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村民都跟我一样想法,但他们有的年纪大了,有的受过伤,有的家贫请不起郎中,虽然活着却拖着一身病,哪怕有饭吃人也难受。你看你,瞧起来好好的,为何非要困在屋里把自己闷废了,你现在是没病到那个地步,等你真这疼那疼了,后悔都来不及。”
林凝芳只是背着她,一言不发。
佟穗:“你自己想想,我回房看书了,你看,这也是活着的好处,活着就能等到机会做些以前没条件做的事。”
才从林凝芳那边出来,佟穗就后悔了,怕自己一时说了不该说的,人家相府千金并不爱听。
只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后悔也无用,佟穗摇摇头,去上房找柳初。
柳初笑道:“二弟真是心细,不过我跟绵绵这边都不缺什么,叫他不用麻烦了。”
佟穗怕她撒谎,自己打量起屋里的陈设来。
上房是老房子,盖得有些年头了,橱柜瞧着倒还算新,应该是柳初夫妻成亲时添置的。
柳初拉她胳膊不许她瞅:“真没有要买的。”
佟穗指指地上:“这是你最好的鞋子了吧?”
柳初跟着往下看,看见两只鞋的鞋尖料子都磨损得快破洞了。
她解释道:“在家里做事才这么穿的,去年过年时二婶给我买了双新鞋。”
怕佟穗不信,她去柜子里把那双新鞋拿了出来。
佟穗捏捏里面的夹棉,道:“这是秋冬冷的时候穿的,春夏你还有比脚上这双更好的吗?”
柳初:“……”
佟穗:“行了,我照实跟二爷说,买不买是他的事。”
柳初想拦她,又哪里抵得过佟穗的力气,刚追出去,瞧见从中院那边过来的萧缜,顿时又退回房。
佟穗与萧缜去了东厢房,将两件差事的情况说给他听。
萧缜:“三弟妹那边不用再管,大嫂的鞋……明天你随我一道去镇上,你帮她挑。”
断没有小叔帮寡嫂买鞋的道理。
没等佟穗答话,萧缜又给她派了个新差事:“阿福阿真那你也去看看,她们来时都只穿了一身衣裳,后面全是二婶安排的。”
二婶必然只会把旧得不能再旧的衣裳分出来。
佟穗:“三弟妹呢?”
萧缜:“三弟帮他买过,应该不缺这些。”
佟穗:“我还是问问阿真吧,免得只把她落下。”
黄昏时分,萧延三兄弟回来了,猎到两只野鸡一只肥兔。
萧野对绵绵道:“等会儿四叔扒了鸡尾巴毛,给你做毽子。”
绵绵开心地笑。
萧延正在听萧玉蝉说林凝芳画画的事,激动地看向佟穗:“二嫂快把画拿出来,我还没看过她画这个。”
佟穗:“……”
萧缜沉声道:“想看叫三弟妹也为你画一幅,看自己去。”
萧野嘿嘿笑:“傻了吧,二嫂的画只有二哥能看。”
萧涉:“为啥?二嫂站在那还不是随便咱们看?”
佟穗:“……”
她将两个小叔都瞪了一遍,萧延则是连瞪都懒得瞪,转身走了。
柳初笑着追上去。
萧延看不成画,嫌弃兄长:“都怪二哥小气,你大大方方拿出来,啥事都没有。”人都看了,画就看不得?
阿真在旁边听见,悄悄朝他背后扔了记眼刀。
算上上次萧延三兄弟带回来的野鸡, 现在后院的笼子里已经关了三只野鸡一只兔了。
那只鹿都还没吃完,老爷子交代先养着这几只小的,留着过阵子春耕时宰杀补身体。萧家可是有一百亩田地, 以前还能雇佣村里乡亲帮忙, 现在家家户户的男丁都不太够用, 老爷子决定带着儿孙们亲自下地, 大不了多种几天。
笼子旁, 萧涉一手摁着鸡脑袋一手攥着两条鸡腿, 萧野拿剪刀从根部剪断最漂亮的那几根尾羽, 绵绵、齐耀这俩孩子蹲在旁边等着玩鸡毛毽。
趁着还没开饭, 佟穗来骡棚喂两匹骡子吃青草, 骡子吃得香, 佟穗瞧着也高兴,拿起挂在围栏外面的马梳围着骡子梳起毛来。
萧野剪完一只鸡, 抬头看见二嫂这模样,不禁对刚走过来的兄长道:“二哥, 自打你教了二嫂学骑骡, 我怎么瞧着她看骡子的眼神比看你还含情脉脉?”
