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化长公主碍不过女儿苦求,本来不愿,没成想见了卢恒的面,往常的十分不愿顿时成了哪儿哪儿都满意,甚至撑着病重身子为女儿订下这桩婚事。
若非后来长公主病逝,卢恒身为女婿,自请为长公主守孝,推辞功名,只怕早就入京任职去了。
不过孝期一过,立刻便有绥都招令发来,叫卢恒领了南下的肥差,这不回来便轻轻松松连升二等,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便要入京做通政去了。
若说这不是靠着裙带关系,能有今日?
一群人心中想着,心中酸涩妒忌,恨不得自己能生的这般好相貌,恨不得能有个裙带关系捞自己一把,偏偏眼中故意带出些深以为然,揶揄神色。
仿佛自己品行高洁,不耻这等行径。
旁人心酸嫉妒,总有忍不住者挑刺多嘴多舌:“二郎这般身份地位,怎么连一个通房丫鬟都没,莫不是家中娘子管的严?”
一听这事儿一个个都笑了起来,有人喝醉了酒,便大舌头说话荤素不忌:“我听说今儿个二郎亲自带着郑家姑娘回府?二郎啊二郎,你莫要骗我!你可是有那份心?要我说你不厚道啊,这般藏着掖着……”
一群人咯咯的笑着附和。
卢恒将这群人神色尽收眼底,素来温润的面上并不见多少恼怒,只是一双眸却像是萃了寒冰,静静看着众人。
“六叔祖喝醉了。”
他冷冷道。
等到夜深,暮色四合之际,卢恒送走客人,才踏着月色往琅玕院一路踱步而去。
走到半路,等候已久的长随跑来:“爷,夫人唤您过去一趟。”
卢恒脚步一顿,已经猜到母亲寻他要说些什么。他又听长随道:“少夫人院里的珍娘,今儿个差人打探,依稀是打探表姑娘以往的事……”
卢恒闻言朝西院方向沉沉看了眼,沉声叮嘱他:“你切记盯着点她们,叫他们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是。”
得到肯定回答,卢恒才伸出指揉了揉眉心,他眸光沉沉有掩盖不住的疲惫,却知晓如今远不是清闲的时候。
他步伐沉沉踏入郑夫人院里。
果真见郑玉珠与郑夫人二人不知说了什么,皆是双眸含泪,面色悲凄。
卢恒眸光微顿,听郑夫人朝他埋天怨地。
“可怜你那舅父,我只他那么一个亲兄弟,他本事那般博学多才的人,可惜生不逢时,若是在以前,想必也是如同我那几位叔伯,封侯拜相不在话下。哪里会落得个如此的下场……母亲知晓我儿的不易。玉珠的身份是否叫你难做?你若真不乐意,我便带着玉珠在永川待着,如何也不随你入京……”
郑夫人一致对外瞒着,许多人都只知晓郑家舅老爷几月前病逝,却鲜少知晓舅老爷实则是自尽而亡。
朝廷彻查前朝余孽,一路大刀阔斧,查到了江左,查到了郑父头上。
郑父扛不住各方压力,许是真有把柄,在夜半吞金自尽。
卢恒听着母亲老生常谈的话,他自小到大也不知听了多少次。
最初是哀哭他那早早离世的父亲,后又哀哭起郑家来……卢恒以前听到还会情绪起伏,到如今不见一丝波动。盖因他知晓,母亲只是以这般慈爱柔软的话,达到自己目的罢了。
可他终归听不得母亲的哭诉,只能安慰起来:“这些年朝中屡有前朝余孽身影,十几家涉入其中都逃脱不得,他们皆是朝廷重臣。可舅父不在朝为官,郑家也早已败落,如何能是什么通敌卖国的余孽?此事看郑家在舅父故去后未被下定罪便可知,想来舅父之事也算是人死债消,绝计牵连不到玉珠头上。”
卢家这些年败落,又远离朝廷,许多传闻他也是耗费许多功夫才探出。
郑夫人想来也听明白了,面上安稳了几分,这才拿着帕子拭去面上泪痕,道:“既不是逆臣,你舅父这些年战战兢兢,为何还有此飞来横祸……”
卢恒嘴角牵扯出嘲讽,“两姓家奴,岂得善终。”
郑玉珠闻言面色煞白,无助落泪。郑夫人则是气急,呵斥卢恒:“那是你舅父!你怎可说此等大逆不道之话!”
