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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心天子朱砂痣(陈十年)


他笑得那么伪善,而又无懈可击。孟知语有片刻的挫败,而后挫败归于自嘲。
“我没有家。”孟知语道。
陈祝山掀起眼皮看向长松,长松立刻起身,做一个请的手势。
“请公主回家。”陈祝山施施然起身,放下自己原本驾着的腿,斗篷将他整个人笼罩住,遮掩住他的笑容,连同沸腾的血,一起藏起来。
孟知语坐在那儿,她自嘲地笑了笑,“我是江安侯夫人。”
陈祝山已经迈开步子往前走,长松身后的人低着头,往她走了一步。
局势不容拒绝。
阿幸看出了他们之间的剑拔弩张,因为火光已经落在眼前。
阿幸是一个识时务的人,她劝知语:“小姐,你别这样。”
她孤立无援。
孟知语看一眼低着头的长松,起身跟上陈祝山的步子。
京城很大,大到百米之遥,丈夫在这边,妻子在那边,也不会相见。
若度收回目光,和侯爷汇报:“禀侯爷,他把夫人带走了。”
江恒晃了晃杯中的红色酒液,兴致缺缺,表情不咸不淡,“带走便带走吧,公主想念宫中,也在所难免。”
若度低下头,“是。”
马车很大,车厢用金色的绸缎铺了一层,垫子是柔软无比的,角落里还放了一个熏香炉。点的不知道是什么香,孟知语对这味道感到陌生。
唯一熟悉的,只有陈祝山身上的清冽的气息。
这股气息被陌生的香味包裹,与她隔绝开来,她开始感觉到疲惫。
陈祝山与她分坐两端,彼此无言。阿幸被长松带走,坐在别处。
陈祝山终于开口:“知语以为,京都如何?”
孟知语沉默片刻,而后道:“繁华,热闹。”
陈祝山嘴唇微微翘起,眼神里流露出渴望与憧憬。
他说:“它将越来越繁华,越来越热闹。”
孟知语不语。
陈祝山继续道下去:“知语住朕旁边,可好?”
她别过头去,视线落在自己膝头。
陈祝山不理会她的沉默,自顾自说道:“栖霞宫我命人重新整修了,移栽了许多梅花,知语可以小住几日。”
她想问,小住几日是几日,可又明白她问不出答案,终究作罢。
马车悠然行驶,不快也不慢,孟知语走神。马车忽然停住,她的神魂被拉回来,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人。
陈祝山下了马车。
孟知语掀开窗帘子,看着陈祝山走到一处小摊面前,摊子上挂了好多各式各样的糖人。
陈祝山付了钱,孟知语放下帘子。他很快回到马车上,马车又继续往前行驶。
他买了一个兔子形状的,递给知语:“你喜欢的。”
孟知语伸手接过,道谢:“多谢。”
她没吃,就这样拿在手上。冬天这样冷,反正也不会化。
马车再次停住,她明白到了何处。是她熟悉的味道。
马车再次行驶起来,到某处停下,转坐步撵。
步撵经过御花园的时候,他的皇后,以及妃子们正在谈笑喝茶。孟知语一眼便认出了她们,可她们不认得知语。
除了皇后与几个潜邸的侧妃,其余都是些新进来的。
新进来的大多都是有家世有背景的,许昭仪道:“皇后娘娘,那是陛下么?陛下身边那位,是谁家新进来的姐姐妹妹?”
