍晚,江南回宿舍拿书去还,只见童夏远远站着,正对着桌上的小方镜整理衣服,师岚又蹙起眉,问道,“你还要去?”
江南只见童夏整理衣服的手一僵,而后默默低下头,讪讪走回来将镜子收了,坐到自己的床上,一声不吭。
师岚见人这副棉花一般不抵抗不顺从的模样,自觉没意思,嗤笑一声,眼不见为净地转回了头,不愿再多说一句。
江南见状,出声问童夏,“你的文学基础论文写好了吗?明天要交了。”
童夏对江南的突然搭话感到意外,惊讶地抬眸看了她一眼。
只江南赶时间,对她笑笑后,便迅速离开了。
晚上,她从图书馆回来,又不见童夏,看来还是去了。
江南摇摇头,暗道人各有志,便没再管。
只十月赛诗会结束后却出了事,童夏突然自己办理了退学。
江南和杨玲、师岚只见她带着几个诗会上认识的朋友来宿舍分东西,看来,她的行李也不打算要了。
这是怎么回事?江南皱眉,还不容易考上的研究生,没上两个月就不要了?
只听童夏带来的几人一面羡慕又祝福她,一面嘱咐她到那边好好的、有机会常跟他们联系云云。
江南且摸不着头脑,却听师岚忽然出声怒斥道,“我看你是脑子进水了,国外是那么好去的吗!你语言不通、身无分文,万一那个男人抛弃了你,你打算去要饭吗?!”
江南听了,这才摸着些门道,来不及细想,却忽见莫敏跑来找她,捂着肚子,气喘吁吁道,“快,团委办公室,王书记找!”
“有急事?”江南问道。
如果不急,就请王书记再等等,她们宿舍这桩事,好像更紧急。
“急!十万火急!”莫敏却大声道,而后又看向童夏,咬牙道,“你可真会给我们找事儿!”
只见童夏面色淡然,声音也淡淡道,“对不起。”
丝毫不见前两个月的怯懦。
江南从没见过莫敏无缘无故针对一个人,因看了一眼童夏,偏头告诉杨玲,“跟着她,我从团委回来之前,别让她离开学校。”
童夏的朋友们听了这话,只觉莫名其妙,“这位同学,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限制他人人身自由?”
江南不理,抬脚就走。
有人见不得她这无视人的态度,上手拉她,却被抓住手腕,反手一拧一抬,瞬间如筋骨断了一般的疼,女同学尖声痛呼,且来不及反应,便眼前一花,摔到同伴们身上,把几人撞得一阵肉疼加趔趄。
几人惊吓之后更加愤怒,却听人倒打一耙道,“别动手动脚的。”
几人气得大喘气,到底是谁动手动脚!
正准备理论,门口却不见了人,只得憋闷!
而到了团委会议室的江南,还没看清在座几人,便听王书记厉色道,“她的诗绝对不能发表!《班马》上的,也必须撤下来!”
江南问王书记,“哪一首?”
王书记不言,一旁与会的一位学弟给江南说了个名字。
江南深吸一口气,“王书记,我们已经投入制作了。”
第90章
“知道你们上机了, 我还知道印刷厂已经印刷出来了,就差装订,我已经让莫敏叫停了, 叫你来就是为了通知这事, 这首诗绝对不允许出现在任何与F大相关的地方!至于你们的损失和重新制作的费用,也不必担心,学校会进行补偿。”
江南只听王书记如此说, 便知道这不止是团委单方面的决定,恐怕学校也是这个意见。
又听说杂志尚未装订, 她们来得及重新选稿、制版印刷替换, 可以将损失降到最低, 因放松些许,慢慢坐下,问道,“我能详细问问前因后果吗?”
她稀里糊涂地来,只能从莫敏的态度中推测这事儿可能与童夏有关。
而那首名为《飞鸟》的好诗, 作者应当是童夏,一位自《班马》创刊来、唯一不愿透露真实身份的作者,连稿费都让她们放传达室, 自己去拿。
只是这首诗没有任何政治倾向和暗喻, 团委审稿时也没发现问题,学校怎么这么大反应?
江南见王书记冷肃着脸不说话, 目光扫过对面几位一脸恳切望着王书记的诗社理事会成员, 才看向一旁的学弟, 期待能得到解答。
学弟看了一眼王书记, 见人没反对,便低声与她解释起来。
原来童夏退学是为了和一位日本留学生出国, 学校屡劝不听,只得给她办理了手续。而F大校园诗社正在筹备一本诗集,意在将诗社成员及F大学子发表在各大报刊上的优秀作品汇集成册,刊印发行。
这两天正好交到团委审核,审核的老师发现《飞鸟》的署名为“童夏”,要求诗社将这首诗撤下,也是这时,才从诗社了解到这诗是从狂瞽报社采集的,而作者的真实名姓则是从诗社成员处得来的,诗社社长找童夏核实过,确实是她的作品。
审核老师再与负责审核《班马》与《狂瞽》的老师一碰头,确实有这回事,王书记立即派人去了狂瞽办公室叫来莫敏,将这事暂停了。
江南了解完情况,只与王书记道,“那首诗写得挺好的。”
作者将自己比作一只受到束缚的小鸟,向往自由广阔的天空,只她被折断了翅膀,每天只能仰头幻想,突然有一天牢笼出现了裂缝,她大胆尝试迈出了脚,即使可能因不会捕食而饿死也一往无前,因为她认为至少在死去一刻是自由的……
只听王书记冷哼一声,“如果写得不好,他们至于在这儿跟我耗?”说着,看了一眼诗社的几位。
显然这架势是王书记不同意,几人就不走了。
只听诗社社长同江南道,“学姐,如果这样的优秀作品不能面世,不仅是代表F大最高诗歌水平的诗集的损失,也是《班马》的损失!”
