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更多的人沉默。
因为不止建国前,即便现在女性地位有所提高,到处宣传妇女能顶半边天,这种情况也屡禁不止。
江南没接这话,自顾继续讲道,“久而久之,男女比例开始失调,这些地方的男人开始娶不上媳妇了。
怎么办?只能往外地找媳妇,于是像大妈这样异地带人相亲的媒婆就应运而生,一口价二百块,就包媳妇。”
“嘶——”
车厢里不少人震惊地吸气,显然不少人在听江南讲故事。
有人羡慕,“我滴乖乖,一人二百,那不赚翻了!”
也有人眼红,“那不跟人贩子差不多,这不到革委会和公安局举报他们!”
还有人喊话媒婆大妈,“大妈,您不会也一家挣二百吧?”
同行的三家人也狐疑地打量着媒婆大妈。
媒婆大妈目光闪烁,大声驳斥道,“胡说八道!我可是正经媒人,怎么可能干这种事儿!”
江南笑,不管大妈盯着她吃人一般的眼神,继续道,“这二百块单是给媒人的钱,还不算给女方的彩礼,村里能拿出这么一大笔钱的能有几家?没办法,这些人家只能借。
媒婆拿了钱,就到自己的家乡,或者一些穷困山区寻摸姑娘,带着姑娘一家到男方家去相亲。女方这边,到了陌生的地界,哪里能探听到真实消息,父母实打实拿到了彩礼,只会认为新姑爷家境确实不错,办完婚礼就回家了。
等这些姑娘们适应了婆家生活,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那些借款都是要让她们跟着男人一起干不知多少年农活才能还清,相当于姑娘们自己挣钱娶了自己,却给婆家当牛做马一辈子。”
这是江南在现代亲眼见证的真实故事,谢媒礼也不是二百块,而是二十万,当时,江南老家的平均家庭年收入也不过两三万而已。
满怀期待到异地相亲的三个姑娘突然害怕了,她们不会也被骗去干活吧?不觉拉紧了身旁父母或兄弟的衣服。
江南看着三个姑娘,笑容淡了许多,“这些姑娘们人生地不熟,想跑跑不了,即使真跑回了家,父母兄弟因为她们和男人入了洞房、甚至怀了孩子,只会劝姑娘‘忍一忍’、‘已经这样了就将就一下’,然后,要么把姑娘交给追来的男人,要么亲自给人送回去,少数留在家里的,也被兄弟嫌弃,很快随意找人再嫁了。”
三位大妈听了,也警惕地问媒婆大妈,“你不会也是骗我们的吧?”
真像这姑娘说的,入了洞房后,他们后悔都来不及了!
媒婆大妈涨红了脸,拍桌怒道,“你们听她胡扯!我带你们相亲可都要去男方家里的,那可是楼房电灯自来水,都长了两窟窿,到时候睁大了眼好好瞧瞧人家过的什么好日子,你们有什么值得骗的!”
三位大妈面面相觑,想了想,也是。
他们一行八.九个人,总不能都被骗了吧?
因此放下心来,一面不满江南的挑拨,瞥了她一眼,一面反劝媒婆道,“你瞧你生什么气?我们不过听了故事随口问问嘛,来来,喝口水消消气儿……”
江南见效果达到了,这三家人都有了警惕心,就没再多管,毕竟好言难劝找死的鬼。
忽然,她想到自己的下一个故事写什么了。
就写这样一个被骗婚的女人,从意识到被骗后的抗争,到被父母亲人逼迫妥协后的绝望,然后麻木地被同化,直到她的女儿长大后,也面临相同境况时,女人重新活了过来,通过不断奔走努力后,利用不同于当年的完善法律,为自己、也为女儿拼出了一条新道路。
江南正在脑海中补全着女中人公的人设时,身边的李旭忽然站了起来,惊呼道,“姐!”
江南只觉耳旁一股风,李旭用胳膊护住她的脑袋,呵斥对方,“你干什么?!”
