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又不是那种绝对的安静。
说话声、脚踩在地下的声音、风吹草动的“簌簌”声、草丛里间或飞起的小虫子极其细微的振翅声……
一切好像都很正常。
又好像，有什么藏在那片看不见的广袤里，正在蠢蠢欲动。
陆悠悠手指轮换着活动了一下，一停一顿一展，峨眉刺“华”套上她的手指。她极缓极缓地用刺尖拨开了草丛。
比人高的野草遮天蔽日。
也不是完全的伸手不见五指, 是那种暗沉的灰蒙，眼睛前像是被戴上了一副看不见的墨镜，所有东西都有种虚幻的, 被隔绝在阳光之外的郁气。
草丛很密, 推开后很快就会复原。人力和大自然比起来, 有时候真是渺小得可怜。待那些被踩踏的草茎或顽强地挺立起来或黯然地枯败消逝, 这个地方，就会像从来没有人来过一样, 把所有的痕迹都吞噬掉。
再往里进一段后, 声音也像是被隔了一层膜。
外面的声音完全听不清了, “嗡嗡嗡”的, 全都化成了一种类似于低频的振动。身边倒是有，像是有什么东西和她一样，正在野草丛里穿行, 带动着草杆时不时地发出摩擦的声音。
簌簌，簌簌——
继续往前走。
簌簌，簌簌——
陆悠悠努力把自己的精神集中在地下的脚印上。
簌簌, 簌簌——
还不能走太慢，限时在走，她需要在倒计时前抓到那个女人！
簌簌, 簌簌——
探出去的峨眉刺身上泛着泠泠的光，“华”在没有刺中活物的时候，是纯玉的质地，安安静静地透着一层水润的光华。陆悠悠探出手，像之前的几次一样，看着那道光华探进草丛中，一点一点地向旁侧移动。
忽然, 她的心里跳了一跳。她看到了峨眉刺的反光上，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手部的动作瞬间加快，草丛一开，她顿住了——
她看到拨开的那一处，有一只眼睛，正直愣愣地，一动不动地，瞪着她！
陆悠悠维持着刚刚的动作，没有动。那只眼睛也维持着直愣愣盯着她的动作，也没有动。
“嘶——”，也不知道边上发生了什么，一只鸟雀忽然从草丛堆里飞起来，翅羽擦着草杆，拉出老长一道并不悦耳的声音，那声音直到它彻底飞出，才换成了“阿——”的一声长鸣。日光斜飞，双翅展开，老大一片黑影——是一只乌鸦。
对面的眼睛终于眨了眨。
陆悠悠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她手腕发力，峨眉刺倏忽间在指间旋转起来，像高速飞转的锯刀转轮一样，“呲啦”一下，把眼前挡住视线的草杆，齐刷刷地拦腰割断！
那只眼睛骤然后退。
野草丛随着对面生物的动作疯狂地晃动起来。陆悠悠手臂抡转，草杆碎屑纷飞。“呼”一下，漫天掉落的杂草间，突然出现了一只手，人的手——纤纤十指，顶着十根闪亮的指甲，狠厉地朝她抓了过来。手的位置很低，没能够到她的面门，只到她膝盖靠上一点点的位置，出手的位置很刁钻，不方便挡也不方便躲。陆悠悠没躲没挡，只略侧了侧，抬腿屈膝，一膝盖撞向那只手的手腕。
手没有退。它像兽类的爪子一样，一折一扭，“咔”的一下，五根手指曲张着，直接往下插。这不像是正常人能用出来的招式。陆悠悠来不及做多思考，身体直接反应，膝盖内收，弹腿，直接一脚踢了过去。脚是踢中身体的，能看到那只手跟着它的主人，一起往后急退，五指森森划过陆悠悠的眼帘，手背上的肌肤苍白，覆盖着的是青色的衣袖！
是那个女人，抛下孩子卷钱走了的张家娘子！
陆悠悠回腿蹬地，手腕一翻，直接捉住了对方的手。“出来！”她厉声喝道。
手腕手臂被她从对面草丛中拖了出来，人影也一点点显现，脸是熟悉的脸，是在阿芳婆家里看到过的那个女人，可脸又不是熟悉的脸，那张脸，和之前……有什么地方不一样！陆悠悠刚这么想着，就看到那张脸上露出了一个冷笑。她眼前寒光一闪，那个女人的另一只手，竟然绕过后背，直愣愣地往她的眼睛插了过来！这一下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她力道用老，变不了招，只能顺着刚刚的一拉之势，整个身子往侧面倒了下去。