江南且未说话,王书记就被气得拍桌,“什么损失?!雷永平,我告你,F大能包容多种多样的学子,你们可以跳舞、可以弹吉他、可以听邓丽君,甚至可以谈恋爱,只要不明目张胆地舞到校领导面前,一切都能宽容,但唯独不能不自爱自重!
我是个大老粗,不懂资本主义国家有多自由!但我作为大学里的校职工,只知道为了一个男人、一种名为“自由”虚无缥缈的东西,放弃学业,是一种愚蠢的行为!这样的学生无论多有才华,F大要不起,学校更不允许这样的人顶着F大的名头宣传!”
诗社社长雷永平张了张嘴,无法辩驳。
他们也不明白童夏为什么要做出这么激烈的决定,她想出国,完全可以申请学校的留学名额,即便与高村感情再深,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江南则想到了童夏的母亲,因问学弟,“童夏退学的理由是什么?”
“为了自由。”学弟一脸无奈。
江南皱眉,学弟又解释道,“就只有这四个字。”
江南看了眼王书记难看的脸色,显然学校和领导们将童夏口中的“自由”,理解成了她向往资本主义的“民主自由”,而童夏也没有解释。
她又问学弟,“如果仅是这样,学校完全可以不受理。”
这回,学弟面色不淡定了,有些一言难尽。
王书记接过了话头,“哼,人家在乎我们受不受理?她告诉学校,原本她可以不办手续直接出国,但她从学校消失,她的母亲一定会来大闹,学校如果不想有麻烦,最好给她办了!”
江南挑眉,笑问,“学校这么好说话吗?”轻易就办了?
学弟看了看王书记越来越黑的脸色,小声跟江南道,“童学姐跟那个留学生在领事馆公证结婚了。”
也就是说,她要走,学校真拦不住。
江南惊讶,“这才几天?”
而且如果学校不知情,童夏就没有介绍信,她怎么办成的这件事?
学弟摇头,他也不清楚是个什么情况,但学校核实过,他们的婚姻确实生效了。
“她还说如果学校将她结婚或退学的事,通知她家里,她立马找个高楼跳下来,学校也不要想找人看住她,因为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她的丈夫会向领事馆求助……”
还有一些什么劝学校趁她还在尽快给她办理退学,不办就没机会了什么的话。
都说到这份上了,谁劝都不改主意,拖着不办手续,麻烦的只有学校,就给她办了。
江南只问王书记,“学校给她退学了,她母亲就不会来闹了吗?”
一个学生,在学校眼皮子底下退学结婚、出国消失,任何家长都不会善罢甘休吧。
王书记闻言,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这是学校该操心的事儿,你不用管了,只管将她的诗撤下来,别耽误了杂志发行。”
江南没动作,坐了会儿才问王书记,“如果童夏的退学另有隐情,我们杂志上她的诗也用的是笔名,应该……”
她话没说完,只听王书记打断她,“江南,我记得你今年三十了吧?”
江南一愣,而后点头,是啊,她来到这个世界时,原主二十六岁,到现在已经四年多了。
“你还记得当初等待高考恢复时的心情吗?还记得你们七八级和上一届七七级有多少同学凌晨还在校园路灯底下看书的吗?
学校痛心的不是她不声不响跟外国人结婚,而是她放弃学业这个举动!F大不会宣扬任何关于主动弃学的人和事!”
王书记这番话,振聋发聩。
会议室内一阵沉默,江南和诗社的几位静坐了会儿,无声地出了会议室。
走出办公楼以后,诗社几人都没说话,简单跟江南点头示意后,离开了,显然已经接受了将童夏的诗撤下的决定。
江南回了宿舍,只见宿舍内还是“原班人马”,杨玲和师岚依她所言,紧紧盯着童夏和她的朋友。
她进门后,所有人齐刷刷抬头看她,因不见莫敏,便问了一句。
只听杨玲回道,“她带的本科班还有事,忙去了。”
江南点点头,看向童夏,“单独聊聊?”
童夏抬眸注视着她,几秒后起身,却被她的朋友们拉住,警惕地问江南,“你想干嘛?”又劝童夏别去。
只见童夏柔柔笑笑,拍了拍她们的手以示安慰后,跟着江南出了宿舍,走到走廊尽头。
“必须采取这种方式吗?”江南没头没尾地问道。
童夏听懂了,浅笑着点头,“我是在老家上的本科,我的母亲从我进大学第一天就连我的工作都规划好了,就跟她一个单位,吃住在家,听起来好像挺好的,什么都不用发愁,对吧?”
江南闻言,只沉默看着她,童夏也不在意,继续道,“考F大的研究生,是我自作主张的决定,我花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才说服了她,又为自己争取了三年的喘息时间。
只是,三年过后呢?”
童夏看着掉皮的墙壁,仿佛预见了将来的场景,目光呆呆的,“我又会分配回原籍工作,回到我母亲的控制之下,走路要用什么姿势、吃饭要嚼几下、衣服要怎么叠、对象和朋友必须找什么样儿的、我需要怎么照顾他们的养老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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