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此刻的赛德森,依然是迷糊的。
他听到别人向他介绍眼前的人就是翡翠领的新领主,从帝都来的安珀女公爵,周围一圈人都用探究的眼神打量着他,不明白这种低贱的农奴是怎么引起领主的关注的,赛德森在私下无人时积攒的勇气迅速消退了,他说不出话来,也没法献上他的犁,那不仅是个半成品,而且看着十分简陋,像是戏耍领主大人的玩具。
可他再次被带到领主大人面前时,那些用眼光审视他的人不见了,只有领主和她身边的侍卫。
十分年轻的女领主用很感兴趣的语气问道:“我听说你在研究一种新犁,已经有造好的模型了吗?”
安珀很高兴,如果赛德森的新犁大体是可行的,那么今年就来得及应用上了。别看现在已经开始农耕了,但是距离播种麦子还有不短的时间,浅犁效率太低,要格外提前耕作期。
赛德森战战兢兢的组装起他半成品的新犁,即使是模型,它也显得有些笨重,甚至有两个奇怪的轮子。
随着新犁组装成型,赛德森颤抖的手已经稳定下来,而且领主也十分和善,她说出的话赛德森大部分都听的懂,而她竟然也能理解他的想法!
“犁头很重,这两个轮子帮助节省力气,调整方向也轻松。”
安珀:“增加支撑点,确实能省力。这种垂直的犁头能翻多深?”
偶尔领主也会说一些赛德森听不懂的东西,比如“可能受过冰川碾压”“更适用于形成了厚重黏土和碎石块的地貌”。
讨论了一会,安珀让人把赛德森带到城堡铁匠和木匠那里,她要尽快看到新式重犁的成品。
“如果新式犁研究成功,你想过怎样给他命名吗?也许可以用你的名字。”
赛德森的心脏重重一跳。
新式犁,可以用自己的名字命名吗?未来的人们在操作新犁的时候,是不是会想起曾经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奴,用木块和麻绳造出了一个简陋的模型,最终演变成一架省时省力的好犁?
相比于安珀许诺的财物和免除他们一家人农奴身份的奖励,新式犁的命名权竟然让赛德森在喜悦之余生出压抑不住的兴奋,脸都不免有点红起来了。
他无比迫切的想看到新式犁的成品,更要找出其中不完善的地方,赛德森希望他的犁是完美无缺的,因为,那真的是“他的”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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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珀悄悄去看过一眼,赛德森正和城堡铁匠激烈的讨论着什么,面红耳赤,手里还不停的比划着。
看来他的确对自己的犁十分看重,安珀还担心他不敢向铁匠提出要求,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与此同时,城堡里又有一个地方爆发出一阵喧闹的吵嚷,安珀问附近的仆人:“这是什么声音?”
仆人吞吞吐吐的说:“是守卫队的老爷们在畜牧棚那边……”
是温德尔他们?没事跑到畜牧棚那里干嘛?
安珀刚刚走近,就听见这些年轻人大呼小叫起来:“第九只!杰弗里,你出局了!”
叫做杰弗里的青年抱怨道:“谁知道猪一胎怎么会生这么多啊。马文,你别得意了,你猜的十一只马上就要到了,我看它还在生。”
这群无聊透顶的守卫队成员竟然在打赌畜牧棚里一只待产的母猪会下几只崽。简直是无所事事的典范!
是谁让他们如此散漫的?安珀正要上前教育,转念一想,哦,是自己啊。
这就不得不说起守卫队平日的工作了,一是在城堡的重要关口巡逻——这个工作安珀已经让女护卫队接手了,二是为领主跑腿——安珀也没有那么多事让他们跑腿,三是陪着领主打猎——安珀也不热衷打猎,她忙着呐!
安珀虽然没有给他们安排事做,但是整肃了纪律,下了几条禁令:无故不得随意进出城堡、不许进城嫖妓、当值不许饮酒等等。
因为感受到了失业危机,守卫队倒也听话,没有故意违反禁令。
不过也导致这些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已经无聊到在母猪一胎几宝上下注了。
安珀就这样默默的站在他们身后,等待最后的赢家诞生。
“十四只!没了,就是十四只!”
“谁猜对了?!”