萧涉伸着脖子瞧瞧, 困惑道:“有吗?二嫂看骡子的眼神明明跟看二哥差不多。”
萧野大笑。
佟穗听见笑声, 朝他们这边看来, 见萧缜也在,便又收回视线,因此没瞧见萧缜从后面踢了萧野一脚。
三兄弟都在后院, 只有萧延跑去找媳妇了。
以前他回房,林凝芳要么坐着发呆, 要么躺着发呆或睡觉,基本不会有其他变化, 这次回来,萧延惊讶地发现林凝芳居然在摆弄她随身带过来的那几件首饰——一支白玉镯、一对儿珍珠耳环、一支金玉簪、一支金镶玉的钿花以及一支镶满许多小珍珠的金钗珠花。
看着华贵,其实她将后三样首饰戴在头上时,金质的簪身大多隐在发间,露在外面的白玉珍珠都很清雅。
这让萧延想到了初遇林凝芳的那一天。
当时他就一个念头,这么个大美人,既然她想跟着他们,他不睡白不睡,睡完刚好带回家当媳妇。
可真的成了媳妇,看着每日她半死不活的样子,萧延再去回忆那晚,就知道自己干的不是人事了。
问题是,如果他那晚不那么做,相府千金就不会变成他媳妇,不是媳妇,他管她开心还是难受?
林凝芳径自将母亲留给她的白玉镯用帕子包好放回匣子,其他几样全裹进萧延送她的一方帕子。
萧延这才问:“你要做何?”
林凝芳:“送给祖父。”
萧延皱眉:“为啥要给祖父?”
林凝芳没有回答,穿好鞋,双手托着帕子往外走。
萧延下意识地去拉她胳膊。
林凝芳垂眸看去。
萧延被烫一样松开,既觉得窝囊又觉得可笑。说出去二哥他们可能都不信,自打林凝芳瘦成细竹竿后,他就再也没有跟她睡过,摸哪都是骨头,他实在下不去手。
他不拦,林凝芳继续往外走,萧延自然跟着。
中院的前院摆了两张小板凳,萧穆与萧守义正坐在这里闲聊。
瞧见这对儿冤家,两个长辈互视一眼,看着他们靠近。
父子俩都是身形高大魁梧之人,坐这种矮矮的小板凳也很显块儿头,就算林凝芳站到面前,他们稍微仰首也就行了。
林凝芳屈膝朝老爷子行礼,低声道:“自我入门,没为萧家出过半分力,祖父还如此待我,凝芳实在受之有愧。”
萧守义、萧延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好看向老爷子。
萧穆叹息一声,一边抬手虚扶她起来,一边道:“有些话其实早该说了,是我没教好老三,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只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多说无益,你既已进了萧家,便是我萧家的媳妇,我将用不上的东西送给会用之人,也是免了浪费,你安心收着就是。”
林凝芳点点头:“那孙媳就谢过祖父了。孙媳愚笨,做不来农事家务,这数月一直都是劳累婆母姑嫂照顾,如今愿把这些身外之物交给祖父,多少贴补家里,也算是尽了一份力。”
萧穆没接,就着孙媳的手打开帕子,看到那几样首饰,他盖好帕子道:“家里暂且不缺钱花,这些旧物于你另有意义,好好收着吧。”
林凝芳坚持道:“祖父不收,凝芳无颜再留在家中白吃白喝。”
萧穆:“如何算白吃白喝?你确实不会烧火做饭,眼下瞧着不如上面两个嫂子勤快能干,可你自有长处,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帮忙指点耀哥儿绵绵的功课,可以教绵绵女红为人处世,包括你二嫂以后生的子女你都能帮忙教导,难道到了那时候,还要她们另教你一份束脩?”
