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缜看见的是她满是敬佩的乌黑眸子,亮晶晶的,像落了两颗冬夜的星。
他慢慢靠近。
佟穗还没留意到他的眼神变化,可他另一个地方跟着变了,一下子就提醒了她。
在军营,在书房,这人居然也能起兴。
佟穗趁他没有防备,动作敏捷地跳开来,一直跑到书房门口,才微红着脸要求道:“这里都不算军营,你带我去其他军营看看。”
萧缜失笑,继续坐了一会儿才站起来,陪她前往南营。
于是,佟穗见到了能并排躺下十几个兵的大通铺兵舍,见到了兵营里的伙房,也见到了兵器坊、马厩等等。这些都是死物,萧缜还给她讲了营里的军纪,战场上不同号角的意思。
离开军营,两人去了南城墙。
这边可讲的更多了,因为佟穗问得细,光是城墙里里外外的结构萧缜就说了一箩筐,详细到佟穗记牢之后,给她足够的材料与人力,她自己也能修建出四面城墙来。
萧缜跟一个守城兵要了水袋,连灌几大口后,看看站在一处垛口前朝外远眺的姑娘,逗她道:“早知道你如此好学,在你七八岁的时候我就该把你接到我们家当童养媳,让你跟着五弟一起听祖父讲授这些。”
佟穗轻哼:“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家才会把女儿卖去别人家当童养媳,就算你家再有钱,那时候我爹娘也绝不会同意。”
萧缜将手搭在她的手旁边,道:“我十八岁的时候,也能夸一句面如冠玉,你应该看得上。”
佟穗的视线已经落在了他的手上,这人个子高,手形修长,手背跟他的脸一样,都晒成了熟麦色。
十八岁的萧缜,过得应该是大户少爷一样的日子吧?不用下地不用干活,当然长得白。
佟穗想了想,问:“你去战场的时候已经二十了,凭你的家世与相貌,怎么还没说亲?”
萧缜笑了:“年轻气盛,看不上周围村子里的姑娘。”
佟穗:“……”
萧缜:“上过战场,走过的地方多了,眼光变得更高,对妻子人选也更加挑剔。”
佟穗:“挑剔还选了个猎户家的?”
萧缜:“就因为自己挑不到,年纪又大了,只能听祖父安排,没成想歪打正着。”
萧缜是初四那日进的城, 直到今日才算真正得了一日空闲。
他也想多陪陪佟穗,出门前便跟家里交待了,要等黄昏再回。
所以晌午的时候, 萧缜带佟穗去了城里的一家酒楼。
近日城中颇为太平, 酒楼生意瞧着还行, 即便是这世道, 总有人手里有些闲钱, 也喜欢约上好友畅饮吃席。
萧缜要了一间雅间。
夫妻俩都穿着布衣, 没想过要摆什么威风, 可萧缜又是在县衙审问四大恶霸又是在城墙练兵, 酒楼有伙计认出了他, 机灵地去报给东家, 待到厨房这边开始上菜时,东家便亲自过来了, 给夫妻俩添了几道未点的酒楼招牌菜。
满满一桌,共八道热菜, 四道凉菜。
萧缜笑问:“这么多, 你看我们夫妻吃得完吗?”
东家殷勤道:“您为咱们守得城内一片安稳, 这是我们酒楼一点心意, 大人与夫人只管品尝, 剩下也无妨。”
萧缜问佟穗:“要尝吗?”
佟穗:“太浪费了。”
萧缜便留下自点的一道凉菜两道热菜,剩下的让酒楼用食盒包好,等会儿派人送去萧家。
天已经冷了, 饭菜放半日坏不了,傍晚热一热刚好吃。
待到结账时, 萧缜坚持付了十二道菜钱。
坐在大堂的食客们看着东家与这对儿夫妻推来推去,明白了怎么回事, 待萧缜与佟穗走出酒楼后,食客们纷纷议论起来。
“萧家真是不一样啊,我记得狗官在的时候,经常来这边的雅间,走时全是赊账,一文钱没付过。”
“还以为萧家早晚也会学狗官作威作福,现在一看,萧家那是清官的做派啊。”
下午逛的是县城,遇到值得一看的地方,譬如县衙、粮仓、铁匠铺,萧缜都会带佟穗进去边逛边讲。
经过绸缎庄、首饰铺子时,萧缜刚露出进去之意,佟穗已经骑着骡子往前走了,丢下他不管。
萧缜只能追上来。
佟穗嗔怪他道:“刚在酒楼显露过你为官的清廉,现在带我去那地方,是想叫旁人说我贪图富贵吗?”
