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略估算,这些狗也得十几万。
以我的经验来说,饲养这么多猛犬的人不是善茬。
这个男人从屋里走出来,将狗喝住了,问:“你们找谁啊?”
经理连忙点头哈腰道:“狼哥啊!你爸呢?我是威盛的老张,这是甲方公司的任总。”
男人面色不善的看了我一眼,他长得倒是真的很帅,有点像年轻时的郭富城,不过眼神太凶了,有一种阴森森的压迫感。
“哦!”他双手插兜,笑道:“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说好了。”
经理为难的看了我一眼。
当然不行了,这种二世祖气场弄得挺足,有几个真能给他爹做主的。
而且我大小也是个甲方!岂有……等等,那几只藏獒怎么又在呲牙。
“小哥,我是乌勒吉村项目的负责人。”我向来识时务,连忙赔笑道:“有一些生意上的事跟你们滕总商量,麻烦你跟他联系一下。”
男人冷笑了一下,却说出一句意想不到的话。
“任冬雪,任总,我认识你。”
我刚回国没多久,做得都是南方项目,结果内蒙一个小县城,运输公司的二世祖,说认识我?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答案就来了,男人背后的办公楼里,走出一个人来。
这的确是故人,熟人,就是不知道,算不算朋友。
“任总,好久不见。”对方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回去跟赵煜汇报
“赵总,我去跟北苍公司谈了一下合作,对方答应跟威盛公司共同运输,虽然他们费用贵一点,但总体来说,我们还是节约了成本。”
赵煜刚打完篮球,气喘吁吁的喝汽水,半晌才道:“行啊你,我听说北苍是出了名的流氓,能谈到这一步,厉害。”
“不是我厉害。”我苦着脸道:“那个省建筑院的于工您知道吗?”
“啊!于付超?不提前病退了吗?”
“他女儿在北苍运输当会计。”
赵煜被这巨大的八卦给震慑住了,他道:“啥!她跑这穷乡僻壤当啥会计啊?”
我叹了口气,在心里默默的接一句:兼职少奶奶。
北苍运输的少爷,叫赤那,蒙古语“狼”的意思。
这位少爷在俄罗斯读了个艺术类大学,回来开了辆哈雷到处玩,美其名曰考察项目,也到了S建的工地。
我因为疯狂降成本,在运输公司中间很有一些恶名,他也因此知道了我。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工地考察的时候,遇到了于诗萱。
二十岁的少爷追起人来,那叫一个干柴烈火,不过这烈火是用钞票点燃的。
玫瑰论车送的,表白用无人机,出去约个都是豪华游轮。
于诗萱当时应该是刚被程厦的拒绝伤了自尊心,一头就陷进了这段轰轰烈烈的感情里,并决定跟少爷回到草原上。
于工当然不同意。
一线城市,高级知识分子家的小女儿,从小用最好的东西,受最好的教育,工作体面,未来光明,甚至锦上添花的漂亮可爱。
辞了工作,跟一个土老板的儿子去内蒙?
搁谁谁也不能同意。
可是腿长在人身上,谁都想不到,于工和夫人去参加团建那天,她翻窗户逃出来,坐上了飞往草原的飞机。
他们家,住九楼。
莎士比亚见了都得提一杯。
所以于工才会心脏病突发进了医院。
我和这震撼人心的八卦擦肩而过,如今看到的,是故事的结局了。
少爷的办公室倒是挺简陋,桌椅破旧,墙上挂着个挺大的鹿头。
于诗萱在院子里跟狗子们玩,她看起来一点都没变,甚至更美。
她穿了一件channel白色套裙,妆容精致,每一根头发丝都是精心护理过的,那些巨大凶猛的藏獒围绕着她摇尾巴,越发显得她纤弱精致。
少爷顺着窗户看着她,眼神柔情似水的。
然后转过头来再看我,偶像剧就变成了警匪片。
他说:“谈合作任总一个人来怎么行?你说话算吗?”
威盛的经理已经在旁边擦汗了。
我没有理会他的颐指气使,温声道:“工地所有的事情都得赵总拿主意,我们底下的人可不得为领导分忧吗?”
