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垂着头慢吞吞地拖着步子,身上脏兮兮的,精疲力竭,似乎大脑已经不能运转,他们脸上麻木的神情叫人一看就明白,这些人已经没有任何力气思考了,只剩下凭借着惯性机械的移动着脚步,只要一停下来,就会因为疲惫直接倒在地上。
这些人是被阿洛涅王国放逐的流民,一大半的人不知道被自己的国家驱赶后要去哪里,只随波逐流的跟着队伍走。还有几个有丰富知识的人,他们知道最近的几个领地该怎么走,于是走在队伍的最前方指引路线。
他们必须要尽快去到有人的地方,否则是活不下来的。
一个干瘦的老妇人被石头绊了一跤,跌在地上起不来了。身边的人木然地绕过她,就像绕过一块石头。
即便已经遭此劫难,还是能看出这位老妇人身板是很结实的,她骨头没有摔断,脚也没有扭伤,只不过是太累了,没办法自己站起来而已。像她这样岁数的人在队伍中是很少见的,他们大多数都没能跟上来,可见这个老妇人的身体素质着实不逊于一个年轻人。
老妇人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喃喃的祈祷:“仁慈的曦光之主啊,您是圣洁的神,祈求您体恤我的软弱,卸去我一切的重担,并在天国接纳我……”
旁边有一道嘲讽的声音传来:“我们就是被他们以曦光之主的名义,赶出自己的家园,被迫流离的。”
老妇人看向这道声音的源头,怒不可遏:“就是因为像你这样的异教徒太多,我才会被误认为是异教徒!我是受了你们的连累!”
那人冷淡的说道:“你是受了你拥有的土地的连累。”
他们看起来并不相识,老妇人却一口咬定对方是个异教徒,难道有人会把异教徒三个字写在脸上吗?
这个对老妇人冷嘲热讽的人,脖子上顶着一个野兽的脑袋,嘴角有着突出的獠牙,头上的更像是鬃毛而不是头发。
这是个兽人,也许是个半兽人,但不重要了。
兽人停在老妇人身边,说道:“其实我也信奉过曦光之主,我的父母都是虔诚的信徒,他们都没有我这样的脑袋。但不知道怎么,我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
老妇人好像受了极大的冒犯,歇斯底里的尖叫道:“我不允许你这样亵渎神明!你撒谎,诡辩,竟然把主的信徒与你们这样的野兽相提并论!”
兽人沉默片刻:“看吧,这就是我成为异教徒的原因。”
但他还是上前把老太太提起来,看着她稳稳当当地站好了,才自嘲道:“哈哈,你今天接受了一个异教徒的帮助,晚上别想睡好觉了。”
老妇人立刻挣扎起来,但兽人已经松开她,走到前面去了。
就这样走了不知多久,这群流放者终于靠近了一个领地。
此处的领主早就得到了消息,迎接他们的是拿着锋利兵器和长弓的士兵,还有几个骑在马上的人。
“这里不欢迎你们,走开,到别处去!我们不会让任何一个异教徒和罪犯进入领地!”
于是人群中断断续续的响起了许多哀求,有说自己不是罪犯,家里好几代人都是守法的好人,也有人声嘶力竭的解释自己不是异教徒,只是因为得罪了贵族,就失去了土地和财产,被迫远离故乡。
骑士不为所动:“立刻离开!否则我们就要动手了!”
