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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游(春溪笛晓)


即便近来有那么一点儿不如意,但也叫她知道世上还有许多人对她怀有善意。
先有芸娘,后有陆骥。
就连魏竟都热情到让人讨厌不起来。
虽然没有这些依仗她可能也会和顾元奉杠起来,但谁不喜欢身后有退路的感觉呢?哪怕他们只是信口那么一说也足够了。
纪云彤开心地道:“如果真的有需要的话,我肯定会开口的。”
陆骥见她眉眼带上了笑意,心情莫名也跟着明快了不少。这个年纪的少女,不就该这么快快活活的吗?
他领着纪云彤入内找顾元奉。
顾元奉正在牢里咬牙切齿呢,一时恼魏竟,一时恼陆骥,一时又恼纪云彤。牢房逼仄得很,不仅暗无天日,还脏兮兮的,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而陆骥居然把他关在这里将近半个时辰!
他家离城南兵马司比魏竟家要近,怎么他家里还没让人过来接他!
想到自家事事以他娘为先的爹,顾元奉心都快凉透了:他不会真的要在这种地方过一整夜吧?这牢房里还有上一任囚犯留下的吃喝拉撒遗迹,熏得他都快吐了。
再想到纪云彤居然背着他去见魏竟,还骗他说和约了许家大姑娘,顾元奉就委屈得要命,眼眶又酸又涩,只差没掉下泪来。
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
这时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狱卒赔着笑脸打开了牢门,讨好般对顾元奉说道:“公子莫怪,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您家里来人接你了,您快出去吧。”
顾元奉瞪了那狱卒一眼,也知道自己没法跟这些人计较,只能气咻咻地走了出去。
因为生气没看路还把自己额头给撞红了。
这牢房通往外头的通道着实是低矮又狭窄,他身量又已经长开了,不猫着腰走路可不就容易撞到头吗?
顾元奉好不容易重见天日,捂着自己脑门抬眼一看,瞧见了纪云彤正和那个姓陆的说着话。他马上跑过去质问:“你怎么才来?你是不是故意这么迟过来的?魏六都被接走很久了!”
陆骥皱起眉。
看来这家伙还是没关够。
纪云彤也被他气得不轻,他以为她想来接人啊?
要不是考虑到建阳长公主不能受刺激,她肯定直接不来了,等驸马想起自己儿子再来接他回去!
她不想在陆骥面前跟顾元奉吵,那实在太丢脸了。
纪云彤冷笑:“不想我来你可以回牢里待着,我回去换别人来接你。”她说完不再搭理顾元奉,与陆骥道了别便转身往外走去。
顾元奉才不想回牢里去,他一辈子都不想再进那种地方了。
他转头狠狠瞪了陆骥一眼,想到自己还没和纪云彤算账,不由大步追了上去,赶在纪云彤撇下他让马夫驱车回府前强行挤了上去。
纵使马车里头足够宽敞,多了个手长脚长的家伙还是很碍事的。
纪云彤见顾元奉一脸凶相地钻进车里来,心里顿时生出几分警惕。
她已经从陆骥嘴里知道顾元奉怎么会被关进城南兵马司了,是魏竟跑去他面前催他退婚,他就抡起拳头打人。
魏竟肯定不会傻傻挨他打,两方都是不服就干的横脾气,事情很快演变成聚众斗殴事件了。
人是会变的。
像她自己以前还觉得他们肯定会成婚,现在已经不那么确定了。而顾元奉以前在她面前从不还手,顶多是和她吵个架,可谁知道他会不会也变了呢?
顾元奉注意到她提防的眼神,心里的怒火噌噌噌地往上蹿。他是想找她算账没错,但他又不会对她动手,他干不出那种事!
她提防他什么?她在害怕什么?在她心里他就那么不堪吗?!
“你心虚了对吧?”顾元奉深吸一口气,“你心虚了是不是?”
纪云彤在旁人面前也算冷静理智,对上顾元奉却总是容易被他挑起火气来。
听了顾元奉无端的指控,她觉得这人简直是无理取闹:“我心虚什么?你大过节的和人打架打进牢里去要我过来捞人,你都不觉得害臊的吗?还说我心虚!”