“是温德尔!”
“哦哦!不愧是我们的爵士温德尔!”
安珀清了清嗓子,守卫队的欢呼声戛然而止,像一群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温德尔,你跟我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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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人意料的是,温德尔很快回来了,在队员们或忐忑或期待的目光中,温德尔缓缓开口:“安珀女公爵送给我一本书。”
队员们的眼神变得暧昧起来,在现如今十分流行的骑士文学中,骑士都以有可以效忠的女恩主为荣,这种关系不一定有关情.色,更是一种荣誉和精神象征。
更何况在纸张昂贵的当下,赠送书籍这种行为,既显得看重又十分文雅。
“是关于什么的书籍?”马文追问道。
温德尔的蓝眼睛茫然地看向空中。
“母猪的产后护理。”
第7章 新式规矩
温德尔拿着领主赏赐的书籍,随便翻开一页,发现上面写着:“母猪生产时,必须保持安静,禁止大声喧哗。”
想起他们刚才的大呼小叫,温德尔一阵心虚。
这本《母猪的产后护理》,被安珀删减了许多以当前的生产力做不到的部分,但保留下来的内容依然可以吊打当前的养猪技巧。
这是因为这个时代目前通用的养猪方法是——散养。
猪是杂食动物,赶到林子里或者路边,它就会自己找吃的。因为吃到不该吃的东西中毒、患病,也是难以避免的,但能省下一大笔口粮,是养猪的农户难以拒绝的诱惑。
受惊的猪狂奔起来撞死路人的事,也常有发生。解决办法居然是判决猪有罪,把猪吊死偿命即可。
考虑到这个时代的卫生状况,猪吃到粪便也是常事,吃了就吃了,谁让猪是贱畜,生来就有这个习性,所以只有贫穷的平民和农奴才豢养和食用猪,贵族们几乎不吃猪肉。
因为第一次接触到这种专门讲述如何养猪的书籍,再加上温德尔出身也不怎么高贵,他祖父只是个碰巧立了战功的农民,被封爵位以后也没有过得多么富裕,与其说温德尔来自没落的骑士家族,不如说祖上本来就没阔过。
温德尔对这本书感到十分新奇,居然看得津津有味。
里面有救治假死小猪、保持笼舍卫生、母猪难产胎位纠正、母猪哺乳注意事项等等要点,用词十分简明扼要,还有清晰的插图,让人一看就清楚要怎么做。
放下书本,温德尔大步来到猪圈旁,看到出生不久的小猪们正在拱来拱去的吃奶,场面一度相当混乱,他赶紧把一边的杰弗里也叫过来:“快!和我一起,把瘦小的猪排到前面的吃奶位去,强壮的放到后面。”
杰弗里一头雾水的照做了。看到所有猪仔都安分的喝着奶水,他才来得及问:“队长,为什么要那么做?”
温德尔煞有介事的说道:“你说什么?是为什么要帮忙排好队还是强壮的排在后面?”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除了一个空有名头的骑士爵位,还有别处胜过这些伙伴们,那就是丰富的知识!
“猪的蓄乳池退化,不是时时刻刻都有奶水,猪仔一哄抢,就错过了母猪这次分泌奶水的时间,所以要让猪仔们有秩序的在固定位置吃奶。至于瘦弱的小猪放在前排的……咳咳乳.头上,当然是因为前面的奶水更多了。”
他说起这段话十分自信流畅,杰弗里都不觉得其中有些词汇过于粗俗了,反而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
“那……领主大人送你这本书,难道真的想让你养猪?”
温德尔当然不能承认了:“领主大人得到了这种奇书,肯定要试验一下上面的方法有没有效,养猪的佣人们又不识字,我是代表领主训导他们,让他们知道该如何做。”
杰弗里想到什么,也附和道:“安珀大人这个年纪的贵族小姐竟然不喜欢珠宝和舞会,天天跑去农庄和泥巴打交道,我听说她身边的那些骑士们也跑去扶犁、砍柴,这是要做什么?”