江南这才反应过来,李旭放在她脑袋上的手也快速拿走了,抓住大妈另一只伸来抓挠他的手。
大妈两只手都被抓住,想是李旭力气用得很大,大妈表情都扭曲了,双臂不断挣扎,且边喊道,“打人了,非礼啦!”
车厢里的人且在讨论江南的故事,有惊骇的,也有习以为常、不以为意的,还有不停感叹竟有二百块谢媒钱的,谁都没想到媒婆大妈会突然动手。
江南站起身,接过媒婆的一条胳膊,冷笑道,“大妈,您都说了您本人和我这故事里的媒婆不一样,您‘招呼’我想干什么呀?”
媒婆大妈感觉手上的疼轻松了不少,也有心情说话了,“小蹄子你指桑骂槐污蔑我,我教训你怎么了?!”
江南笑了笑,示意李旭松手退后,同时手下快速用力向上一拧,将大妈的胳膊反手朝车顶立了起来,逼得人弯腰直叫唤。
她笑道,“那我面对您的‘教训’,正当防卫应该也没什么的,对吧?”
这形式转变太快,车上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回神后,纷纷围过来,劝起江南,“放过她吧,这么大年纪,要是有个好歹,还不赖你身上?”
江南不为所动,僵持了一会儿,叫人吃够了教训,才放过她。
媒婆一脚跌坐在地上,就开始撒泼耍赖,“我胳膊断了、断了!都来瞧瞧啊,年轻人欺负人了!”
江南被吵得掏了掏耳朵,笑眯眯道,“大妈,我还会接骨,您要不要试试?”
说着,就要俯身去拉媒婆的胳膊,媒婆吓得抱着胳膊往后缩,边缩边喊,“杀人啦!”
这场闹剧引来了乘务员和乘警,两位听完事情全经过后。
乘务员一脸头疼的拉起媒婆,“大妈,差不多行了。您先动的手,您理亏,这胳膊也没事儿,别揪着不放了啊!”
乘警则是在一旁批评江南,“这位同志,好意提醒也要注意方式方法。”
江南笑着应下了。
完事儿后,乘务员和乘警在车厢待了好一会儿,见双方没有再起纠纷的趋势,方才离开。
江南和大妈互相看了一眼,媒婆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江南仍然笑眯眯的,抬起手,活动活动了手腕,媒婆吓得背过身去。
次日一早,媒婆一行到了目的地,“哼”了江南一声走了。
江南暗自好笑。
这时,一位满头银丝,打理的齐齐整整的老太太路过江南身边,低头笑道,“你不用担心,我会让我儿子去查一查的。”
说完,看了一眼身后一脸严肃的中年男人。
男人冲江南点了点头。
江南站起身,目送二人下车离开。
李旭等她坐下后,才仔细问起江南那个媒婆故事,“姐,你说的那个媒婆不就是个人贩子,怎么没人抓她?”
宋家夫妻也好奇地看着她。
江南叹气道,“因为界限很模糊,他们没有违背妇女同志的意愿,女方家长亲人也知情,该有的礼节都有,顶多算骗婚、诈骗,而村里人没有法律意识,对执法机关很畏惧,被骗了也不会向公安局或者派出所求助,只会要么忍下,要么纠结人找上门打一顿要点儿赔偿就算了,公安都不知情,又怎么会有人抓他们。”
“那些被骗的姑娘也太可怜了。”吴慧跟着叹气。
毫无容身之处,只能再回到那个泥潭,或者跨进另一个泥潭。
五天四夜的火车除了这一件事儿,再未起波澜。
江南和李旭一身气味儿地下了火车,半刻等不得,直奔距离学校最近的招待所,开房、洗澡。
因为不到报道时间,两人休整好,江南就陪着兴奋的李旭开始逛起沪市。
国际饭店、市政大楼、外滩街景、百货商场……
李旭一路都在遗憾没有相机,否则,就可以拍下来带回去给家里人瞧瞧了。
江南想了想,跟一位在外滩拍照的游客,高价买了一卷胶卷,又出了劳务费,带着李旭重转了这些地方,专门拍照。
到江南报名那一天,李旭已经累得对沪市没有一丝留恋了。
而江城,老太太从满身怒气的儿子手中接过媒婆的资料。
只听儿子道,“确实是骗婚,但跟那个姑娘说的情况不太相同。”
老太太看完后,长叹了一口气。