萧缜:“十二道菜确实吃不完,衣裳首饰买了真能派上用场,不一样。”
佟穗:“买了我不用,一样是浪费,再说了,你给我买了,家里其他人买不买?”
道理萧缜都明白,他只是想对她好。
一骡一马紧紧地挨着,萧缜看着她道:“先记着,总有能名正言顺打扮的时候,那时再陪你去逛铺子。”
佟穗笑着点点头。
逛得尽兴了,黄昏时分,夫妻俩回了萧家。
萧缜去书房见老爷子,佟穗被萧玉蝉拉到了东厢房这边的堂屋,柳初等女眷也被陆续叫了来。
堂屋的桌子上,摆着几匹彩色细布,还有两个首饰匣子。
萧玉蝉抱怨佟穗道:“布料首饰每人都有份,姑母非要等二嫂回来了再挑选,结果呢,二嫂跟二哥一直逛到这时候,让我们好等。”
佟穗真不知道会买这些东西,她交给两位长辈的钱也完全不够用啊。
萧姑母笑道:“这些是我买来送你们年轻人的,算是提前给了新年礼物。正是如花似玉的好年纪,既然搬到城里了,也该打扮打扮,整天灰扑扑的,白白浪费了好相貌。”
一个侄女三个侄媳妇,她个个都喜欢,乐意花这份钱。
盛情难却,又是大家都有的,佟穗只好乖乖排着等待挑选。
按照长幼顺序,柳初排在最前面,跟着是佟穗、林凝芳,萧玉蝉排最后。
萧玉蝉指着那匹海棠红的料子道:“这是我在铺子里就选好叫姑母买的,你们都别跟我抢。”
佟穗三妯娌可不是那种人,撇下萧玉蝉看上的那匹,三妯娌有商有量地分派了剩下三匹,柳初选的碧色,佟穗要了那匹牡丹粉,林凝芳要的是那匹竹青。
首饰有两样,玉簪与耳坠。
萧姑母:“都是普通的玉,好的姑母买不起,现在咱们也不好往外戴,图个物美价廉吧。”
这样的玉在柳初、佟穗看来已经非常好了,林凝芳明白萧姑母那话是对她说的,选好自己的那份后,她屈膝朝萧姑母行了一礼,瞧着手里的玉簪与耳坠道:“能与大嫂二嫂玉蝉一样得姑母惦记,是凝芳的福气,姑母再自谦的话,便是把我当了外人。”
萧姑母莫名地心疼起来,大侄媳有女儿陪着,跟自家人也都熟了,二侄媳父母双全家里和睦,只有这个三侄媳孤零零一个。贺氏那样的脾气,想必没跟三侄媳说过亲近话,她竟成了三侄媳在夫家遇见的唯一和善的女性长辈。
“好,是姑母说错话了,反正以后我送你们礼物都送一样的,你们最好全喜欢,哪个敢嫌弃,我以后谁都不送。”
四个小辈均笑了。
佟穗先将东西抱回东跨院,因为要赶着去吃饭,只能回来再收进箱笼。
可回来是夫妻俩一起回来的,萧缜见到炕上的东西,一样样看了起来。
牡丹粉的细布,摸起来比粗布舒服多了,萧缜展开布料,出其不意地将站在旁边的小妻子裹了一圈。
被裹成蚕茧的佟穗:“……”
萧缜看看料子再看看她,道:“这就是牡丹粉?还不如你脸上的粉好看。”
佟穗瞪着他的胸口道:“快收起来,仔细弄脏了。”
萧缜:“这匹就别往箱笼里收了,趁着还不冻手做成新衣,过年了穿。”
佟穗抬眸看他:“这个年能太平吗?”
纵使萧家方方面面都想到了,反王那边始终都是个隐患。
萧缜:“我说能,你信吗?”