人群还是徘徊不去。他们已经没有力气去到下一个领地了。
那马上的骑士一边驱赶一边说:“你们往南走,那边有个叫翡翠领的领地,十分富庶,每天都有商队运着满载的货物来往,粮食多的吃不完。”
有的流放者相信了,浑身又鼓起劲儿来,有的虽然觉得是谎话,可这个领地眼看着是进不去的,也只好跟着队伍前进。
那几个骑士带着士兵远远的跟在流放者们后面,直到确定他们已经更换了目的地,不会再试图闯入自己的领地,这才放心的返程。
————
刚才那个扶起老妇人的兽人叫做泰伦斯,他才不相信骑士的鬼话,相信真的会有愿意接纳他们的领地。
但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同行的流放者很多都有异族血脉,这也是他们被当做异教徒流放的原因。
但大部分人的混血特征很容易被隐藏起来,只要穿上特制的裤子、戴上手套、包着头巾或者踩上有跟的靴子,就能暂时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只有他,顶着这样一个丑陋的、根本无法掩饰的脑袋,是异类中的异类。
但很可惜的是,他做不成人,也不是真正的野兽,没法一头扎进山林,远离人群,从此过他自由自在的日子。只能一直忍受着周围人轻蔑敌视的目光,直到生命的终结。
“我如果是野兽就好了,”泰伦斯盯着草地里的兔子洞看,“我会四脚朝地,跑得比风还快,捉来一只兔子,用牙齿把它的皮撕下来,大口吃满是脂肪的腿肉。”
洞里并没有跑出兔子,反倒是洞口从一个变成了两个,那是泰伦斯把自己饿的头晕眼花了。
他的肚子刚刚还叫得震天响,现在已经偃旗息鼓了,不知道是不是和他一样把最后的力气用光了。
泰伦斯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他想给自己选一处墓地,那边的树下就很好,阴凉遮阳,他会听着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死去,在死前祈祷下辈子不要做一个混血兽人。
一只干枯的手从旁边伸过来,把什么东西快速的塞进他怀里。
泰伦斯下意识的攥住,低头看到半个干硬的麦饼。
“异教徒,我们两清了。我不受你的恩惠。”老妇人冷冷的说。
泰伦斯拿着那个麦饼,完全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将麦饼塞进嘴里,早已准备多时的唾液迅速浸润了面粉,化出珍贵的甜味。
他好像暂时不会死了。
————
“你跟着我干什么!邪恶的异教徒!”
“我想我可以扶着你。”
“走开!离我远点!”
长长的队伍里,出现了这样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个头发乱蓬蓬的老妇人,枯瘦的脸上满是褶皱,两只眼睛深陷下去,没有什么神采。
一个顶着野兽脑袋的高大男人不远不近的跟在她的后面,两个人偶尔交流一两句,对话里咒骂的含量很高。
晚上,当老妇人偷偷拿出麦饼来吃时——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把食物藏在哪里,也许是那件宽松的袍子里的某个口袋,不出所料的吸引了几个饿红了眼的流放者。
高大的兽人立刻站起来,蹲到老妇人的身边,他高大的身躯投下来的影子能把老妇人整个罩在里面。
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又悄悄退回阴影里去了。
“你又靠过来干什么!”
“我也看中了这块地方。”
“明明是我先来的,欺人太甚的异教徒,我绝不让给你。”
“哦。”
————
泰伦斯就这样一路跟着老妇人,眼看着她又救了一个快饿死的哑巴小孩,那孩子吃了她的饼,就一直跟着老妇人。
老妇人在身上藏了很多麦饼,可到最后也吃完了。就在这个时候,人们纷纷传着消息,说那个富庶的翡翠领近在眼前了。
当人们满怀期望的迈开步子走向前方时,看到的是比上一个领地数量更多的骑士和步兵。
绝望的人群中传来了一声如同野兽般的下意识的哀号,光是听这声音,就能感受到其中浸润着多么沉重的苦痛,这声哀号随即引发了更多的抽泣声。很多人眼睛里都流出泪来,这种眼泪是冰冷的,吝啬的,被沉重的推不开的痛苦压着心头一滴一滴的挤出来。只有真正伤心的人才流这种眼泪。
他们已经受了这么多的苦,遭受了如此不公正的待遇,失去了土地和财产,背井离乡,好不容易以为看见了希望,却又面对着无穷无尽的驱赶。
那些马上的骑士举起了一个奇怪的筒形东西,准备向他们喊话了。
泰伦斯听见他们说:“我们领主要招人做重体力活,只管饭没有工钱,愿意做的人就到我的左边站好。”
人群明显的怔住了几秒,然后争先恐后、连滚带爬的去到了这位骑士手臂指向的左前方。
只要给他们一口饭吃,一张稻草铺就的床榻,他们什么都愿意做。
但还有一些人站在原地没动。
连泰伦斯都奇怪的看着这些人,因为就连上了年纪的老妇人都故意忽视了骑士口中的“重体力活”,自觉的走到左边去了。人们想的都是一样的,先活下去再说。
为什么会有人犹豫了呢?