这个媒婆是专帮城里、公社身有残疾或缺陷的人家保媒拉纤的,但跟农村姑娘相亲的人,却是这些残疾人的健全兄弟,没有兄弟或兄弟不适合的,媒婆会另外找俊秀的男青年来顶替。
两人新婚夜也不同房,美其名曰岳父岳母还在不合适,直至送走女方娘家人,才会将对象换回来。
这时候的姑娘们才知道真相,有人认命,有人反抗。
但路太远了,反抗的姑娘们回不去,加之这些人家过年过节都会往姑娘的老家汇款,所以娘家人从没来找过。
这些姑娘极个别过得不错,其他都很苦。
其中一个甚至已经被酗酒残疾的丈夫家暴死了,对外谎称是起夜时没开灯摔了,后脑勺正撞到了床柱上,摔死了。这次的三个姑娘中之一就是相给他家的。
而媒婆的“谢媒礼”比火车上的姑娘说的还高,五百块钱一个人。
“人都抓了吗?”媒婆和那些协助作恶的男青年。
老太太问儿子。
儿子答,“抓了。那三家人也都买票送回去了。也是运气好,碰上火车上那姑娘,又遇上您好管事儿,不然还不知这好好的女孩子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儿,这种毒瘤也不知还要在宁城长多大!”
“不过,这些女同志的安置也成了问题,”儿子补充道,“那姑娘说的无处容身并不是空话。有几位女同志甚至不愿离开婆家,观念里认为离了婆家会被人笑话、也无法独立生活,送她们回家更会被村里人的唾沫淹死……
唉,只能慢慢做思想工作了。”
老太太点头,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然后,抬头看了眼座钟时间,起身跟儿子笑道,“梁孟不是要带一位女同志回来吃饭吗?快准备准备吧。”
第29章
开学前, 江南已经预料到报到日会很热闹,但没想到如此拥挤,放眼望去, 人头攒动, 她和李旭加入其中后,仿佛汇入了一片蓝灰色海洋。
江南被挤得无法,只得找个地方让李旭留下守行李, 自己去排队报名,然后两人汇合, 根据指引前往宿舍楼。
宿舍楼同样拥挤, 上下楼梯都是或扛或拎行李的学生及家长, 稍不注意,行李就要碰头或撞人。
江南住在305室,她一路走来略扫过几眼,每间寝室布局大致相似。
左边两张上下铺,中间竖放两张背对的课桌, 右边一张上下铺,床旁一张横放课桌,门口空余地方一人一个小柜子及一个放置洗漱用品的架子。
宿舍面积看起来只有她在红山中学两人间的一半。
江南和李旭到305室门口时, 狭小的空间里已挤满了人, 转身都困难,姐弟俩索性将行李就地放下, 等人出来再进去。
只瞧着一时半会儿是解决不了了。
三张下铺, 两张已经铺好了床, 剩下六人各两家三口正在“争夺”最后一张下铺, 倒是没起争执,双方家长都在掰着手指头数落自家女儿的各种身体“缺陷”及“陋习”, 非那张下铺不可。
江南正看得热闹,还未来得及结识新同学,先从双方家中口中大致了解了其为人。
一个名叫徐馨馨的十六岁应届生,一个叫沈悦之的前百货商场售货员。
忽然,她的衣角被人拉住,稚嫩的童声高兴地喊她道,“江阿姨!”
江南低头,惊喜唤道,“妙妙!”
原来是车上宋明阳吴慧夫妻的小女儿,她抬头一瞧,果然见夫妻二人大包小包地拎着东西走来,看了一眼宿舍内,也将行李放下,选择跟着他们一起在外等候。
吴慧笑道,“报名排队时,我就看见了你了,但周围太吵,不好喊你,我特意跟排在前面的一个女同学换了宿舍,专跟你一间。”
火车上的五天时间虽然很短,但吴慧也算了解些许江南的为人处事,是个行事大方又恩怨分明的人,虽与她性格相差很大,但相处起来投契又舒服,做室友估计会很有意思,她对未来的四年很期待。
江南略意外,在火车上她只大概了解到两人是沪市的下乡知青,因双双考上大学而带着两个女儿回城,两人都是极谦虚之人,没说学校,江南出于礼貌也没多问,没想到竟是同班同学!