“呵——呵——”，女人笑着，也顺着她的力道倒。手臂却是九十度折转，“嘶”，指尖破空，对准的还是她的眼睛。
陆悠悠回手，峨眉刺转着圈，划出风扇旋转的圆形虚影，“叮”的一声，那个女人的指尖和她相撞，被弹了开来。陆悠悠一个翻滚，站起身。胸膛里，心脏狂跳——刚刚电光石火，还是她进游戏以来，对手是一个人时，遇到过的最大的险情！
消息界面也在跳，系统消息挂在上面，刚刚，她连提示音都没有听到，现在一眼瞥过，才看到上面挂着任务提醒：
【系统】少侠幽烟一缕，您已找到目标人物：“张家娘子”。请注意在限时内将任务目标扭送回“阿芳婆的灵堂”。
“呵！”陆悠悠笑了一声。原本她以为这任务的最后一步是让她找人，没想到，原来是要打一次BOSS。这BOSS也太凶残了。回过头去想想，刚刚但凡哪个步骤慢上那么一分，她现在怕是就要没眼睛了！
不过也是因为自己大意了。陆悠悠吸了口气，开始仔细打量起对面。
对面的女人也在看她，却不像她这样的全神戒备。看起来，那个女人眉梢眼角都是懒洋洋的，手指挑了一绺长发漫无目的地卷着玩，说话也是懒洋洋的。她说：“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这人不对。
这人的脸是张家娘子的脸，她的身材、她的服饰、她全身上上下下，看起来就是那个张家娘子，可她不是。小院里的张家娘子贪财，也有撒泼演戏的天赋，可有些东西不是靠“演”能演出来的。眼前这个人身上“你是什么东西”的俾睨，不是小院里那个张家娘子能有的。看到她，张家娘子会狡辩、会怕、会往地下一倒张嘴喊救命，但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淡然而镇定。
“你不是她。”陆悠悠说。
“哎？”“张家娘子”挑起了眉。“我怎么不是她呢？”她嬉笑着，缓缓张开了双臂，缓缓地在原地旋转，转过三百六十度，再一次朝向了陆悠悠，“你看，我就是她呢——”
“你不是。”陆悠悠肯定道。
只有不是，她之前的几个疑惑才能得到解答——
“赵婶会为什么会把我给她的钱给‘你’，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看到‘你’，我终于明白过来了，她为什么会说自己‘鬼迷了心窍’。”
“鬼迷心窍？”“张家娘子”笑得花枝乱颤，“这不就是句形容么。”
陆悠悠不睬她：“二，我看过进来的路。”无视对面惺惺作态的“张家娘子”，陆悠悠冷静继续：“一路上只有拖压的痕迹，没有车马走过的迹象，也就是说，这一路，阿芳婆是被人力拖进来的。她虽然体重不重，但到底是一个人。张家娘子不过是一个普通妇人，她是怎么做到把阿芳婆从村子里一路运到乱葬岗的？”
“唔……”“张家娘子”微笑，这次，不语焉不详了，点了点头说，“这的确是个问题。”
“接着，乱葬岗。”陆悠悠又说，“乱葬岗野狼成群，我一路进来，都碰上了几批。张家娘子孤身一人，又是怎么做到安然进入，并且还敢往腹地里继续深入的呢？”
“啪，啪——”，“张家娘子”鼓起掌来，“那自然是因为，有人帮她呀。”
“你承认你不是她了？”
“‘是’还是‘不是’，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呢。”“张家娘子”歪着头，想了想，“要不，你问我几个问题，看看我是不是啊。哈，哈！”
“为什么把阿芳婆扔到这种地方来？”
“为什么啊？”“张家娘子”皱起眉，好像很认真地想了想，“因为她碍事啊。”
“她已经去世，你走就走了，她能碍着你什么事？”