那些骑士很警惕的看着零星的几个没动的人:“你们走吧,不要进入翡翠领,我们会给你一块面包,走得远远的吧!”
那些人有些慌了,试图加入左边的队伍,让自己不再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但骑士又说了:“你们当然也可以留下来做工,但是要走到右边去,我们会严格监管你们,直到确认你们不会作恶。”
这群流放者中,除了无辜的平民,还有真正的罪犯。
安珀会收留流放者,也会不断的想办法筛选出其中的罪犯。
要求流放者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选择是否要用体力换取食物,就是想筛选出其中犹豫的人。已经走到这样的绝境了,还有顾虑,是有什么更好的活下去的办法吗?
那会是偷盗、抢劫或者杀人吗?
这群中有几个人走到了右手边,脸上依然留有对自己刚才犹豫的悔恨。剩下的一些,从地上捡起了骑士远远掷过来的装有食物的包裹,深深的回看了一眼,走向了远离翡翠领的方向。
目送着他们远去,骑士转向混乱的流放者们,反复高声重复着:“你们这些人,站成三排!”
他指着这些人面前已经站好的三个士兵说:“站到他们身后去!不要交头接耳,动作利索点!”
人群乱哄哄的找着位置,花了好一会才按照要求站好。
有士兵搬着桌子出来,拿出厚厚一沓纸,根据询问流放者得到的信息填写表格。
轮到泰伦斯的时候,那人问过他的姓名年龄等等信息,没有像其他的人那样结束问题,而是追问起来。
“你是兽人?还是混血的半兽人?那你得多填一个信息。”
一阵阵屈辱和凄凉向泰伦斯袭来,他破罐子破摔地大声说:“没错,我就是个异教徒。”
登记信息的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谁问你了?”
他把笔悬在备注那一栏:“你是哪一种兽人混血?有没有特殊要求,比如不能和某一种兽人一起住,容易打架?”
泰伦斯:“啊。”
他很快反应过来,“没有。”
“那你去那边等着吧,还按照刚才排队的顺序站好,一会儿有马车来接你们走。”
泰伦斯犹犹豫豫的朝等待区跨出两步,不时的回头看,就好像在等着登记的人反应过来,好把他叫回去骂一顿一样。
不过一直到泰伦斯和其他人站到了一起,也没有人用恶毒的话咒骂他。
排在泰伦斯的后面是那个老妇人救下的哑巴小孩,泰伦斯刚想帮他解释他是个哑巴,就听见他开口说话了,声音厚重低沉。
“名字。”
“瓦力。”
“种族。”
“矮人?半矮人也行。我母亲有一小部分人类血统。”
泰伦斯缓缓眨了眨眼,看见站在矮人后面的老妇人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第28章 服从安排
在等待马车的时候,有人给这群流放者一人发了一个拳头大的面包,顺便又警告他们一遍不许因为争抢食物打架斗殴,否则立刻赶出翡翠领。
面包是凉的,但是很软,不用泡在汤里也咬得动。泰伦斯当然没什么嫌弃的,他连硬的像树皮的干麦饼都咔嚓咔嚓的吃下肚了。
一路颠簸,泰伦斯被马车带到了一个院子,栅栏里围着两个茅草屋,看痕迹像是刚建的。
拿着武器的士兵说:“男人住这个屋子,女人去那个屋子。必须分开住,夫妻也不行!还有,再强调一次,不许打架!”
有人环顾四周,发现这里只有流放者中的一小部分人,于是惊慌道:“其他人去哪儿了?”
士兵就站过来问他:“你家人不在这吗?上车之前不是问过有没有和家人失散的吗?”
那人缩了缩脖子,小声说:“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
士兵:“其他人当然在他们自己的屋子里,你看这两个小屋住的下所有人吗?”
士兵说的话很不客气,但就是这种态度才让大家安心。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敢问问题了:“不是要我们来干活的吗?刚才吃过面包了,我现在就能干!”
