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天空湛蓝, 水洗了似的,干干净净一丝云都没有,只有零星飞鸟翱翔穿梭,像是在报喜一般。傍晚都能如此, 真是极高的天儿了, 可见选得不错。
冯安一身大红喜服,胸口扎着花团, 意气风发地坐在马上, 朝道两旁百姓笑滋滋地拱手。就要去迎接的娘子无论是出身、容貌、性情, 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 一辈子能与这样的女子待在一处, 他心里欢喜又得意。新娘子闺名叫李朝云, 据说在国公府从上到下,都很是受宠, 就看昨儿那发嫁妆的场面, 说十里红妆都不为过。得了个好看背景又强的美人,以他无官一身轻的条件来说,简直捡到宝,他越想越笑得合不拢嘴, 拱手拱得越发殷勤了。
人生四大喜之一,洞房花烛夜。想想就心热。只希望接了人回来,晚宴那些个亲戚朋友能轻饶他,少灌几杯酒, 让他好好看看自己的美娇娘。画卷小像不是没看过,可谁知道真人甚么模样呢。长相须得在新房揭了盖头才能瞧见, 但个头一会儿就能看见, 可得看看, 谁叫他也不能免俗,跟大多数男人一样喜欢纤细高挑有气质的淑女呢。
踢轿后紧接着就背娘子过火盆了,没机会去比量,直到拜堂时他才寻着空档,假意帮看不见路的娘子注意着脚下,他侧过头一瞄,惊得差点没摔着。好家伙,他这未来媳妇也太矮了,都没三块豆腐高。
“夫妻对拜—”
随着一声唱喏,冯安心急地转了半圈身子,终于与那人面对面。这下比量得更直观,未来媳妇似乎才到他大腿根?不,不对,到他腰部?咳,可能还高点,大约是到他胸口处。那也还是矮啊,一低头,他连她后脊梁都看见了。他才十九,还处在长个的时候,加之这两年被管得严,修身养性,身子骨跟雨后春笋似的往上拔高,已经五尺一寸了。这么一比较,那李大姑娘约么才四尺高,比他那脑子不对劲的外甥女纯儿高不了几寸。
冯安暗自撇嘴,有些嫌弃,不过想想未来娘子别的长处,这一点短板也只能心甘情愿地忍了。
母子连心,冯佟氏稳稳当当坐于高堂,心内对这小个子媳妇也是颇有微词,就这身高,将来生出来的孩子不会也是棵矮冬瓜罢。侧首睨了眼两旁站立的人群中那抹瑰丽的身影,啧啧,比那李氏还矮呢,真是堵心。绿莺若有所觉,回望了一眼。冯佟氏今儿一大早被放出来梳妆打扮,自己又没惹到她,她瞪自己干嘛。若是因着不乐意自己来观礼,去找冯元理论,当自己多想来似的。
收回视线,转而看向大厅中央的一对新人,李家女凤冠霞帔层层叠叠,盖头绣着金边,裙摆没过脚面,雍容华贵,喜庆耀眼。绿莺感觉眼珠有些痒,心里有些发涩,这嫁衣怎么就那么红,像树上刚熟的灯笼果,又像似火翻滚的朝霞,堂中匾上围的红绸、凳上铺的喜垫、八仙桌上映的红烛,所有的所有,真好看啊。她就寻思,人这一辈子啊,能有一场婚礼,能穿一回嫁衣,是多么有福气的事啊。
掩饰般地试了试眼角,左右望了望,还好没人注意她。说起来这娇小的李家小姐身条纤柔,举止端方大气,果然家教极好。再看冯安,绿莺与他也有几个月没见了,五官轮廓告别清秀稚嫩,越加成熟,身板也厚实了些,若从前只能将他形容成个瘦弱单薄的浪荡儿,此时绝对可能称得上是一个稳重的青年了。甚至隐约透出了些许熟悉感,他是越来越像冯元了。
这时候就不免下意识望向冯元。他那一身还是她给选的呢,望着眼前杰作,她有些自得和小窃喜。满四十蓄美髯,因着年纪的关系,她总爱将他往年轻了打扮,别人这个年纪大都将衣裳往墨绿、玄、暗灰、深黄色等老气横秋了穿,她却酷爱给他选月白、湛蓝、纯黑等纯色料子裁衣裳。今儿是包红边的墨给直缀,将他衬得风神俊朗、挺拔如松,四十多的人了,哪里能看出来,分明说三十不到也有人信,就连胡须和鬓角的几丝微光,都没增加他的老气,只衬得他更加稳重、威严。还没等她来得及收回视线,那美髯公就仿佛有所察觉,回瞟了过来。两人四目相对,绿莺被抓包,脸上一热,慌乱地垂了头蔫巴巴盯自己脚尖儿。
过了一会儿,将头轻轻抬起,见那人已经没看她了,正朝着那对新人说着过场的场面话,她这才松了口气。奇怪,总说菜吃多了会腻,人看多了会褪色,怎么看他就越来越好看了呢。以前她最讨厌男人蓄胡子,当初那个朱员外胡子乱蓬蓬一把,里面还藏着饭粒,可将她恶心坏了。冯元呢,三撇美髯,初初留起来的时候觉得别扭,跟贴了假胡子似的。现在一瞧,就如画龙点睛神来之笔,不点出那眼睛也知道是龙,可点了,这龙就活了。
绿莺又贪恋地盯了冯元几眼,心里像涌过了一缕温泉水,热乎乎冒着泡,水上还漂着玫瑰花瓣,香甜香甜的。忽然心念一动,她侧过头去跟春巧悄悄咬耳朵:“我问你,你见过的人不少,有没有很俊的?比方说类似潘安卫玠那样的美男子?”