卢恒以掌掩面,忽地笑一声:“我又何尝是在骂舅父。我卢家本就是降臣,与郑家又有何异?降臣么,总是这般的……”
卢恒心知,这非是谁的错。
盖只因母亲的话,生不逢时罢了。
只不过郑夫人自来有自己的偏执,并不愿意听这些,她只将一切的过错迁怒到旁人身上。
卢恒有些为难,劝说自己母亲:“母亲莫要为此事迁怒乐氏,长公主离世几载,她从不懂外边的事儿,朝廷决断之事与她何干……”
郑夫人一听,嗓音刹时拔高几度,连方才的哭腔也不复存在,只神情讥讽道:“乐氏无辜!你瞧瞧你走的这些时日,我可是要将她当一尊菩萨供着,哪家的儿媳像她那般金贵的?打不得骂不得的……她乐氏无辜,她若无辜我可怜的珠儿岂非更无辜!”
郑玉珠原只在一旁安静听着,见母子二人又要争吵,便连忙膝行上前,跪在郑夫人身边劝住她,“姑母,不要说了。乐氏如今是阿兄的妻子,你不能为了我的境地,叫二兄二嫂失去夫妻情分,玉珠能得姑母二哥不嫌弃收留已是感激涕零,若是闹得府上不睦,玉珠才是死有余辜!”
岂料她这句更引来郑夫人泼天怒火,她狠狠剜了这个儿子一眼,更觉得亏欠郑玉珠,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字句:“你怜惜她,你也不怜惜怜惜你这可怜的表妹,不怜惜怜惜辛苦养你长大的母亲!当年若非她母亲以权压人,当年若非她乐氏蛮横……”
时隔多年,卢恒一时陷入过往的海市蜃楼里。
他喉结微动,许久都挣扎不出,终于忍不住抬眸朝郑玉珠看去,却恰巧郑玉珠抬眸,落入她那双含着泪的杏眸里。
母亲的话响彻在耳畔。
“你欠着玉珠的!乐氏欠着玉珠的!”
夜风拂窗,月落梧桐枝上。
乐嫣沐浴过后,往内室里点了一盏纱灯,坐在窗边慢慢瞧着窗外风景。
灯火葳蕤间,她等卢恒等的有些昏昏欲睡。
不知什么时候察觉身后气息,她回眸望去,只见卢恒不知何时到的,竟没发出半点儿声响。
他清瘦挺拔的身影立在藕色合花帐旁,风姿磊落,在灯火葳蕤中,正眉眼深沉的看着她。
他的五官生的挺俊而温和,柔和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型。眉下眼眸是一双浓的化不开的墨,往何处一站,总能将满庭风采都压下去。
卢恒总是神情平静而温和,眼含笑意的容纳着旁人的一切脾气,也只是将他惹得急了,才会挨他骂几句。
乐嫣再没见到过比卢恒气度更出众的男子。
屋内总有些静悄悄的温热,夫妻二人半年未见,一切仿佛隔了什么,又仿佛都没有改变。
乐嫣打量他时,卢恒已绕室走来,他的身姿冷硬修长,俯身朝她身旁坐下。
卢恒瞧见了妻子有些泛红的眼眶,忍不住含笑一句:“莫非还是为了玉珠的事儿与我生气?”