江南一面说着“荣幸之至”,一面问宋家夫妻,“宋同志也跟我们同班吗?”
吴慧摇头笑回,“不,他是历史系,他喜欢考古学。”
宋明阳含蓄地推了推眼镜。
“那也挺好,文史不分家嘛。”江南听了,调侃他们夫妻道。
两人聊着天儿,又顾着两个孩子,李旭和宋明阳也在寒暄,不知何时,里面终于决出了胜负。
沈悦之获得了左边靠门的下铺,右边已铺好床、身穿列宁装的短发女同学,让出了她的下铺,徐家父母正在帮短发女同学将床上用品转移到上铺。
“你能睡上铺吧?”江南问吴慧,她倒是无所谓。
吴慧斯文又随意道,“我下乡才到农场时也睡的上铺,都习惯了,不挑的。”
里面的人这时也才有空注意到她们,纷纷让开一条细道,让他们能进屋安置行李。
宿舍就剩两张左边儿的上铺,江南吴慧各自谦让,一时没完没了,江南索性拍板让吴慧睡靠窗那一张,两人才得开始铺床。
江南正打算让李旭先帮她把被褥拿出来,自己去楼梯口洗漱间打盆水来擦一擦,就见宋明阳已经踩着楼梯上了上铺,惊讶道,“干净的!”
江南也伸手摸了摸床板,确实没有灰尘。
只听对面的短发女同学道,“我来得早,都擦过一遍,你们要是觉得不干净,可以再擦一擦。”
江南和吴慧对视一眼后,都开口道谢。
三人互交换了名字,短发女同学名叫苏丹。
“我叫徐馨馨!”年纪最小的同学紧接着举手,兴奋地自我介绍道。
江南三人没有因为她娇憨的中学生长相和性格而忽视她,都认真地打了招呼。
倒是沈悦之和靠窗下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低头看书的女同学,这二位成年人没出声。
几人也不介意,只听徐馨馨的母亲跟江南三人托付道,“我家馨馨年纪小,没离开过家也没住过校,往后有什么不懂事儿的地方,请大家多多包涵。”
江南看着只有三十五六岁的徐母,不禁唏嘘,这要搁上辈子,她们该是同龄人,因此,江南看徐馨馨不觉小了一辈,对她的心态变得跟对程皓一样。
但她回徐母还是将徐馨馨当成同学,只道,“包涵当不起,应当是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几人又客气了几句,才开始动作。
苏丹将床板擦得很干净,江南觉得没有再擦一遍的必要,于是准备上去铺床。
却听沈悦之的母亲嘟囔道,“也不知道来快点儿,一会儿这帐子上要落多少灰……”
江南置若罔闻直接上去,让李旭给她递东西,挂完蚊帐,铺床褥,又见下头沈母一边扇手,一边假装咳嗽道,“麻烦你动作小点儿,这灰太大了。”
江南看了眼沈母面前连粉尘和飞絮都不见的空气,又看了看手上轻柔的动作,扯着嘴角好笑道,“要不您家先将东西收起来,人也出去候着,等我收拾完再放出来,这样就不会落灰了,或者直接跟我换床,上头空气好。”
有些事可一不可二,她不想在开学第一天闹不愉快,但有些人你不点出来,她就会肆无忌惮得寸进尺。
李家好不容易抢到的下铺,换自然是不可能换的,沈母看都不看江南,只一脸不高兴跟沈父道,“我就说大学生也有素质不一的。”
“是啊,确实不一。”江南应道。
而后故作轻蔑地上下打量了一圈沈家父母,及万事不开口、闲得无聊低头磨指甲的沈悦之,用眼神告诉他们素质在下的人究竟是谁。
“你!”沈母显然看懂了,她生气出声,又看了眼女儿后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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