“有呀有呀,姨娘问奴婢这个做甚么?”
绿莺微微堵嘴朝她嘘了声,偷眼扫了下左右两旁满满登登的人,音量放低:“咳,随便问问……我是觉得大少爷已经很好看了,估么着汴京也没谁了罢。”零
“不是呀,大少爷只能算是中等偏上。”春巧想了想,扳手指道:“奴婢见的不过是平头百姓,已经很好看啦,听说宫里边更不缺美貌俊俏的人呢,不过咱们没机会去瞧呢。”
“好看是怎么个好看法?你见过的,那些人都甚么模样?”绿莺问。
“嘿嘿,以前形容不出来,不过姨娘教奴婢认字了嘛,奴婢可以说上来了—面如冠玉,目如点漆,坐如钟站如松……反正可好看了,一看心就砰砰跳。”
“哦。”绿莺不自在地抚了抚丝毫未乱的鬓发,憋了憋,倒是将自己脸憋得通红,声音不大低嗫嚅着:“那……跟咱家老爷比呢?”
她将话含在嗓子眼里,含含糊糊差点没发出来,不过离得近,春巧还是听见了,使劲儿摇头:“那可比不了,差远了,就连……就连当初那个吴公子也比老爷好看呀。”
绿莺抬头去看她,小丫头也回看她,模样认真得跟要去考科举似的,两人大眼瞪着眼,僵持了好一会儿。末了怕她不信,春巧还在那更加认真地点头赞同自己,给自己追加自我肯定:“嗯,对劲儿,那些确实可好看了。奴婢想起来早先还看见过一个卖炊饼的,也比咱家老爷好看,老好看了,摊子前排了老长的大队呢,奴婢也去排了,炊饼是真好吃呀,人俊饼香……”
要是能嫁给那个炊饼哥哥就好了,春巧正在畅想,不防被绿莺冲口打断:“你怎么不说连倒夜香的都比我家老爷好看呢!”
“哼,没眼光,不问你了。改明儿不给你吃饭,一天三顿让你吃炊饼。”
绿莺狠狠瞪了她一眼,扭回头,又朝冯元望去。当初在佟固的别院与他初见,只觉得他满面俊朗,雄姿英发,实乃人中龙凤。如今倒觉得他是世上最好看的人,估计很少有能及得上他的,完美得不得了。只要这么一想,她的心就跳得跟跑松鼠似的。
好好的罢,都要好好的,一家子再也不要有争吵,将来顺顺遂遂的。这个冯安啊,若能与李姑娘和和美美的,收了混不吝的恶习,不失为一世佳话,绿莺隐隐希望着。
礼后,新妇被簇拥着送往新房,绿莺也在其列。
按规律,新郎在外吃酒应酬,娘子也不会饿着,由四个长辈坐陪,在屋里待筵。待筵即是用膳。当然,未免坏了妆容,新娘也就是意思意思垫两口肚子,陪着的长辈更不会胡吃海塞,此举不过是全为了消除尴尬,熟悉新环境,认认各长辈,总之是让新娘更快地适应夫家妇的新身份。来的人是大房太太冯戚氏、冯同氏、冯娴,还有绿莺。
绿莺绝不是被抓壮丁凑数用的,因为根本不用凑数,大房来了好几个小媳妇呢,哪个都比她有身份。她知道,冯元指派她来,是特意在新妇面前给她挣脸的,以免未来主母轻看薄待。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圈屋里,昨儿李家抬进来的床跟家具看着都是极好的品相。国公府财大气粗,女儿貌美娟秀,她再一次感叹,冯安真是好命啊。除了她们几个、门口两个自家待命的小丫头外,屋里还有几个眼生的立在新娘不远处,想必就是陪嫁丫鬟了。她数了数,足足四个。
她正神游的时候,也不知是冯戚氏还是冯佟氏知会了一声,几个陪嫁丫鬟连忙帮着新娘暂揭了红盖头。霍然一片透亮,李朝云冷不丁就见身旁坐着刚拜过的太太冯佟氏,站在面前隐隐约约还有四五个人的样子,她不敢多瞅,娇羞地垂下头去。