皇后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叫她别胡说。“那是陛下的六妹妹,温慈公主。”
温慈公主只是一个具体化的笑话,且已经历史久远,有人茫然地看着,有人却不露痕迹地蔑笑。
皇后施施然起身:“今日本宫也乏了,大家便散了吧。”
众人跟着起身,“是,恭送皇后娘娘。”
那些臣子,恨不得做皇帝第一天,便要叫你广纳后宫,开枝散叶。
陈祝山语气平静地说起这话,孟知语别过头,看向檐瓦上还未融化的雪。禁庭的雪总是要下得厚些,她不过看一眼,便觉得凉意从脚底起。
步撵经过御花园,而后往内宫深处走,最后停在栖霞宫的门口。
陈祝山请她下来,“看一看吧,你会喜欢的。”
她沉默地下了步撵,阿幸终于敢上前来扶住她。
迈入大门,丫鬟内监们站了两排,齐齐道:“见过公主。”
孟知语道:“平身吧。”
他们是没什么说话的权利的,低着头主子开口。她明白这种苦楚。
陈祝山往宫殿里走,“朕备好了藕粉桂花糕和忘忧酒,知语尝一尝吧。”
孟知语跟上他的脚步,进了殿门,桌上果真放着藕粉桂花糕,和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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沸腾的海绵体x

第3章 第一枝梅
侍女上前来扶她坐下,端杯子斟酒一气呵成。陈祝山如今是天子,阖宫上下全是他的,他是主人,可以随意地坐下。
半杯忘忧酒在她面前轻晃,她看向对面的陈祝山,陈祝山抵着糕点的盘子,往她面前送了送。
“尝尝吧。”他说。
他身旁跟着的太监侍卫们都在外头待命,只留下一个李元。李元替他斟满酒,而后也退出去,将满屋的侍女们,包括阿幸,一起招了出去。
殿中寂静无声,能听见点的炭火轻微的燃烧声,以及自己的心跳声。
孟知语抬手拿了一块桂花糕,抿进嘴里,入口即化,仍旧是那个味道。陈祝山见她动作,十分满意地勾唇,也拿了一块桂花糕送入嘴里。
孟知语开口:“陛下政务不繁忙么?该看的,臣看见了。该吃的,臣亦吃过了。陛下不必耽搁于此。”
这是逐客令了。
可惜陈祝山偏要装作听不懂,他摇头:“政务是要忙的,可是人生也并非只有公事,朕与知语多日未见,有许多话想同知语讲。”
他如今将这腔调拿捏地十分到位,与他的父亲如出一辙,这种腔调却让孟知语生理性地厌恶。
大抵身在其位,不自觉便会如此。
人的变化是很快的,她不可能是曾经的她,既然如此,她也没有底气要求陈祝山是从前的陈祝山。
她眉目扬抑之间,重新抬起头来,“陛下说吧,臣听着。”
她的目光微微越过他,落在他身后空旷的大殿之上,陈祝山忽然失了兴趣,亦来了火气。
他扬唇道:“朕忽然觉得,知语说得对,公事重要。朕过会儿再看看你。你需要什么,同她们说便是。”
他起身,孟知语也得跟着起身,她福身行礼,送他离开:“臣恭送皇上。”
她听见步撵离开的声音,他们走了,栖霞宫又安静下来。这宫殿,从前是皇后居住。如今皇后成了太后,挪去了寿康宫。新皇后则住在了坤宁宫。孟知语叹口气,不知是在叹什么。
她唤阿幸,阿幸进门来,低着头:“殿下。”
她明白,她不能再叫小姐,有失礼度。她从前便跟着孟知语了,从前她是温慈公主的时候,她不能叫殿下,便唤小姐。
孟知语忽略她的称呼的更改,她重新坐下来,也让阿幸坐下来,坐在方才陈祝山坐过的位置上。
阿幸不动。
孟知语轻笑:“你不敢?罢了,如今他是天子了。算了,你在这边坐下吧。”她指了指自己手边的位置。
阿幸坐下来,沉默地陪着她吃糕点。外头的侍女们仍旧站在外头待命,倘若仔细听,还能听见外头风声呜咽。
孟知语吃了一块糕点,又叹气。“阿幸,你让她们散了吧。”
阿幸得了吩咐,起身去传达。她们便各自忙活各自的事情去了,只留了两个在门口守着。
这会儿时辰还未到午膳的时辰,她吃了两块糕点,便放下了。各宫里是有小厨房的,可以自己做,也可以去御膳房传菜。
栖霞宫的小厨房并未开工,御膳房准时送菜品过来,阿幸接过,有些意外。
“殿下,都是殿下喜欢的菜。”
那送菜的内监笑起来,声音有些尖锐:“回禀公主,这是皇上亲自吩咐的,公主喜欢就好。”
阿幸笑得开心,“喜欢的喜欢的,多谢公公,公公慢走。”
阿幸送走公公,拎着食盒进来。“殿下,都是殿下爱吃的菜。殿下可要现在用膳?”