“不一样，不一样。”“张家娘子”神经质地摇头，还往四下里偷偷地看了看，“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那老婆子有个死掉了的情人，那情人能从地下给她送人上来，送人，送人……既然能送人上来，那他在下面，肯定是手眼通天了，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陆悠悠皱了皱眉，她现在有点分不清了——这会子眼前这个“张家娘子”的模样，好像又和小院里的那个有什么地方合得上了。
“哈，哈！那你说，老婆子下去了，会不会向她的情人告我的状？”
“你怕这个，就该在平时对阿芳婆好一点。”
“好一点？怎么好？有她吃的，就没我们娘两个的吃的了！再说了，她在上面，在我这里，我怕什么？怕什么！死情人这么多日子不自己上来找老婆子，就是上不来！他还要求着我，求着我照顾呢！他只能叫些人来，送些东西来。哈，哈！老婆子死了就不一样了，老婆子死了，他就没顾忌啦，他就能想怎么对付我就怎么对付我啦！我不能让他和老婆子碰上！”
陆悠悠一阵无语：“人死下地府，怎么可能不碰上。”
“不一样，不一样。你是不知道啊，人死了，魂魄是还留在这世间的，要过七，过了头七，才会到下面去。这七天里，老婆子是什么样子，她下去，就会是什么样子。嘻嘻——她的身体被狼啃啦，她下去的时候，就不是原来的样子啦。”“张家娘子”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轻声轻气，“他们两个就算遇上，也认不出来啦。老婆子被狼吃啦，没舌头了，说不出话啦，也没手啦，想画也画不出以前的事啦，她没告状了，没告状了！嘻嘻，嘻嘻——”
陆悠悠满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你就是为了这个，做出这种丧天害理的事？”
“不把这个后患解决了，我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去花钱啊？”“张家娘子”又变了张脸，洋洋得意，“一千两金子啊——这辈子我都没有看到过那么多的钱，有了这钱，我就可以去过好日子去了。”
陆悠悠张了张嘴，“张家娘子”的逻辑，简直是糟多无口。这是平时亏心事做太多，怕鬼敲门怕得发癔症了吗？这种三观，已经不是一两句话能纠正的了，陆悠悠不想费那个神，对方不是一直不停地在说钱吗？那她就用钱来打击她：“钱不是你的。”
“怎么不是我的？”“张家娘子”理直气壮，“凭本事赚来的，就是我的！那一千两，是我凭本事要过来的！”
陆悠悠：“……”
“想问我是怎么要过来的是吧？是因为你们都是‘人’，是‘人’，都贪。你以为赵家的那个为什么肯把一千两金子吐出来？是因为被我拖住了手脚吗？不是的！是因为后面还有多可以赚的，是因为她想赶紧甩了我这个麻烦，好去赚后面的。”“张家娘子”冷冷地笑了一声，“所以我和她说，我不可能骗她，给钱的……哈，也就是你，给钱要求办事的正主还在村子里，我会去和你说清楚，再说了，你说过会回来上香的，我怎么敢动什么手脚啊，我不过是把她换了，换一个能做事的来。她就像是给自己找到了理，手脚麻利地把钱给掏了！哈，哈，人——人！”
陆悠悠冷哼：“你不是人？”
“我是啊！”“张家娘子”大笑，“所以我也贪啊——”
“贪归贪，为什么连子也不要了？”
“要他？要他的话，一千两金子就要两个人用了。”“张家娘子”一副“你算数不行”的样子，斜睨陆悠悠。
陆悠悠怒了：“他是你子！”
“子？是我子啊。我不是已经把他养到这么大了么，会跑会吃会和人说话。”“张家娘子”奇道，“怎么？我生了他，养他到这么大，还要带着他当拖油瓶，妨碍我去过我想过的生活吗？”
陆悠悠：“……”
“哦，我知道了，你是见过村长那老东西了，是吧？他还想要什么？他们老张家，一个老婆子，我给送了终，一个小崽子，我给留了后。他还想要什么？人哪，不能那么贪啊，这可贪过头了啊——”
陆悠悠忍无可忍，抬起手，“嗖”的一下，一镖射了过去。