“哎呦,饭养气水养人,我就说嘛,韩国公家的吃食就是吴别个家不一样,瞧瞧,养出来的姑娘水灵灵跟朵花儿似的。”出声的人将她的手拉住,亲热地捏了捏,捏得暧昧怪异,让她这新嫁娘多有不自在,“皮酥肉嫩,入了我那混账弟弟的嘴啊,倒是糟蹋啦,呵呵呵。”
李朝云哄一下红了脸,饶是她多么稳当的性子,也受不住这样的调笑,不过这人的身份也昭示了。她飞快地抬头瞥了一眼,轻声却干脆地道:“大姐过赞了,朝云哪有那般好……”
冯佟氏也笑眯眯地跟着打趣了两句,一时屋里气氛欢然。近看这小媳妇,模样确实剔透,没拖渊儿后腿,对于她个子矬一事的不满倒有些淡了。将候在门口的丫鬟唤来,摆过来几张凳子,其余几人一一落座。所有人围成一圈,李朝云成了众星捧着的那弯月亮,这让她不由升起了一丝忐忑与紧张。
马上,其中一个年岁更长,作太太打扮的贵妇笑呵呵地扫了冯佟氏一眼,开口了:“我说啊,你这福气可是没边儿了,能娶到韩国公家里的女儿做媳妇,可是烧了高香呢,实是让人羡慕啊……”
这口气酸的,冯佟氏听了暗爽,面上也没掖着,扯过李朝云的手边拍边哈哈直笑:“谁说不是呢,我家渊儿一表人才天性纯良,与朝云啊,那是天造地设,这世上也找不到更匹配的人了。”说完还不忘介绍:“朝云,这就是你大伯母,快叫人。”
李朝云赶紧打了招呼,又谦虚自贬了两句,冯戚氏强耐着性子与新娘应酬着,面上却不免难看下来,心里更是酸水淌成河。侯府大老爷院子里庶子多得如葡萄串,这些人的婚事不足道也,嫡子她生了三个,娶的却个个不如那废物冯安,原来仗着能承爵她压着冯同氏一头,现在倒好,爵位没影,丈夫权势、子女婚配,一样也拿不出手了。
两位雍容贵妇相对笑着,面上一派和乐,实则一个笑得僵,一个笑得放肆。绿莺事不关己,有些无趣。在这里她不能随心所欲地说话,别人撂了筷子她得跟着撂,别人拿起她也得跟着拿起,刚才吃的那几口是萝卜丁还是鸡丁都没品出来。忽然屋里沉寂下来,没有人再说话,气氛变得僵持,空气都仿佛凝固住了。冯娴性子热闹,此时是最适合挑起话头的,可她也不知怎么想的,偏不去开口,很没事儿人似的摆弄起了指甲。
第171章
冯佟氏妯娌俩不分场合地攀比较劲,最尴尬的莫过于李朝云,绿莺觉得自家这新娘子真够可怜的,自己大喜的日子,旁人还来这一出,多败兴啊。她望过去,却一愣,本以为看见的该是
个涨红脸不知所措的小姑娘。
李朝云仍在端庄坐着,垂着头笑容温婉。绿莺心想,若换成她,被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怎么说也会感到尴尬,一个婆婆一个大伯母,哪个也不好去帮,这李朝云是没觉察到冯佟氏二人
的不和?
绿莺不禁去认真打量她,丹凤眼,鹅蛋脸,樱桃薄唇,确实是美人一个,性子看起来也与传闻不差。可说不上来的一种感觉,看着那略挺的鼻梁、尖细的耳朵,总觉得这长相有些违和,
从面相上看,这样的人要强爱争。
李朝云忽然露出一个腼腆的笑,面向冯戚氏道:“朝云在家时,也听说过大伯母膝下几个哥哥有主见有本事,大哥曾在诗会上夺魁,二哥是驯马的个中好手,三哥将儿子教养的才三岁就
知诗词歌赋,可见都是极出众的人呢。”说罢起身亲自将冯戚氏拉到床上坐了,一手拉一个,笑看了眼左边的冯戚氏,又不冷落右边的冯佟氏:“夫君一表人才才华横溢,也是婆婆教导有加。
你们二人可真是咱们冯家的大功臣呢,朝云今后要好生学习才是,二位长辈也要多教教朝云,也让朝云养出个人人称赞的好儿子,好不好呀?”