孟知语的视线落在殿外的红梅上,从阿幸叫她的第一句,她便听见了。都是她喜欢吃的,都是皇上吩咐的。
她收回视线,说:“那就吃吧,左右也没什么能做的。”
吃饭也成了一件打发时间的事。
阿幸闻言,带了些欣慰地笑,她打开食盒,将东西都拿出来摆好,伺候知语吃。一道冬瓜排骨汤,一道红烧排骨,一道茄子。
阿幸感慨:“从前,哪有这样的好日子。”
孟知语看向阿幸,阿幸吐舌头,转移话题,“殿下快吃吧,还热着呢。”
吃过饭,还有漫长的下午,和漫长的夜晚。
下午,孟知语叫人拿来纸笔,临摹写字。替她铺陈纸张的宫女看了眼她的字,由衷地夸赞:“殿下字写得真好。”
阿幸最喜欢有人夸知语,她尾巴都要翘起来,“那可不,我们殿下的字写得可好了。”
宫女跟着笑。
孟知语看向纸上铺陈排列的字,一笔一划之间,分明写满了三个字:陈祝山。
她的字是陈祝山教的,一笔一划,呕心沥血,才有今日风骨。
那宫女是新来的,不曾见过皇上的字,倘使见过,便是一桩新的秘事了。
孟知语摸上纸张一角,将整张纸揉成团,丢进篓子里。写字是需要静下心的,最消磨时间。
她抬起头,才发觉外头天色已晚。
冬日天黑得早,她放下笔,正说让人收了东西,故而听见公公尖锐的通传声音。
“皇上驾到。”
稀奇,她一个公主,夜宿皇宫里。
更稀奇,天子夜里不见后妃,见六妹妹。
孟知语片刻失神之际,陈祝山已经掀了帘子进来。他进来的时候,带进来片刻风雪。孟知语矮身行礼,“臣见过皇上。”
陈祝山目光扫过来,落在她身后的桌上。桌上放着白纸,和未干的墨水。陈祝山越过她,走到桌前,轻易地捡起她丢进篓子里废纸。
一张被揉皱的纸重新展开,孟知语道:“不过是写着玩玩,没什么好看的,若论字,还是皇上更胜一筹。”
陈祝山并不接她的话,兀自打开拿张纸,纸上只有一句诗。
日暮飞鸦集,满山荞麦花。
陈祝山抬眸,“好诗,好字。”
孟知语不答。
诗不是她的,字亦不是她的。
有什么好说。
她篓子里扔了好几个纸团,陈祝山一个个捡起来,打开看了,都要夸一句。
李元在旁边跟着,要出手替他捡,被陈祝山拦了。
孟知语就这么站着,看着他,看他的背脊弯下,看他眉眼。
“皇上。”她忽然开口。
陈祝山回过身看着她。
“夜深了,您该休息了。听闻近日宫中新来了几位美人,想必皇上应当很有兴趣。臣这里,没什么值得逗留的。”
她说话的时候,句调轻柔,说的话语却如此的不识好歹。
对皇上下逐客令,这是今日的第二回 了。
李元捏了一把汗,他记得从前这二人关系甚好,如今怎么瞧着,倒是剑拔弩张的。
皇上不能生气,生气的时候,遭殃的是他们。李元正要开口打圆场,便看见陈祝山抬手叫他们都下去。
他明白,皇上还是生气了。
一干人等又都退下去,在寂静的夜里,在寂静的宫殿里,天地似乎变得渺小。陈祝山自顾自在旁边塌上坐下,他手中还拿着她写了字的纸张,他把纸张放在小桌上,靠着软枕,好整以暇看着她。
“你在同朕赌气么?”他正视她的目光。
孟知语同他对视,“并未,臣只是在遵守一个臣子的本分,遵守一个人妇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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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搬出了自己的身份,提醒他,他们如今身份已经不同了。
陈祝山嘴角扬起来,似乎为她这一刻的说辞发笑。
“知语认为,我们是什么身份?”
孟知语别过头去,“君与臣的身份。”
陈祝山离开软垫,直起身来,离她近了些。
“错了,知语。”他说话的句调很轻,与突然的动作根本不相对应。
他猛地伸手把孟知语拉过来,孟知语毫无防备栽进他的胸膛,身形狼狈。
知语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在发疯。”
陈祝山被她如此指责,却笑起来,笑容如同春天的温柔的轻风,能吹开禁庭所有的桃花。他的动作却如此恶劣,像冬天的北风,吹得她脸红。
他抓着她的手,指引着她的手往他身上扑火。
孟知语一触即离,猛地甩开他的手,支愣起身子。她仰起自己的脖颈,别过头去,胸口的起伏却暴露了她不平的心绪。
陈祝山的恶作剧并不就此打住,他半倚着旁边桌子,好看的手指撑在脸侧,目光带着贪婪。
他们之间,半面赤诚,半面虚伪。
陈祝山道:“你猜我方才在想什么?”