连领主和她的近臣都这样种地去了,那养猪好像也没有多丢脸了,说句不好听的,眼下在领主身边扶犁、砍柴这种活都轮不到他们来干。
看着杰弗里犹豫的神情,温德尔憨厚一笑:“那只能说领主对农事感兴趣。你不想讨领主的欢心吗?如果我们再这么无所事事下去的话,被扫地出门也不是不可能。哦,我忘了,你是不用担心的,你父亲之前捎过话来,给你订了一门好婚事,好像是一位家产颇丰的寡妇?”
杰弗里打了个冷战,重复道:“是一位家产颇丰的五十五岁的寡妇。”
实际上,安珀平日风风火火的表现,让他们也能渐渐感受她的态度,如果不能尽快在安珀面前展示出自己的“用处”,那就只剩下滚蛋这一条路可走。
那么,养猪有没有可能养出一个爵位?
杰弗里:“队长,领主大人送你的书,也能给我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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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式犁的研究也不是一帆风顺,很多赛德森没想到的细节问题浮现出来。
比如宽大的木质犁壁与犁铧之间缝隙很大,实际使用的时候泥土和杂草会夹在其中,不得不隔一会儿就停下来清理缝隙之间的杂物。
这种情况在赛德森使用模型模拟耕作的时候并没有凸显出来,因为模型比例小的缘故,其中的缝隙不足以卷进杂草。
就在赛德森头都大了,并因为巨大的心理压力生了好几个口疮的时候,安珀从天而降,给了赛德森一些十分可行的思路。
据领主大人说,她虽然不懂设计农具,但至少学过力学,记性也还行。赛德森认为她谦逊的过头了,要他说,安珀绝对是整个伦斯特帝国最懂种田的领主。
安珀提出了两个改进方向,一是犁壁可以用铁的,不仅可以做的更贴合犁铧,锋利的边缘还能切断搅进去的杂草。
安珀说完这话,赛德森却显得有些为难,因为改木质为铁质无疑会极大的增加新犁的成本,很难推广出去,这就和赛德森想让农奴也用上更省力的犁的想法背道而驰了。
不过安珀倒是承诺,只要新犁的效果足够好,推广的事她会想办法。
其次,就是把犁的辕改成弯的,直的辕需要更大的畜力牵动。
赛德森和铁匠都很奇怪,为什么会是这样?他们种了那么多年地,从来没听说过犁辕可以是弯曲的。
安珀只好拍拍他们的肩膀:“等你们学过力学就明白了,会有那么一天的。不信的话,就把你的模型改动一下,自己试着拉犁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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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城堡又准备烤面包了。
女仆安娜被叫到厨房给领主筛面粉。这是个很辛苦的活计,其他人都不愿意做,只有安娜这个任劳任怨的下等女仆一向是好说话的,有什么脏活重活,大家都会第一时间想到她。
而安娜看起来似乎也适合做这些。她丑的叫人害怕,粗犷而凸出的五官,结实的腰背,宽大的臂膀,简直像一棵老橡树。因为她十分高大,和男人们穿一样大的鞋子,大家都叫她大脚安娜。
一般的贵族家中都不愿意招这样相貌的女仆,大脚安娜能来到黑石城堡,为领主工作,是因为她实在能干,要求的薪水又不高,沉默寡言,的确是个很好用的仆人。
眼下安娜一边用酸痛的手臂筛着面粉,一边看厨子安东尼暴跳如雷的咒骂着学徒,埋怨他们没有把切肉和切菜的刀具分开。
大脚安娜心道:“安东尼又在折磨学徒了,其实没有分开刀具的是他自己。”
新来的领主是来自帝都的贵族小姐,她带来了许多新的规矩,让安东尼烦不胜烦。比如要用专用的砧板和刀具分开切生肉和菜,用手接触食材之前要洗手,牛奶和羊奶一定要煮沸等等。
安东尼总是忘记,当他意识到自己又不自觉的违反了领主的要求时,他就把错误推诿到厨房的学徒和仆人身上。