绿莺有些意外地看了李朝云一眼,在她看来,大房这几个儿子,卖酸的卖酸,遛马的遛马,三岁会作诗?那岂不是文曲星再世,她怎么没听说冯家有这样一个孩子。还有冯安,他有才么?
大冬天还拿把扇子跟丫鬟唱些淫词艳曲也算有才的话,那汴京上至八十岁老混蛋,下至十五六小淫贼,全是大才子了,唐伯虎也得一边玩去。这几个不学无术的人,被李朝云一说,把冯
戚氏冯佟氏给乐的。
真是有趣。
又见李朝云将她二人的手搭在一处,面上和煦让人如沐浴春风般惬意,态度娇憨,冯佟氏与冯戚氏憋不住,双双扭头笑了,屋里一派和谐,大家一起转移到桌前,开始待筵。她那一番
话将冯戚氏说得高兴,饭桌上殷勤夹菜过来,李朝云连忙苦着脸告饶:“大伯母快饶命,朝云再吃,口脂可就没了......”
她连皱着脸都是美的,冯佟氏瞧在眼里,越加稀罕,大手一挥:“没了再补就是,多吃些,夜里有你累的呢。”
“就是就是。”冯娴最是荤素不及,闻言嗤嗤笑得花枝乱颤,“吃,多吃些,要不你明儿都起不来,怎么敬茶呢?”
“怎么大家尽拿朝云取笑呢!真是好生挤兑人呢。”
一张脸羞成了酱茄子,李朝云告饶不及,见私房话一起头,这几个女人就跟淋了鸡血似的亮起眼睛。她深怕这些人再说下去,慌乱中瞅见桌上有一人一直不曾言语过,之前她虽好奇,却
也没多事,此时无奈之下只能打着岔询问冯佟氏:“那位长辈是......”
冯戚氏乐滋滋地坐着,在那妇人和冯佟氏间来回瞅,看热闹的架势;冯娴依然在若有所思地摆动指甲;冯佟氏面上带了些鄙夷,懒得看那妇人一眼。李朝云将众人目光收入眼底,隐约
猜出了那人身份,却不敢冒然开口。冯佟氏视她如无物,绿莺也没觉得尴尬,微微一笑,起身给了个半福:“妾身李氏,见过少奶奶了。”
李朝云心内生波,面上却不表,只含着笑朝绿莺点头。她在家时,母亲早已把未来婆家各路人马跟她说道一通,原来这位就是冯家赫赫有名的那位娇贵宠妾了,心道她必是个手段不浅的,
本以为是个掐尖高调的主儿,却不想此时竟这么不言不语的闷葫芦样。暗里忍不住忖度,李氏究竟是温和老实而得冯元心,还是锋芒收敛会做人,亦或是受压于冯佟氏的威慑?她不着痕迹
地扫了眼冯佟氏,她这婆婆大人难道真是个不好相与的?
冯安回来时,已染薄醉,被人扶着,傅粉似的脸两片红晕明晃晃罩着,还真是个俊俏人儿。喜杆将盖头揭开,四目相对彼此情意颇生,春光流淌间冯安瞪大一双牛似的眼,直勾勾盯着新
娘子笑得合不拢嘴,这真人比画像还美上二分嘞。绿莺轻轻捂嘴,看他激动的那架势恨不得仰天大笑三声。李朝云对这夫君,也看得是心动不已,能得此如意郎君让她窃喜。将**留给新人
享用,冯佟氏叮嘱了冯安几句一众人便齐齐退出了喜房。
“你是怎的了,魂不守舍的。”绿莺与冯娴走在一处,压低声问。
“你瞅见没,我这弟妹不简单。”
绿莺一顿步,看了她一眼,说:“看着是个和善的。”
“你知道甚么。她那四个婢女,别人根本使唤不动,骨子里就带着傲气,狗随主人,这李朝云能是个软茄子?看着吧,这种人啊,最会装,其实就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之前名声越好,
说明她装得越好。哎呀,你还行呢,我呀,一个便宜又碍事的大姑子,以后得在个丫头片子手底下讨生活了。”冯娴开始苦大仇深地叹气,“我娘管家时就不说了,那时我日子还好。现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