佟穗与他对视片刻,点点头。
换成刚嫁给他的时候,萧缜说得再靠谱她都只是随便听听,如今,她是真的信。
萧缜也看得出她信了,笑了笑,将布料放在旁边,捡起那两样首饰给她戴上。
玉簪好戴,耳坠细细的,萧缜又长得太高,低头低得脖子都酸了,一只都没能插进她的耳洞。
佟穗不嫌他笨,就觉得他挨得这么近,呼吸都落在她脖子上,怪别扭的。
“我自己来。”
“我来。”
萧缜似乎跟这事犟上了,让她躺到炕上去。
佟穗只好照做。
萧缜将梳妆台的木凳搬到炕沿前,坐好了,一手捏着她薄薄的耳垂,一手捏着耳坠继续尝试。
佟穗一会儿看看他格外专注的眉眼,一会儿看看屋顶,一会儿再看看窗。
一对儿耳坠终于都戴好了,萧缜让她坐起来。
佟穗被他拉着胳膊,垂着眼面朝他坐在炕边。
容易害羞的新妇,被灯光一照,红扑扑的脸比什么牡丹花都好看。
萧缜扣住她的后脑,亲着亲着,站了起来。
次日,男人们早早去了军营,女眷们也为招待城里大户家的太太们做起了准备。
礼数这边有林凝芳提点,大家该记住的都记住了,再有擅长接人待物的萧姑母坐镇,小媳妇们也不至于太慌。
萧玉蝉是最不紧张的那个,对佟穗、柳初道:“你们只需记着,这些人家里再厉害都比不上咱们家,是她们要讨好咱们,哪怕咱们放个屁她们都得装作没闻到,又有啥好慌的。”
萧姑母正拉着绵绵说话,闻言捂住绵绵的耳朵,数落侄女道:“天天屁啊屁的,一点都不文静,等会儿客人来了可不许这样。”
萧玉蝉:“知道,装我还是会装的。”
萧姑母摇摇头,自家侄子多,二侄子还好,讲究点,老三老四老五都糙,少年时期在外面学了那些粗话口头禅拿到家里,比着似的粗话连篇,侄女耳濡目染的,说话也带了几分糙。
日上三竿,客人们陆续到了。
一共八家女眷,概因知道萧家来自村里,怕压过主人家的风头,这八家女眷都穿了细布衣裳,头上也只有两三样瞧着质朴的首饰。
有的只来了四旬年纪的夫人,有的夫人带了年轻的媳妇,还有的带着十五六岁待嫁之龄的姑娘。
如林凝芳先前提醒佟穗的那般,这些妇人们都把佟穗当成萧家的当家太太,做什么说什么都会打量着佟穗的脸色。
当然,贺氏、萧姑母也没有受到冷落,萧涉、乔家兄弟可都没娶妻呢。
热热闹闹地聊了一个时辰,女客们谢绝萧家留饭的好意,齐齐告辞了。
人走干净后,佟穗几人同时松了口气。
在灵水村的时候,也经常有媳妇婶子的去萧家做客,可村里人说话比较直来直去,城里这些夫人太太们完全是另一种做派,举止讲究谈吐文雅,有的话似乎只是随口提起,细细一琢磨却暗藏玄机。
费神、费脑、费唇舌。
佟穗在屋里看了一下午的书,才彻底将那些声音清出脑海。
天黑之前,老爷子等人回来了,聊起待客的事,贺氏很是激动,将今日见到的几个小姑娘都狠狠夸了一通。
萧野四个单着的表兄弟住在军营,还不知道有人惦记上了他们。
萧延笑道:“五弟还没开窍,娘怕是要白心热了,四弟、表弟们年纪确实到了,合适的话可以选一个。”
贺氏:“等你五弟开窍还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我给他做主,娶回来他自然会开窍。”
夫妻之间,就是那点子事,媳妇漂亮贤惠就够了。
萧守义咳了咳。
贺氏反应过来,讨好地看向老爷子:“爹,您说是不是?”