“我爸之前跟赵总聊过。”他冷笑了一下,靠在老板椅上:“赵总没看上我们,现在又要我们帮忙,可不是原来的价了。”
钱是工地的命门,这话要是赵煜听见,早就操起铁锹跟他拼命了。
我还要再说,这时候于诗萱走进来,轻声道:“你不许为难冬雪姐啊!”
就这么一句话,事情迎来了转机。
这位赤那少爷终于不耐烦的同意和威盛联合运输,只是他们车队的价格,是威盛的两倍。
我没说什么,只是道:“我回去跟赵总商量一下,我们肯定是很有合作的诚意的。”
我和于诗萱没有过多的寒暄,只是在走的时候,她出来送我。
“你跟程厦在一起了吗?”她问。
“嗯。”
“猜到了。”她笑了一下,然后道:“果然男女之间就没有纯友谊。”
又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傻。”
我看着她,没明白这句话是在问和程厦那些过往,还是现在的选择。
我只是道:“当然没有了。”
“我没办法。”她笑了笑,把一缕散乱的发丝挽在耳后,道:“以后你就知道了,我真的没办法。”
夕阳笼罩着草野之中,她美得惊心动魄。
那是跟哈日娜完全不同的美,那是财力与物力精心雕琢、父母捧在手心里无微不至的呵护,养出来的天真与娇嫩。
“爱情顺理成章就没意思了,况且你们俩郎才女貌的,真的很配。”我毫无心理负担的说着谎话,道:“你以后在这边没意思,就去找我玩。”
其实于诗萱这件事虽然狗血炸裂。但对我来说,是件好事。
北苍运输其实也不一定是多想做这门生意。
多半是地头蛇当惯了,发现我们居然选了他们瞧不上的车队,觉得没面子,所以故意找点恶心。
能够以联合运输的方案解决,已经是万幸了。
但是,赵煜不同意。
“一个是预算问题,另外一个,我赵煜不受人威胁,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拿合同,跟抢劫有什么区别!”
我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况且,这种地方,其实水很深。”
人迹罕至的地方,不一定意味着纯朴,也可能意味着野蛮。
——这道理我在非洲就明白了。
后院除了运输的车之外,还停了一辆库里南。
于诗萱手上那款包,和一整套的梵克雅宝,将近二十万。
我不信一个小县城的运输车队能有这么高的利润。
更何况,我发现那群狗里,有不少猎犬,办公室墙上的鹿头,还渗着血迹。
少爷打猎,持枪,这两件事都是明晃晃的违法。
他已经不是普通纨绔了,是个无视法律的疯子,我们正常人惹不起。
赵煜仍然不同意:“今天让了这个北苍运输公司,明天西苍公司、南苍公司都来搞破坏,敲竹杠,那我们就变成光着屁股推磨,转着圈丢人!”
我还是坚持了一下。
我道:“赵总,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我们只是短暂的在这里做项目,跟他们斗纯属浪费时间……”
S建也不是什么小企业,真闹大了,不可能怕一个土老板。
但是,我们只是打工的,顺利把项目完成比什么都重要,犯不着跟他们玩命,还不如服个软。
这还是老冯教我的。
但是赵煜和老冯不一样,对项目也好,对人也好,他心里有股近乎莽撞的正义感。
他最终坚持,不换运输车队,分派人手在路边看守,遇到情况立即报警。
但其实警察来了也没用,没有造成实际损失,他们顶多口头批判一下,我们的运输时间该耽误还是耽误了。
但赵煜跟他们刚到底了。
北苍运输给我们安排一个路障,我们就在他们的运输路上安排两个。