林凝芳怔住了。
萧穆瞧瞧她瘦骨嶙峋的手腕,再叹道:“少胡思乱想,先把身体调理好吧,现在家里人手足,不用你做那些,哪天她们有个头疼脑热或是出了什么事,或许只能靠你操持,那时候再不顶用,不提我们怎么想,你自己都要惭愧。”
林凝芳想到自己画幅画都要酸上半晌,再无言可对。
萧延扯她的袖子:“好了,放回去吧,祖父那还好多首饰等着送老四老五未来的媳妇,真不差你这几样。”
老爷子手里到底有多少好东西连他都不知道,用母亲的话讲,每次觉得家里马上就要揭不开锅的时候,祖父总能又拿出一两样物件去换钱粮。
晚饭快结束时,萧缜提起他明日要去镇上,问一家人是否有东西需要捎带。
贺氏瞄眼老爷子,小声道:“除了去年过年大家都做了一套冬衣,家里好几年没做过春夏秋的新衣了,我这把岁数倒不在意这个,像柳儿阿满凝芳她们都还年轻,正是好打扮的年纪……”
乱的时候她绝不会惦记新衣裳,这不是太平大半年了,四兄弟回家后靠打猎也攒了些钱。
被她拉出来当借口的佟穗三妯娌:……
柳初:“我就算了,往年的衣裳都还能穿。”
佟穗:“我成亲前才做了几套新的,也不用。”
林凝芳看看身上,她只穿了一身衣裳进萧家,后来添置的几套都是新衣。贺氏还为此跟萧延吵过,问萧延到底藏了多少私房钱,萧延说是老爷子给的钱,具体如何那会儿林凝芳也无心过问。
三个媳妇都来拆台,把贺氏噎得不轻。
萧玉蝉一溜瞪过去,理直气壮道:“你们都不要是吧?我要!”
说完跑到老爷子身后捏肩捶背撒娇去了。
萧穆被孙女捏得晃了两下,把人撵走后道:“你们娘几个跟俩孩子都添一套衣裳鞋袜,需要多少布老二算算。”
萧缜点头。
老爷子这么好说话,萧延瞅瞅萧野,试着道:“给我来个花瓶?我最近喜欢上赏花了。”
贺氏瞪过来:“你会赏个屁!”
萧野不想听婶子叨叨,紧接着道:“我想买把剑。”
家里有几杆好枪,剑就一把,属于二哥,上次二哥杀了流民草寇倒是带回来两把砍刀,都缺刃,他看不上。
萧涉不甘示弱:“给我买匹骡子,我不想再跟三哥骑一匹。”
萧穆扫眼这仨孙子,依次回道:“花瓶书房里有闲置的,我给你拿一个。剑跟骡子都没有。”
萧延乐了,萧野、萧涉连哼两声。
萧守义嘱咐侄子:“再买一坛酒。”老爷子好酒。
萧缜都记下了,对萧涉道:“明早五弟跟我们一起去,三弟四弟守家。”
萧野反对:“我去,叫五弟守家。”
萧缜:“不用。”
萧涉嘿嘿笑,觉得二哥果然更喜欢自己。
萧野不服,吃完饭追在兄长身后要个解释。
萧缜看眼柳初、佟穗的方向,道:“明早我们吃完饭就出发,大嫂刷碗,你帮她喂喂猪骡。”
萧野:“就这?让五弟帮忙不一样吗?”
萧缜:“二婶看见又要挤兑大嫂。”
萧野:“……”
萧缜去找老爷子拿钱。
佟穗、柳初陪绵绵在后院踢毽子,天黑了才各自回屋。
见萧缜竟坐在北锅前烧水,佟穗有点不好意思:“以后你歇着就是,我回来再烧也快的。”
她已经知道了,萧缜这季节根本不用热水擦洗,烧水只是为了照顾她。
萧缜抬头,看到她因为才踢过毽子而变得红扑扑的脸颊,额头、鬓边甚至被灶膛里的火映出隐隐汗光。
他道:“歇了一天了,不如你累。”
这话好像在调侃人,佟穗耳根发热,自去后门外搬浴桶。
泡澡洗头,她在南屋待了好一阵,刚打开门就见萧缜从北屋出来了,只穿一条中裤,上半身一览无余。
佟穗才迈出去的一只脚立即缩回来,侧身问他:“你洗过了?”
萧缜:“嗯,你去歇着,我来收拾。”
佟穗:“我多倒几次水就是,你胳膊带伤,还是别做力气活吧。”
萧缜:“那就一人抬一边,早点忙完早睡觉。”
佟穗不清楚他是单纯想帮忙还是急着做什么,只是这人坚持,她也就应了。
夫妻合力,一次就把装了半满的浴桶抬出去了,哗啦啦一通倾倒,萧缜揽下冲洗浴桶的事,佟穗便先回屋。
头发还湿着,佟穗特意留了一扇大窗没放,她坐在炕的另一头,正好能看见天边的月亮。
三月十二,月亮又快圆了,明晃晃地挂在半空,不看书不做针线的话,屋里都不用点灯。
萧缜进来了,见她坐在对面,问:“怎么在那边?”