萧穆这才道:“他们要是遇到自己喜欢的急着成亲,可以安排,他们若不急,你们也不用在这上头浪费心力。反王在外虎视眈眈,卫县形势一日未稳,现在做成的婚约便都是虚的,女方家随时都能悔婚。”
佟穗悄悄看向林凝芳。
私底下林凝芳可告诉她了,今日来做客的那些姑娘,八成都不是家中嫡女。
越是望族大户,行事越是精明。
反王带兵去打西边的云县了。
当这个消息在卫城的大街小巷传开后, 百姓才放松下来的心神又重新绷紧了,盼着反王继续吃败仗,又觉得云县没有萧家祖孙这般的人物, 多半会败, 败了, 便是给反王添兵, 一旦反王羽翼丰满, 定会再来攻打卫县。
百姓们人心惶惶, 不知道今年到底能不能过个太平年, 萧家这边依然在紧锣密鼓地操练着兵马。
孙纬盯着各处铁匠铺子、木匠铺子日夜两班制备兵器, 乔长安带着车队去村镇百姓家中买粮, 百姓们舍不得将粮食交给官府当税, 手里若有富余,拿来卖钱还是愿意的。
张文功负责军饷钱库, 孙纬、乔长安都得来他这边领银,每笔账张文功都会核对清楚。
佟穗、萧姑母也在老爷子那里接手了新的差事, 从城里招募一批擅长针线的女子, 集中于一处为士兵们缝制厚厚的冬衣、被褥。所需的针线、粗布、棉花都由萧姑父采办全了, 佟穗娘俩要做的就是监督进度, 防着有人偷工减料。
家里陆续有客人登门, 佟穗招待两次便失了兴趣,全都交给贺氏、林凝芳应对,她一心扑在新差事上。
十月十二, 距离卫城三十里地的骑兵营建好了,当日萧缜便带着整个骑兵千户所的兵马迁了过去。
早上萧缜跟佟穗提过今日极有可能搬迁, 黄昏佟穗从老爷子这里得到准信儿,便没觉得意外。
一直到十五这日的傍晚, 萧缜才再次踏进萧家的院门,与佟穗打个照面就去见老爷子了,吃饭时祖孙俩再一起来堂屋用饭。
贺氏瞅瞅萧缜,对萧延道:“明日见到你四弟他们,提醒他们也回来吃顿饭,天天待在军营,叫我们怪想的。”
这事萧延站弟弟们那边:“大家都在比着劲儿地练兵,夜里也会演练如何偷袭、防偷袭,别说他们,明晚我也不回来。”
说完,他看向自家媳妇。
林凝芳垂着眼吃着饭,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他们母子说话。
饭后,大家各自回房。
东跨院。
这几日佟穗也给萧缜做了一身冬衣,黑色粗布布面,里面絮了厚厚一层新棉。
等萧缜擦拭干净,洗去了一身风尘,佟穗便从柜子里取出这套新衣,让他试穿。
他长得英武,穿黑色更显气势。
佟穗还在打量,萧缜摸摸身上的料子,道:“留着过年穿,在军营穿新的不值得。”
佟穗:“怕你在那边冷才做的,过年谁穿黑色,我会另外给你做一身。”
萧缜:“那就留着回城了再穿,反正我去年那两身冬衣也都好着。”
佟穗也是节俭人,不再劝他,走过来,等着他脱下衣裳后叠好收回柜子。
萧缜却是将厚重的袍子往东边炕头一扔,一把就将佟穗抱到了炕上。
佟穗被他带得心头狂跳,嘴上嫌弃道:“急什么?”
萧缜手里快速地解着她衣边的盘扣,狭长黑眸盯着她:“夜夜都想,你说我急不急。”
佟穗红着脸偏过头。
她也想的,夜里越冷,就越想他陪在身边的时候。
半个时辰闹下来,萧缜才将她搂在怀里说话。
佟穗脸贴着他热乎乎的胸膛,问:“在那边住着还习惯吗?兵练得怎么样了?”
萧缜:“说了你也惦记,二十那日带你过去瞧瞧,那时候骑兵应该也稍微能拿得出手了。”
骑兵骑兵,练成后威风凛凛英姿飒爽,但马上的功夫练起来也难,现在带她过去看,萧缜怕她会笑。
自家兄弟们醉心练兵,除了要备战反王那边,也是在互相较劲儿,都想让自己的兵最厉害。
萧缜管着骑兵营,虽然没有其他骑兵营比对,但他对自己有要求。
佟穗被他说得心里也是一阵发烫。
那可都是保护本县保护自家的兵马,当然越厉害越好。
萧家练兵练得如火如荼,反王那边也没有闲着,到十九这日,反王大军已经先后占据了西边的云县、玉县,半是蛊惑半是威胁地又在两县招募了两万余新兵,总兵数达到了四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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