另一边,赵煜亲自带车队运输,再遇到北苍运输的卡车,他一脚油门就冲上去了。
那个卡车司机紧急打方向盘,两辆车就差几厘米就撞了,下来的时候司机吓得浑身发抖。
此后没人敢再截停我们的运输车了。
后来北苍运输的老板,亲自来找赵煜。
老板有个奇奇怪怪的名字,叫滕七十二,圆圆胖胖,笑眯眯的,一点都不像能生出赤那这种一脸匪气的儿子。
俩人聊了一个小时。
此后,路面上再也没有出现过路障。
我当时自惭形愧,跟程厦打电话的时候还说:“赵总真汉子,早听他的,我就不自作聪明去北苍了,受了一肚子鸟气。”
这是我第一次心服口服。
我甚至有个念头,觉得以后不瞎寻思了,领导让干什么干什么。
——我为这个念头,付出了距今为止,我人生最惨痛的代价。
草原的盛夏,是真正的草木繁盛,万里云海。
但是同时也有如云的蚊子——那是真的能咬死人的数量,以及晒得你脑壳发晕的紫外线。
工人们开始陆续有中暑的,工期又开始拉长,赵煜急得上火,自己长了满嘴大泡。
我亲自去食堂盯,让他们把饭菜做得爽口一些,这边做酸米粥、烩酸菜、羊肉白条,我让他们再加上凉粉、麻酱凉面、辣白菜……
西瓜和雪糕一车一车的往工地送。
什么开胃吃什么,什么消暑就吃什么,生怕工人们吃得不好,脑壳发晕,从脚手架上往下跌,要出了安全事故,就得停工。
但工期还是被耽误了。
外包的施工队本身水平一般,再加上总存着偷工减料的念头,做出来的东西好几次通不过检查,时间长了,甲方监理的脸拉得像驴一样长。
工期一拖再拖。
本来就上火的赵煜变得更加暴躁,他拿着喇叭在工地转圈骂人,直接说:“如果哪个孙子再给我磨洋工,直接滚蛋!”
工地的气氛一时间陷入焦灼,大家连上厕所都是跑步去的。
我也不例外,我和赵煜开了好几次会,最后只能用上次的法子,分区责任制,每一块区域都选出负责人来,每人每天干多少活,都有专人负责统计,一层一层上报。
这样杜绝了磨洋工和偷懒,也让我们的工作量增加了一倍。
我忙得两眼发黑。
整个工地唯一清闲的,是哈日娜。
她和青龙把约会地点改在了我们工地,青龙过来卸完货,她就过来,俩小孩晃着脚吃免费的西瓜。
我百忙之中,还得在青龙将手伸进哈日娜衣服里时,往他头上扔一团纸。
“告诉你啊!哈日娜成年之前,你敢胡搞我就阉了你!”
“姐——”
青龙叫屈,哈日娜在身边直乐。
每当这个时候,我心里就会有点想念程厦。
他治疗很顺利,心理医生说,他很愿意打开自己,躯体化的症状逐渐减少。
相应的,我们的联系也变少了。
昨天晚饭的时候,我给他打了个电话,道:“这个月工地太忙了,我可能回不去了。”
“没事,我替你去看看奶奶。”
我一怔,问:“你干嘛呢?”
“打篮球呢!”他的声音有些气喘吁吁,旁边有人叫他的名字,他说:“就来!”
然后对我说:“我回家给你打!”喵又
从食堂的窗户望过去,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面是层层晕染的金色云海。
我望了很久,把一瞬间的心慌和羊肉水饺一起咽下去。
那天晚上,我没有接程厦的电话。
因为我们开始了彻夜的赶工。
工人十二个小时倒一班,负责人二十四小时轮换,这在工地其实并不少见,但是我们工人的数量不够多,外加这种天气,我其实不太同意。
但是赵煜很坚持:“这边的天气多变,过两天还得下暴雨,如果不趁夜里多赶进度出来,这项目还干啥啊!门缝里夹鸡蛋,完蛋了。”
我还想说,工地的弦不能绷得太紧,太紧的话,一点事就全崩了。
但是我又一想,赵煜做过多少项目,我做过多少项目?我有什么资格去指挥人家呢?