孟知语侧身面对着他,方才是一个带着歧义的词,方才可以是刚才她们之间越雷池的时候,亦可以是更早一些的时候。
孟知语道:“在想今夜翻哪位娘娘的牌子。”
陈祝山轻笑一声,他的笑脸总是十分具有迷惑性,他开口,嗓音喑哑。
“对,知语猜对了。我方才想,翻知语的牌子。”
孟知语微微睁大了眼睛,朱唇轻启,微咬着牙关:“你在痴人说梦。”
陈祝山点头,仍旧是笑得很宠溺,好似在告诉她。这是她在闹脾气,而他很大度,不和她计较。
他从榻上下来,拿了桌上的酒壶。那壶酒是中午他准备的,知语没喝。
知语看着他的动作,他斟满了酒,满饮一杯,而后递给知语一杯。
孟知语接过,轻抿了一口。
陈祝山又笑:“三哥没有教过你吗?不要轻易相信一个男人的鬼话。”
他的脸模糊起来,孟知语身形狼狈地晃动。陈祝山适时地接住她坠落的身躯,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床榻之上。
知语是生得极美的,她的母亲曾是名动天下的美人。她继承了母亲的美,又在这种美上冠上了自己的名姓。
属于孟知语的美。
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他的回答一半是真的。他确实很想,把这个女人的灵魂都撞碎。
他曾见过知语楚楚可怜的时候,坚韧不屈的时候,心狠手辣的时候,张牙舞爪的时候。没有一种时候不美,即便她在旁人枕边,那必然也是绝美的。
一想到这里,陈祝山低低地叹息一声。人果然是贪心的动物,他放手过的东西,等重新给了机会,又想握在手里了。
陈祝山在她身侧躺下,只是躺着,而后闭着眼睛,睡意很快袭来。
栖霞宫的灯火是子时灭的。
皇上进了栖霞宫,没有再出来。
在这院墙之下,没有秘密。
贤妃的人回来禀报的时候,不过子时一刻。贤妃穿戴整齐,着一身富贵的衣袍,头上的珠钗翠环在暖调的光线里轻晃,她的表情先是迷茫,而后转为羞耻,最后归于愤怒。
她是许大将军的嫡女,身份家世显赫,美貌在京城也算得上数一数二。她进宫的时候,是怀抱着十二分的自信的。
今夜是她入宫第三日,按理说,皇上今夜会翻她牌子侍寝。
她精心地装扮过,此刻那些精心全都变化成了一种嘲讽。
她的丫鬟芍药是从府里随她一道进宫的,自然明白主子的心情。
贤妃问前去查探消息的小太监:“你可看清了?皇上当真没有出来?”
小太监点头:“奴才看得千真万确的,皇上没有出来。”
这就奇了怪了,皇上夜宿温慈公主的宫殿。这是什么荒唐事?
她不过十五岁,对于这些事情,并不了解。
她的丫鬟长她几岁,却是听说过些事情的。芍药挥挥手,示意小太监下去。
贤妃不解地看着自己的丫鬟:“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芍药轻声道:“娘娘,您年纪小,不知道这温慈公主的事。”
贤妃一脸茫然,“什么事?”
芍药道:“温慈公主,是前梁朝的余孽。是先帝爷宅心仁厚,接了她们母子进宫。温慈公主与皇上,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我听说,她那母亲天生狐媚,专会勾引人。说不定啊,她用同样的方法勾引了皇上。让皇上做出这种罔顾人伦的丑事来。”
她咬牙切齿道完,贤妃还是不解。
“可皇上是君子,如何会做出这种事?”
皇上陈氏祝山,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君子,温润知礼,连粗声大气都不曾有过。
贤妃十四岁时,曾经远远见过皇上一面,他是如此的温柔,一面便将她的心夺了去。她为此狠了心进宫,不顾爹爹的劝说。爹爹还说,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可她不管,她愿意在这窟窿里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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