“叫我闻闻,这四周是什么味……”他说着,眼底泛起促狭的笑意,俯身凑近。
也不知是闻她身上香气,还是故意趁机与她近一点儿。
妻子素来娇贵,用的香皆是皇室贡品,极为难寻。
如今这香名唤荔枝壳,荔枝香中透着隐隐的松针、槐花,还是他想方设法差人从西域商贩手中高价购得的。
一拢香饼,千贯银。
也只为博美人一笑。
卢恒素来都是如此的,当着郑夫人的面规规矩矩,再是清肃板正不过的一个人,背地里只有小夫妻二人时,却有些胡闹不知分寸。
自然,这不知分寸,也只是在夜里。
白日里,他便又是另一副端正的模样。
往日乐嫣并不厌烦他这等作态,只是今日心情十分不好,闻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酒气,更是心中抗拒,伸手推了推他冷硬的肩。
她忍着满心酸楚,“什么味儿?我才洗的澡,熏了香,能有什么味,你鼻子坏了吧……”
她语音一顿,旋即才明白过来,他是在打趣自己,打趣这四周的酸味。
乐嫣一时间又羞又气,狠狠剜他一眼。
奈何生来一双含情眼,一双茶色瞳仁水光剔透,便是不施粉黛仍显妩媚之气过重。冷冷瞪过来时,不像是发火,反倒像是笑嗔调情。
她这双眸子,莫说是郑夫人觉得轻浮不庄重,便是乐嫣自己,也是不喜欢的。
果真叫她这眼睛一瞪,卢恒瞬间不再说话了。
明明生的如此妖孽,眼波流转间只叫男人柔肠百转,恨不能将其揉碎在怀里。
他在她彷徨无依时上前,情不自禁地俯身吻上那芳唇。
那张唇,温软饱满,与他冷硬的总是不一样。
他时常吻着吻着,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七月未曾相见,许多情意都只能靠着一封封书信,如今才能触碰到,才能与她在同一处屋舍……这般情动焚烧如何能止住。
乐嫣却是蹙着眉头将脸侧去另一边。
她屏息凝神,一副他做了十恶不赦大事的神情:“我不想听这些,你先净室洗洗……”
乐嫣自小便讨厌酒气,小时候蛮横,自己不受不得酒味,便也容不得身边人沾一点儿酒。
小时候乐嫣人生的漂亮,嘴又甜,便是在宫中都极为得宠,高祖爷高太后纵的她无法无天。
大年三十宫宴里,乐嫣哭着一句酒臭,便将宫宴上的酒水都撤了下去。
几位才从外京赶来的舅舅,却只能陪她喝些果汁茶水。
娇惯久了的娘子,总是不能理解旁人的苦难,她不懂卢恒的疲惫,更不懂自己丈夫的心思。
如今闻着卢恒身上浓烈的酒气,只是几欲做呕。
卢恒微微皱眉,“你若是因为玉珠,我只是怜玉珠父母亡故,才将她接回府来……”
乐嫣却不怎么想听,只是推搡那抵着自己的冷硬的胸膛:“去洗干净,臭死了!”
室内岑静,唯听烛火燃烧声。
卢恒与生俱来的矜贵叫他做不出低三下四的举措,更做不出强迫妻子的举动,他辨别不出情绪,却依着妻子的话缓缓松开她,往净室洗漱去。
却不想等他清洗干净回来时,却见乐嫣早已经沉沉睡去。
正是暑夏里,一年中最热的时节,饶是夜里也闷热的厉害。乐嫣体寒,小日子不准,珍娘几个总不给她用冰。
她仍像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睡觉时喜欢抱着枕头睡,哪怕是热的浑身是汗,也舍不得放开。
烛光下那张面颊泛着莹白光泽,鼻尖挺俏,眼窝深深,卷曲的睫羽像是两把羽扇。
这夜乐嫣睡得沉沉,后半夜甚至做起梦来,梦见了阿娘。
梦中是阿娘那张气若游丝的脸。
临终前母亲瘦成那般模样,却仍紧紧攥着她的手腕,一遍遍唤她。
“鸾鸾,鸾鸾。”
“阿娘最愧对的便是你……”
那夜,母亲身上的病痛像是好转了许多,叮嘱她许多许多话。
只恨不得将她走后,女儿往后几十年的人生都安排妥当。
乐嫣明白,为何母亲会说这种话。
没有给自己一个叫人艳羡的家,不能父慈母爱,始终是阿娘心间的一根刺。
善化长公主总觉得愧对女儿。
哪怕她力所能及的给了乐嫣自己能给的最好的一切……
乐嫣的娘亲,虽为公主,却并非先帝所出。
前朝末年,国君荒淫无道,时不假年,胡人南下夺取城池,诸王相继反之。
太祖彼时也不过是北地一方诸侯,家中世代驻守兴州府为将,镇守要塞抵抗北胡入侵。
眼看朝中奸佞横行,九州山河破碎,白骨露野,太祖痛定思痛索性扯旗造之。
太祖英杰,膝下几个儿子亦是骁勇善战之辈,连战皆捷,数年间破了数州,攻下前朝半壁江山。
前朝天凤十四年,太祖义子康献王孤军深入不幸身陨战场,厄运接踵而来,康献王之妻产后血崩而死。