于是,我没有再说话。
高强度的监督和彻夜赶工之后,项目进度肉眼可见的赶了上来。
赵煜全程跟着,比谁都能熬,两个眼睛像两盏锃明瓦亮的红灯笼。
我没有他能熬,我始终记得程厦跟我说那句话,越是心浮气躁的时候,越要好好生活。
我每天都见缝插针睡上五六个小时,来保持头脑的清醒。
那天夜里,我也在施工的噪音中睡觉。
大概是太累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手机上有十几个来电未接。
我的心重重的沉下去。
就在这时,电话又来了,是暴龙。
“出什么事了?”我一边穿衣服,一边问。
“老大。”背景嘈杂,他的声音却出奇的平静:“如果……我没了,你帮忙照顾一下我女儿。”
凌晨四点五十分,我赶到了事故现场。
那是一座断裂的桥面,扭曲的茬口,像是巨兽参差的獠牙。
一辆车的残骸尚悬在那里,前面两辆车已经不见踪影了。
我脸上,有冰凉的液体慢慢流下来,赵煜说得没错,下雨了。
雨越下越大,而我就站在雨里,看着救援人员在水中忙碌着,无数声音在喊着什么,而我什么都听不到了。
我只能看见,他们从泥浆中捞出一个人来。
一个年轻的、强壮的男孩,青龙。
他从来没有像这样雪白过,白得像一个玉做的婴孩,无声无息的躺在那里,再也不会神气活现驾着白马奔腾在草原上,也不会嬉皮笑脸的叫我姐姐了。
他死了。
“这种事常有,别哭哭啼啼了。”赵煜说:“我们还得接着赶工期。”
我们此刻在市里的医院,暴龙正在抢救。
这是第一次,我没有回领导的话。
那是一座载重八吨的老式石拱桥。
而货车自重就打到二十吨,加上严重超载的货物,整整六十吨,运输车队三辆货车从桥上经过,桥面迅猛的崩塌。
青龙那辆车当场就沉入河水中。天旋地转之间,他甚至没来得及打开车门逃生。
而暴龙就在那辆车上,他本来是随着车队去办事的,剧烈的撞击让他受了重伤。
但是,驾驶员经验老道,带着他跳车离开了。
剩下人报了警,血流不止的情况下,暴龙把最后一个电话打给了我。
他没有什么朋友,离了婚,女儿在上初中,他玩命在赚钱。
我没法在他抢救室外,说这不算什么,这对伟大的项目来说不值一提。
赵煜还在喋喋不休的嘱咐我各种善后事宜的时候。
海蓝,也就是我带来的另外一个人施工员,突然道:“赵总,你们把人当人吗?”
赵煜停住了:“你说什么?”
“你们大人物在那里运筹帷幄,为了一个项目,好像做任何牺牲都值得,你想过我们这些蝼蚁,也是有爹妈,也要睡觉,也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吗!”
海蓝的眼睛通红,她吼道:“我他妈的不干了!”
那根弦,终究还是崩掉了。
暴龙最终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他显然已经不能继续工作了。
还有很多人和海蓝一样辞职了,这是S建创建以来,最大规模的员工辞职事件,整个项目组几乎都垮了。
我也很想垮,但我不能垮。
赵煜召集了所有人开会,复盘这次事故,以及制定新的时间表。
我发言道:“这次事件主要有两个问题,其一,事故发生的呼和卢桥,年代久远,因此载重有限,大多数车队都会选择新桥,而威盛车队却选择了这座桥,其二,所装货物超载严重,三车同过,导致事故发生……”
我还没说完,会议室的门就被猛地打开。
青龙的家人们冲进来,神色激动撕扯着赵煜的领口,用蒙语哭喊着青龙的名字。
赵煜躲闪不及,整个会议室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蓬头垢面的哈日娜,木然的走到我身边,轻声道:
“他们说,不是你们催命一样催着赶工期,青龙根本就不会去上那座桥。”
“是你们害死了青龙。你们得偿命。”
我看着她冰冷地眼睛,不寒而栗。
越过如木雕石塑一样的哈日娜。
我看到了窗外,院子里停了一辆库里南,显然是它将这些人送来的。
北苍运输的那位少爷,正在漫不经心的看向这边。
当和我对视的时候。
那张英俊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我坐了很久的绿皮火车,回公司述职。
来的时候,窗外是连绵不绝的新绿,回去的时候秋风呼啸,满目凋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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