“看！你现在就也贪了。”“张家娘子”轻轻松松地一个纵跳，避了过去，摇着头斜着眼，“啧啧”长叹，“你看，你现在就是看上我的钱了……”
这任务谁设计的？变态啊！
遇上变态怎么办？自然是比他变态啊！陆悠悠清了清嗓子，回复对面：“不。”她端起一脸的一本正经：“我看上你的人了。”
“张家娘子”：“……”
话说到这，自然也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陆悠悠上前，“张家娘子”也没躲，两个人两相一触，都动起手来。
陆悠悠心情激昂，满脑子都是：“死变态！揍死丫的。”
“张家娘子”不知道在想什么，陆悠悠揍人的间隙分析了一下，觉得大概是也把她归入了“碍着老娘拿钱享受”那一卦里了。所有碍事的，都该扫除，所以，对方大概是真想杀了她。
谁都没留手。
“砰砰砰”来来去去，过招过得比群殴还激烈。
陆悠悠肯定了，对方不是之前的那个张家娘子。要是阿芳婆院子里那位有这身手，她还贪什么呀，哪不好发大财啊，不说劫富济贫顺便养养自己了，脸皮厚如她，直接飞檐走壁就好了么！好吧，这样想不太好，三观不正。不过，对面“人”不对，也是真的。
没有人打架会像个提线木偶的。这倒不是说对面动作机械，只是提线木偶关节复杂，是可以多向活动的，不像人，人能前屈后弯，但你要是把肘关节反向折个九十度的话，那骨头就断了。
可对面的“张家娘子”行。她全身关节都像是被拆开来又组装过的。每每一招过来，很多时候都是来自根本不可能的角度。
陆悠悠很不习惯。
很辛苦地坚持了一阵，在对方指尖再一次刮着她脸皮擦过去的时候，她终于发现自己又一次进入了误区——
这是游戏啊！对方是任务目标，是BOSS啊！她对着个BOSS居然只想着对方好贱，太贱了，不教训一下不行……是不对的啊！她该想的，是打BOSS该用什么方啊！脑子清醒过来，陆悠悠一件做的事，是抬手连射了几道一线银出去，然后，候着对方躲避的空隙，她用出了自己的“百鬼夜行”，半浮空地加速后退，与对方拉开了距离。
这一片被她们两个一通打，野草压伏了不少，圈出了一块区域的空旷地，阳光从头顶上直洒下来。距离一拉开，就能看到，光照之下，对面的“张家娘子”身上有血迹。也就是说，刚刚的攻击并没有完全落空。可为什么……对方像是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呢？
正想着呢，对面“张家娘子”四肢落地，又向她追了过来。
陆悠悠没接招，绕着她们两个打出来的这片空旷地的外沿，继续退。对方很多时候像野兽，可就算是野兽，也是血肉之躯，为什么她的峨眉刺割上去，对方会一点反应也没有呢？疼痛、避让……什么都没有。就好像是她砍的、刺的，不是对方的身体一样。
还是……她真的没有触及到对方真正的身体呢？
张家娘子是人，很肯定，之前接触的几次，她表现出来的，都是人的面貌人的本质；刚刚的对答，很大一部分也很有可能是张家娘子本人的想……但是眼前的这个，绝对不是人！它应该是披着张家娘子皮的什么东西。现在她的攻击只能伤害到“它”的皮，必须想个办，落到“它”真正的身上！
“呼——”，体力耗尽，陆悠悠开始下落。
“张家娘子”尖尖的指甲映着阳光，急追而至。陆悠悠人在半空，一个仰身，翻进了后面的野草丛里。“张家娘子”愣怔了一秒，追过来的时候慢了一步。陆悠悠要的就是这一停顿，趁着对方扭腰折向的当口，她完成了自己想做的事。于是，“张家娘子”跑到这边草丛边时，就看到一块金子从一堆杂草里探了出来。
她一个刹车，停住了。
“我有钱。”陆悠悠躲在草堆里，掌心里托着一块金子，眼睛观察着对方，话说得很慢，“有很多钱，比一千两、两千两多得多的钱——”
“张家娘子”缓缓抬起了头。
陆悠悠知道自己在暗处，对方在明处，她很清楚对方看不见她，可还是被对面直勾勾的、毫不掩饰的眼神盯得有点发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