太祖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之下,便将才出生的善化抱来祖宅,亲自赐下名姓,交给妻子抚养。
善化的前半生不算顺遂,未出生父亲战死,甫一落生又没了母亲,孩童时正值乱世之中,纵衣食无忧却也吃尽颠沛流离的苦楚。
好在,后来大徵江山立下,此后的善化长公主应当算是一路顺遂了。
得两朝天子看承照拂,封地赏赐凌驾于一应公主之上。
唯一欠缺的便是婚姻一事了。
她与驸马婚姻不合,早已是天下皆知的笑话。
打从乐嫣记事起,便是母亲带着她在上京的公主府独居,而父亲则是与婢妾之流住在一墙之隔的乐府。
哪家的驸马能做的如乐蛟这般痛快的?摊上了世间最温和贤良的公主,半点不嫉妒他婚前的风流,只盼着二人能婚后和睦相处,有了女儿后更是委曲求全为了乐嫣一次次忍让。
更是在先帝责问起驸马时,善化都替驸马说尽好话。后来才彻底凉了心,才带着女儿独自奔走封地,与驸马不复相见。
可纵是如此,乐嫣记忆中,母亲也从不曾对自己说过一句父亲的坏话。
这般温柔宽和的公主,临走前叫她忧心不下的便是唯一的女儿了。
善化长公主原先早有想将女儿托付终身的人选,奈何乐嫣一门心思的喜欢着卢恒。
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姑娘,被母亲保护的太好,甚至连几个男人都没见过。等满心满眼里都是她的那个与寡母长大,一家子破事的少年郎时,已经为时已晚。
善化长公主如何劝说她,说卢恒没有父亲,由寡母养大,家中条件也不好,一堆糟心事……可乐嫣焉能听得进去一句?
她一意孤行。
十五岁的娘子信誓旦旦的,满眼憧憬和期盼:“母亲,你给我选的那些人我都不喜欢。我喜欢阿恒,阿恒也喜欢我,这难道不足够了么?”
善化长公主那时候已经病的起不来身,可她还瞒着不懂事的女儿,总在她来时,往身后垒着软枕,命女婢们三缄其口,佯装出自己仍只是风寒未好的模样。
她听着女儿的这番话一怔,此后再没劝过乐嫣一句。
许是她的身体日益不济,知晓自己时日无多,忧心自己亡故后年幼的女儿举目无亲,那群父族只怕要将她吞吃入骨……
卢恒听着她梦呓,以及时不时传来的呜咽声,他似乎知晓她又梦见了什么。
这般凑近,才忽地察觉,乐嫣瘦了。
甚至瘦的腕骨突出,肩头都是骨头。
与以往差了太多。
叫卢恒不由得生出几分迟疑来。
她疲惫么……
她有何疲惫的?
这夜卢恒很疲倦,几乎才睡下,天便亮了,他又匆匆起身前往官署。
廊外滴滴答答的落下雨水,倒是叫这天儿多了几分清凉。
卢恒没吵醒她。
等乐嫣醒来时,枕边早已冰凉。
自侄女来,郑夫人面上都多出许多喜庆来,连话语都多了几分。
叫郑玉珠与卢锦薇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不知道的自以为是她的一双女儿。
郑夫人正说起入京的事宜。
卢锦薇对京城没什么印象,记事起便在永川府,被母亲话语中那个盛世富饶的景象震撼,对着那处更是生出许多向往和胆怯来。
“等我们入了京,那些娘子会不会瞧不起我?觉得我是乡下里来的?”
郑夫人闻言笑了起来,言语中掩不住的傲气:“谁敢瞧不起你?你兄长是淮阳侯,如今要做了通政,有几个年轻的后生能比的起你兄长?到时候给你多做几套鲜亮的衣裳头饰,日后你便时常去京中娘子们的小会,叫她们好生瞧瞧……”
“可娘你也不认识几个夫人,这么些年更是与京城没有交际,叫我怎么去?”卢锦薇闻言微微咬唇,很是迷惘。
郑夫人眼中笃定,将一切都早早安排好了般:“乐氏不就是京城人士,她母亲如今虽去了,她到底还是宗亲,总有些认识的显贵。难不成还缺了几个帖子?到时候你也莫要再与她耍性子,一切都跟着她便是。”
卢锦薇听此,不免生出迟疑。
她还记着母亲时常在她耳边说的,说嫂子生的一副勾魂轻浮的模样,只要是有外男之处都要她仔细盯着,唯恐一招不慎,门第里出了个败坏门楣的东西。
如今母亲难不成转头就忘了?
郑夫人浅啜一口茶,眸中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样,对着郑玉珠打趣:“瞧瞧你这表妹,哪里像是我生的?”
郑玉珠亦是笑,回着卢锦薇的话:“以往是不在,如今阿恒回来了,嫂子想必是满心都是阿恒,如何会有旁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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