佟穗指指头发:“还没干,我在这边晾一会儿,你先睡吧。”
萧缜沉默,单手插好门闩,然后直接走到佟穗这边,脱鞋上炕。
月光同样照亮他宽厚结实的胸膛,逼着佟穗歪头回避。
人却不好躲,小小一个坐在那,显得很乖。
萧缜将她抱到怀里,摸摸她潮湿的发,再摸上她热乎乎的脸颊。
佟穗早闭上了眼睛。
萧缜同样是一个在战场厮杀了六年才返乡的男人,再加上年长几岁,他对女人的火只会比萧延更炽。
佟穗对这些无从了解,只是低低地呜咽着。
吃过早饭, 柳初见萧缜去套骡车了,便让佟穗赶紧回去换出门穿的衣裳。
萧野也道:“二嫂去吧,我来喂猪。”
佟穗:“行, 那你们忙, 我先走了。”
刚从堂屋出来, 就被靠在月亮门那边的萧玉蝉叫住了, 这小姑子难得带着点讨好的语气道:“二嫂, 祖父给二哥的钱肯定有剩的, 你们帮我买点炒瓜子吧, 耀哥儿爱吃那个。”
佟穗没怎么见齐耀吃, 倒是见过萧玉蝉一口气嗑大半盘的本事。
她道:“我跟二爷说说, 买不买都得他做主才行。”
萧玉蝉朝她眨眼睛:“你就说你爱吃, 他肯定同意。”
佟穗干笑一下,转身去了东院。
今日他们要去的镇子叫长平镇, 萧姑母就嫁到了那边,离灵水村有六里多地。
佟穗听父亲讲过, 说长平镇是县城北面这一带最大的镇子, 镇里面有条街专门卖各种东西, 因为县城太远了, 周围村落的百姓都是去长平镇添置家用。
灵水村的热闹已经超出了佟穗的想象, 真不知道镇上该有多好。
出门要穿体面点,可佟穗也不想太出挑,留着出嫁新做的两套春秋装没动, 从柜子里翻出一套七八成新的旧衣——桃红的衫子、柳芽青的长裙。这还是两年前赶上一段太平时候,母亲给她扯的新布, 佟穗断断续续穿过几回。
换好了,佟穗拿起柜子上的铜镜上下照照, 目光在衣襟前顿了顿。
怪不得萧缜说她瘦,从十六到十八岁,她只是长高了些,其他地方似乎都没什么变化。
佟穗咬咬唇,不变才好,变成萧玉蝉那么鼓,这件衫子可能会显得紧巴。
正胡思乱想,门板突然被人推了下,像是要进来却没料到里面落闩的那种无意之举。
“在做什么?”萧缜问,马上要出门了,他真没料到这么会儿功夫她也要如此防备。
佟穗匆匆放好铜镜,过去开门。
萧缜瞧见她的衣裳,视线顿了顿,再移到她藏画的箱笼上:“车备好了,带上画。”
佟穗怪尴尬的:“真不用裱,收在箱子里不会弄坏的。”
裱上就方便挂了,她怕萧缜真把画挂在墙上。
萧缜:“裱吧,三弟妹知道你如此珍惜她送的画,肯定会高兴,况且她的画工也值得裱,保存好了当传家宝都行。”
这两条理由哪条都让佟穗颇为心动:“那,那就听你的。”
她爬到炕上,将已经仔细卷起来的画取出来。
萧缜从老爷子那边借来一支画匣,暂且装画用,到了镇上装裱时自会配上新匣子。
佟穗又去衣柜那边取荷包。
萧缜见了,道:“今天的花销都走公账,不用动私房。”
佟穗用下巴指指画匣,她裱自己的画,当然要花自己的钱。
萧缜直接将荷包放回去,攥着她的手腕往外走:“你现在是萧家媳妇,不用分那么清。”
佟穗:“……”
骡车已经牵到了东院前门外,萧涉坐在车辕上,晃悠着腿等兄嫂,柳初提着一摞用油纸包好的鹿肉馅饼走过来,这是要送去萧姑母家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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