顾元奉一听她说到打架,马上想到魏竟跑来他面前要他赶紧退婚的事。他怒道:“你骗我说约了许家大姑娘,实际上是去见魏竟!你背着我去见魏竟!你以为我为什么和他打起来?是他跑来催我和你退婚!有人为你冲锋陷阵,你很得意对吧?!”
纪云彤哽住。
她就是话赶话地应了魏竟一句,哪里想到魏竟真的跑去催啊。
但这件事也怪不到她头上来。
“我们就是路上遇到的。”纪云彤冷眼看着顾元奉,“他问我外面的传言是不是真的,你让我怎么答?是你没在外面一掷千金讨别人欢心,还是你没说要解除婚姻?你自己干的好事,还要我帮你澄清?”
顾元奉想到魏竟早前在画舫上也说得言之凿凿,一时也有点动摇了。他解释道:“我不是想讨谁欢心,我讨她欢心干嘛?我以前给周颂他们也买过琴啊,都是一块玩的,总不能大家都有只她一个人没有。我哪里知道外头会传成那样啊?”
纪云彤垂下眼,神色依然淡淡的,看不出信没信他的说法。
见纪云彤听了他的解释表情没什么变化,顾元奉想挪过去和她继续分辨。
纪云彤抬脚狠狠踢他。
顾元奉登时疼得“嗷”地叫唤了一声,只觉自己的腿肯定给纪云彤踢青了。
“你做什么?!”
顾元奉愤怒了。
纪云彤说:“你身上臭,离我远点,别凑过来。”
顾元奉那叫一个气。
可纪云彤这么一说,他也疑心自己身上臭了。他抬起自己的袖子闻了闻,总感觉上头真的有股极其难闻的味道。
顾元奉浑身不自在,掀开车帘催促马夫:“赶快点,我要回去洗澡!”

第23章
纪云彤回到府中, 绿绮就叫人去备热水,让纪云彤泡泡脚再睡,夜里能睡得更好一些。纪云彤今天和顾元奉吵了两架, 确实觉得有点累,只穿着一身素白中衣把脚伸进绿绮端来的热水里。
绿绮在边上说道:“要不我给姑娘按按脚?”
纪云彤道:“不用, 泡一泡就好, 你也忙了一天, 这个时辰就别忙活了。”
绿绮正要说自己不累,屋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来的同样是只着中衣的顾元奉。
他俩的院子有个小门相连, 想去对方那边连院门都不用出的。
小时候他们谁夜里睡不着, 就偷偷溜去对方院子里闹腾一会, 玩够了两小孩便脑袋抵着脑袋、脚抵着脚呼呼大睡。
只是这几年他们年纪渐长,纪云彤大多都住回了自己家, 这扇小门便用得少了。
纪云彤都快忘了这门的存在,冷不丁见到顾元奉风风火火跑过来,只觉自己莫不是走了步错棋。她只是拿走管家权想看看自己和顾元奉谁受不了谁,不是想把自己送入虎口!
“你大半夜不睡觉跑过来干什么”纪云彤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睨着顾元奉质问。
顾元奉道:“我洗完澡了, 总觉得还是有股味道。”他凑到纪云彤面前把手伸了过去,“你闻闻, 你快闻闻看到底洗没洗掉那股味。”
纪云彤没想到他是为了这事来的,骂道:“谁要闻你啊!”哪个正经人这么晚了跑别人屋里, 让别人闻他身上有没有味道?他要不要脸?他到底要不要脸!
顾元奉见她生气了,才注意到她只穿着单薄的里衣, 连漂亮的锁骨都依稀可见。再往下看, 她没穿鞋袜,正泡着脚呢。
她的脚好看得很, 白皙却不纤弱,看着就健康而有活力,连脚指甲都是精心修理过的,上头还涂着浅粉色的甲油,很衬她偏白的肤色。
不知是不是被盆里冒着的热气熏的,顾元奉感觉自己从耳根到脸颊都有点热。
他终于懵懵懂懂地意识到,他和纪云彤都已经长大了,他们是正儿八经的未婚妻,这意味着他们以后是要成婚的。
一时间顾元奉连心口都有些滚烫了,慌忙收回了自己的手。他能感觉出自己的心跳有些不对劲,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会不对劲。
纪云彤含怒看他:“你还不走?是想留下帮我洗脚吗?”