士兵看他一眼:“别急,一会有安排。”
————
很快,领主对他们的安排就下来了。
不论男女老少,这几天都待在这个小院梳羊毛,不许离开院子一步。
这样的要求很明显的会带来恐慌,但泰伦斯来翡翠领最大的感受就是,这里的人有话直说,从来不让人猜。
不像他之前遇到的那些有身份的人,喜欢说些冠冕堂皇的鬼话,要你猜他是什么意思,要是猜错了,他们反而还不高兴。
翡翠领的领主派来的管事直截了当的告诉他们,这是为了防止传染病。
如果他们这些人三天之内没有出现患病症状,就可以让他们离开院子了。如果发现自己身边的人出现腹泻呕吐高热这些症状,要及时上报,否则会让所有人都得病。
和限制人身自由的要求一起到来的,是热气腾腾的晚饭。
流放者们的那一丁点怨气遇上稠厚的炖菜就融化了,就如同薄雪消失在明媚的阳光下。
这炖菜是他们常吃的那种,有胡萝卜、卷心菜和洋葱,再加一些面粉增稠。人们在自己的碗里搅了搅,还意外地发现了肉丸。
给他们吃的食物是定量的,尽管泰伦斯觉得自己还能再吃下两碗,管事们也不再提供了。用他们的话说就是“现在还不能一下子吃的太多”。
泰伦斯将这句话理解为梳羊毛这个活不费力气,不用吃得太饱。
他还觉得挺有道理的,因为梳羊毛对他来说确实十分轻松,一点也不累。
他把梳好的羊毛送到一边,又取回来一筐缠在一起有些打结的羊毛,一抬头看见老妇人也过来拿羊毛。
一看见泰伦斯,她立刻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冷哼,连羊毛都不拿了,转过身就往屋里走。
托矮人瓦力的福,老妇人现在连他也不搭理了。
“你为什么骗他自己是个哑巴?”
瓦力:“我哪敢张嘴说话?她骂你骂了一路,我都听着呢。要是让她知道我是个矮人,还不把喂到我嘴里的饼抠出来。”
“你骗了她的食物。”泰伦斯肯定的说。
瓦力叹气:“你说的对,但我会成倍的报答她的。我们矮人的承诺,绝对会兑现!”
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坐在地上无聊的梳羊毛,忍不住交谈起来。
“你竟然是不留胡子的矮人。”要不是瓦力脸上没有胡子,还遮遮掩掩的包着头巾,老妇人又老眼昏花,才不会把他看成一个需要帮助的孩子。
瓦力恶狠狠的用两支梳子交错着把羊毛梳到蓬松。“我早就得到消息,有人想对付我们这些异族人,所以一咬牙剪掉了胡子,又做了增高鞋,没想到还是没能逃过。我可怜的胡子!早知道就不剪了!”
泰伦斯点头:“是啊,他们连人类也没放过呢。”
被驱逐出来的流放者们,至少有一半从外表上看都是纯种的人类。
他们犯了什么罪?大概就是拥有土地却没有办法留住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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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饿的十分虚弱的流放者比安珀想象的好管理,只要提出给他们食物,再蛮横的人也变得通情达理起来。经历过长久的跋涉和饥饿,他们的身段变得十分柔软。
但也不是没有乱子发生,就在流放者入驻到临时为他们搭建的小屋的第一夜,就出现了两个人趁夜模仿狼叫,试图引起骚乱,而且的确让惊慌的人们在黑灯瞎火中推搡踩踏,造成了数人受伤的结果。
好在小屋外一直有人值守,很快就点起火把平息了骚乱。
这两个人完全没有一丁点儿狼类兽人的基因,噩梦这个理由也无法解释他们为什么在小屋的两个角落里同时嚎叫,很明显,他们这么做唯一的目的就是想趁乱跑出去。
对于这种不听话,乱动心思的人,安珀唯一的处置就是把他们送进自己刚刚开工的煤场。
除了计划跑出去作奸犯科,安珀实在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这么急着离开小屋。
因为这些来历不明的流放者是几乎不可能在翡翠领境内找到工作的。在这个杀人越货只要逃走就抓不住的时代,不管是聘用仆人还是收学徒,都相当看中清白可查的家世,哪怕家里世世代代都是一贫如洗的农民,也比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外地人可靠,而且绝不是找上门请求工作就会有人搭理的,必须有可信的中间人担保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