大脚安娜认为,厨子安东尼不是记不住,只是心怀怨气,没有把领主的话放在心上而已。领主大人一样给仆人们增加了许多规矩,她都一一照做了,并且没有什么怨言。
有些规矩是十分仁慈的,领主刚来到城堡不久就召集了所有的女仆,勒令大家以后不准睡在走廊或大厅,会准备有床的房间让她们休息。
这个在大脚安娜眼中像画中的圣女一般闪闪发光的领主大人甚至还嘱咐她们,如果将来她们去了别的贵族家中工作,也可以告诉主家,女仆睡在潮湿的地面上容易生病,这些疾病也会传染给主人。如果不想被仆人传染疾病,就应该给她们一个正常的休息环境。
又比如安珀大人让所有人都要喝烧过的热水,每天都要多浪费许多柴火,但喝上热水的是她们这些仆人。
现在天气还没转暖,石质城堡里非常潮湿阴冷,安娜就亲眼看到许多喝了热水的女仆脸色变得红润,而她因为身体健壮,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但有热水下肚,总归是很舒服的。
所以对于厨子安东尼阳奉阴违的表现,安娜相当不赞同。
甚至她觉得安东尼让自己用叠成双层的网眼筛上一天的面粉,也未必是领主的意思。八成是安东尼犯的错太多了,怕领主发怒,于是赶紧送上更柔软的面包赎罪。
大脚安娜知道自己面貌丑陋,其他仆人都默默远离自己,因此沉默寡言,也从不抱怨什么。但她不是只会拉磨的骡子,她也会在心里默默的嘀咕着对周围事物的看法,并且也不觉得自己比其他人愚蠢。
正如她总是默默的接下厨房里繁重的累活,是因为她想偷偷学习安东尼的厨艺,这样如果有一天她因为丑陋被辞退,也可以去富裕一点的商人家里做仆人,不过那样她不止要能干活,还必须有一两道拿手菜才行。
但安东尼这个人是十分小心的,领主很满意的几道菜式,他连自己的学徒都不肯教,一些关键食材的添加,总是要背着人。
眼下,安东尼发完了火,安娜又听见厨房里的帮工向学徒诉起苦来,说他在农庄里做管事的远房叔叔因为偷窃属于领主的财物被抓起来了。
学徒追问道:“咱们之前的管家,不也是……”
帮工叹气:“就是,还以为那样就结束了,没想到最近又陆陆续续有不少管事被领主抓起来了。”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受到叔叔的牵连,曦光之神在上,他叔叔的钱,他可一个铜子都没看见,他只是借了光有了这份工作而已。
两个人嘀嘀咕咕起来,猜测会不会有更多的人被查到贪污钱财。
没想到看起来和这件事毫不相关的安东尼反而疾声厉色,立即叫他们不许闲聊,认真干活。
于是大脚安娜心想:“看吧,安东尼不止没有听领主的话,一定还偷了厨房里的肉。”
黑石城堡的厨子安东尼被抓起来了。
据他交代,他在过去长达十一年的时间内,一直运用高超的刀功将一只阉鸡拆成两只,皮和肉分离,然后制作馅料填入鸡皮中烤制,再把鸡肉另行烤制,记成消耗了两只鸡。
然后安东尼就可以把省下来的那只鸡偷偷卖出去,诸如此类的情况还有很多,尤其是厨子掌握着对一些食材的采购权,让他能够在形同虚设的管理制度下往自己的腰包里使劲扒拉钱财。
安珀最近是真的很忙,她这里抄一点那里抄一点,总算是靠抄家攒够了第一笔发展资金。
第一件事是在城市里建起了密度很高的公厕和垃圾倾倒点,雇人按时清理,又同步制定了随意倾倒垃圾罚款的法规。
领地里唯一一座称得上是城市的翡翠城,卫生状况惨不忍睹,以至于安珀宁愿去农庄里看人犁地,也不愿意进城。
其实第一天来到翡翠领的时候,作为领主,安珀也从城市中穿行而过,那时候翡翠城还勉强算得上整洁。
迈尔斯说,那是为了欢迎领主,特意征召人力清扫了街道、勒令市民暂时不许倾倒垃圾和粪便、以及把吊死的罪犯从绞刑架上放下来,后面就没这种自觉了。
把钱花在这种短时间内看不到什么回报的城市卫生事业上,不仅是安珀生怕疫病爆发,给她领地上本来就不多的人口来个团灭,也是考虑到是时候开始堆肥了。
这时候的生活垃圾里没有什么塑料、电池这些污染土壤的东西,几乎不用分类就可以直接用做堆肥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