顾元奉本来没想的,听她这么一说就开始想了。
他们反正是要成婚的,他们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两个人,那他……他帮她洗洗脚又有什么不行的?顾元奉这么一想,人也蹲到了纪云彤面前,伸手抓住了她的脚掌。
纪云彤只觉自己的脚被攥住了,那灼热的气息一下子将她包围,仿佛一张挣不开、逃不掉的网。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顾元奉,没法相信他还真敢这么做。
顾元奉仰头询问:“要怎么洗?”
他身边连个能近身伺候的丫鬟都没有,哪里知道女孩子的脚是怎么个洗法?瞧见纪云彤慌乱而恼怒的神色,顾元奉下意识把手掌收得更紧,他掌心是热的,耳根是热的,胸口是热的,整个人都是热乎乎。
纪云彤看着他像小时候一样蹲在自己身边,鼻头不知怎地有些发酸。
他不是不喜欢她吗?他不是觉得她很烦人吗?他为什么不愿意退婚,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越界?
她从小就不是什么乖巧性格,对属于自己的东西有过度的占有欲,别人不经她同意碰了她的东西,她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扔掉,祖母总骂她不服管不孝顺。
纪云彤红着眼挣开顾元奉的手,一脚把他踹开。
他凭什么说疏远就疏远、说亲近就亲近!
顾元奉猝不及防被她踹得往后一踉跄,本来有些生气地要质问她做什么踢他,一抬眼却对上纪云彤泛红的眼眶。
他心里忽然也难受得要命。
他是觉得纪云彤脾气大,是觉得纪云彤整天缠着他有点烦,是觉得和纪云彤成婚以后的日子会暗无天日……可他没想过要惹纪云彤哭,没想到要惹纪云彤伤心,他就只是想他不能一辈子都被纪云彤压一头、什么事都得听她话吧。
尤其经常是听人嘲笑他被管得太严,他才会口不择言地拿那种话威胁纪云彤。他以为以纪云彤的脾气,只会和他大吵一架或者想办法整治他!
如果知道纪云彤会直接想和他退婚,如果知道纪云彤会这么伤心,他肯定是不会那么说的。
顾元奉眼眶也红了,起身伸手抱住纪云彤祈求道:“我们不退婚行不行?我们不退婚好不好?你别想着退婚了,我们还跟以前一样。”
纪云彤感觉温热的泪滑落脸颊。
模糊了她的视线。
他认错了,他知道错了,他迷途知返回到她身边了,一切难道不能和以前一样吗?
母亲在信里说,男人风流是常有的事,一时的风流算不了什么,他们总会回到家里来的。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他迷途知返她就要欢喜接受呢?还没成婚他就能为了外人威胁她要退婚,谁知道成婚以后他会做些什么?
已经不一样了。
可换一个人会更好吗?
纪云彤也不知道,她才刚满十五岁,连及笄礼都还没办,她哪里知道该选怎么样的夫婿才能过得称心如意。
也许世上本就没什么称心如意可言。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纪云彤都忍不住想,各家女儿从十三四岁起就被安排议亲,十五六岁就被安排嫁人,是不是怕她们再长大点就不好哄骗了?要是她们想得太清楚太明白,是不是就不想嫁人了?
可是女孩子不嫁人又能有什么样的活法?
她不知道。
兴许没多少人知道,也没多少人想过这问题。
纪云彤转开脸威胁道:“你再不回去我就让人去把娘喊来,叫娘问问你大半夜往女孩子屋里钻的毛病跟谁学的。”
顾元奉见纪云彤不愿意给他准话,整颗心空落落的。但他也已经意识到他们都长大了,这么晚了他确实不该待在她院子里。
现在不是小时候了。
顾元奉回了自己院子,整夜都有些睡不着,一时想着纪云彤要退婚,一时想着纪云彤掉的泪,只觉自己把最重要的东西弄丢了,可是他不知道丢在哪,想捡回来也不知道上哪儿捡。
翌日一早顾元奉一脸憔悴地醒来,忽地想起今天他们还跟魏竟约好了打马球。他一骨碌坐了起来,整个人都精神了。
早上两人去陪建阳长公主吃早饭,顾元奉像是跟食物有仇似的,吃得杀气腾腾。
他得吃饱才有力气去打魏竟个落花流水!
马球场上的事,算不得打架斗殴了吧!
陆骥来了也没法再逮他们去关起来了!
至于陆骥关他们这个仇,以后迟早找机会回报他!
“你这又是怎么了?”建阳长公主见自家儿子吃个早饭还一脸凶相,不由纳闷地问。
顾元奉冷哼:“约了魏六打马球,我得多吃点。”
纪云彤嘲讽:“吃太饱小心吐。”
顾元奉听后一琢磨,觉得有道理,当即放缓了他风卷残云般的进食速度。
建阳长公主看着两小孩你来我往地说着话,终于放下心来。要是两孩子能和好,那当然是最好的,阿彤嫁到别人家去哪有嫁到自己家好?
早饭过后,纪云彤两人就出了门。
他们约在自家的马球场上打球,来的也都是相熟的人。两边的主心骨都还没到,所以众人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聊着天,主要聊的还是昨晚的事。
有人感慨陆骥不愧是陆骥,一点都不给建阳长公主和魏国公面子。
有人则八卦顾元奉和魏竟今天还来不来,他俩和纪云彤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说他们可是为纪云彤打起来的啊。
还有人在讨论魏竟用火龙讨好“纪三”的事,外头的人不知道魏竟喊的纪三是谁,他们这一圈人谁还不清楚?
说实话,要是纪云彤真和顾元奉退婚了,他们也有些蠢蠢欲动。
少年人的心思都简单得很,首先当然是觉得纪云彤长得很好看,是别人比不了的、看一眼就忘不了的那种好看。
其次就是纪云彤特别会玩,光是马球这一样她就玩得比他们还溜,要能跟她在一起得多快活啊。
既然他们到了年纪都是要娶亲的,为什么不娶个跟自己玩得来的呢?
真要考虑什么家世背景,纪云彤也不差啊,至少长辈那关能过得去。
人家亲爹可是靠自己升上去的封疆大吏,再历练几年说不准就入京当尚书之类的大官去了,将来当上宰辅也不是不可能,这不比许多混吃等死、爵位迟早要降等的勋贵强?
众人正讨论得热火朝天,就察觉背后有道仿佛凝成实质的杀气袭来。
那当众扬言说要“当天退婚当天上门求娶”的少年转过头一看,就发现顾元奉和纪云彤不知什么时候到了。
顾元奉正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不用想都知道,刚才那道杀气肯定是他放出来的。

纪云彤倒是没在意他们的议论。
约莫从六七岁开始, 小孩们就有意识地分开玩,男孩子是男孩子,女孩子是女孩子。
纪云彤不乐意, 她非要跟着顾元奉,顾元奉玩什么她就玩什么。
她也不光是为了黏着顾元奉, 而是打心里觉得这些东西挺有意思。
骑马有意思, 打球有意思, 读些乱七八糟的闲书有意思,一群小孩轮流偷拿家里的酒出来围坐在一起学大人行酒令也有意思。
别人笑话她离不开顾元奉, 她一点不在意, 他本来是她未婚夫, 她为什么要离开他, 她就是要跟他一起玩这些!难道他们能玩的东西,有什么是她不能玩的吗?
她不仅要玩, 还要玩得比他们好,叫他们心服口服。
所以周围这些同龄的她基本都认识,其中不少还是她的手下败将。
除了周颂那批人。
她不爱去周家那边,不爱参加他们打着听新曲儿名头组织的“同好聚会”, 自然与他们那堆人不熟了。
既然都是老熟人了,难得有她的乐子可看, 他们私底下不议论才奇怪。
见顾元奉一副又要找人干架的模样,纪云彤笑了笑, 好心地提醒他:“陆指挥使说你下次要是再被逮住就要在牢里过夜了哟,到时候公主出面都不管用。”
顾元奉一下子想到自己昨晚的遭遇, 他居然硬生生被关在那个又脏又臭的逼仄牢房里整整半个时辰!
顾元奉磨牙:“一会我们场上见!”他威胁完别人, 又转头瞪向纪云彤。在家里喊娘,在外面就喊公主, 她是不是真的还想着退婚?他气咻咻地把纪云彤拉到一边,看了眼刚才说话那家伙,开启疯狂诋毁模式,“别看他比你小一个月,实际上他身边通房丫鬟都两三个了,他不干净,你别理他。”
纪云彤挑眉:“你对别人家的事情知道得还挺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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