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筠元身子猛然绷紧,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一阵闹腾声响,隐约间能听见“皇后”“生病”之类的字眼。
赵筠元心头一松,又看向陈俞,果然见他眼底添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担忧。
贺宛的心思,其实寻常人一眼便能识破,陈俞也未必不能瞧出她心中所想,只是真心在意一个人便是如此,就算很是清楚她是在撒谎,可却也还是会止不住为她担忧。
赵筠元微微勾了勾嘴角,不动声色的握住陈俞放在他腰间的手道:“圣上,皇后娘娘既然身体不适,您还是去看看吧。”
陈俞此时的心显然已经不在赵筠元身上了,只是碍于方才才说了些安抚她的话,这会儿却又要再因为贺宛的缘故的离开总不太好,所以才有些为难。
可如今赵筠元开口劝了一句,反倒让他有了如释重负之感,于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等朕下回再来瞧你。”
说罢,几乎是不曾迟疑的快步出了殿门。
见此,赵筠元不由得在心里感慨道:“今日让人在贺宛跟前演的那一出戏,当真没有白演。”
其实说是一出戏,也不过就是掏了些银子让两个宫人在贺宛回永祥殿的必经之道上说了些让贺宛心慌意乱的话罢了。
依着贺宛的性子,其实陈俞只要来琼静阁过夜,她应当都少不了会闹些脾气。
在北岐的四年间,赵筠元做的最多的事便是与她斗智斗勇,哪里能不知道她的性子?
只是或是因为如今成了皇后,又或是因为陈俞也确确实实的教会了她些宫中的规矩,如今的她比之从前,竟是难得的多了几分稳重,不说旁的,就算是对那些身边伺候的宫人,都多了几分耐心。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赵筠元心下不免有些不安。
今夜,她若是会来倒也罢了,可若是不来,她岂非当真要……
即便她如何安慰自己那不过就是一具即将要被舍弃的躯壳,却也依旧是过不去心底那关。
所以方才安排了这一出。
那两个宫人在贺宛面前有来有回的说着,语气倒也并不过分,只是言语间对陈俞与她的感情增添了些若有似无的揣测。
贺宛当时听了,倒是并未有生气的意思,反而觉得有些好笑,“圣上若是当真如同这些人所揣测的那般,对赵氏有这般深情厚谊,又怎会偏宠于本宫?”
一旁玉桑自然也是捡了讨喜的话说,“自是如此,从您来了圣上身边,圣上眼里除了娘娘,便再也没了旁人身影,娘娘想要什么,圣上不是巴巴地送到您跟前来?便是那皇后之位,圣上也不曾迟疑过啊……”
贺宛闻言,面上笑意愈浓,自然也无心与方才那两个说了胡话的宫人计较。
只是当日夜里,便有消息传来,说是陈俞宿在了琼静阁。
联想起白日里那两个宫人所言,贺宛气得将那些个花瓶茶盏砸了个粉碎,却也并未消解心头的火气。
“不行。”贺宛咬着牙来回走着,“若是当真让那赵氏得了圣上宠爱,那本宫往后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她是陈国人,又是赵家血脉,本宫拿什么与她比?”
玉桑迟疑道:“娘娘,圣上一直对您如此用心,定是会护着您的……”
贺宛冷笑道:“现在是护着本宫,可往后的是谁又能说得准?”
又转头对玉桑吩咐道:“不管如何,即便只是有一点苗头,本宫也不能视而不见,玉桑,你去一趟琼静阁将圣上请来,就说……本宫身子不适。”
玉桑其实并不觉得这是个好法子,只是奈何贺宛早已打定主意,她便也只能应下。
如此方才有了琼静阁里闹的那一出了。
而陈俞走后,玉娇进殿来伺候赵筠元时面上还带着怒气,“亏她也是个皇后,连装病邀宠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都使出来了。”
赵筠元想起方才外头动静,便问道:“方才外间动静不小,皇后遣来的婢子怎的与你们起了冲突?”
“皇后身边那玉桑让奴婢向圣上禀报一声,奴婢自然不愿。”玉娇冷哼一声道:“那玉桑也是个能豁得出去的,见奴婢不愿,就要生生往里边闯,奴婢拦着,她就在外间大喊起来,所以方才闹出这般动静。”
赵筠元点头,“原来如此,倒像是皇后的身边人。”
玉娇见她依旧神色淡淡,忍不住道:“圣上好容易来一回,就这样被永祥殿那边抢了去,娘娘倒是半点不生气。”
赵筠元扑哧一声笑道:“本宫有什么好生气的,就算人留下了,心也是不在这儿的,又有什么用?”
玉娇张了张嘴,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能默默将榻上被褥理好,然后便退了下去。
第二日一早,文锦就将那道赐婚的旨意送了过来。
昨夜赵筠元并未刻意再与陈俞提及这道赐婚旨意的事,并非是因为她不在意,只是她知晓陈俞既然是怀着愧疚的心思就那样走了,那这圣旨的事是万万不会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若是她在陈俞面前一再提及,反而会让陈俞心生怀疑,疑心她愿意如此乖顺不过是因着想那道这旨意罢了。
虽然事实确实如此,可至少眼下,不能将这一切戳破。
而陈俞既然一早便让文锦将圣旨送来,那便说明一切正如赵筠元所料。
圣旨中将二人婚期定在十一月的二十四日。
这也是赵筠元选的日子。
不管这场婚事最终能不能成,她也依旧用心挑选了一个好日子。
只是接了旨意,玉娇却极为意外。
等文锦走了,玉娇才怔愣道:“怎得将日子定得如此着急?算算余下的日子竟是连一个月都不到,这……”
赵筠元也知这日子定得确实急了些,只是奈何她余下时间不多,当真是等不了多久了,便也只能如此。
不过这般缘由,赵筠元自然不能与玉娇直言的,于是她便只是笑道:“这不是瞧着你这一颗心早已飞到徐静舟身上了么?”
玉娇听她语气调侃,又不觉红了脸,娇嗔道:“娘娘又打趣奴婢。”
赵筠元道:“见你们二人浓情蜜意,本宫也觉着高兴,你年岁也到了,本宫再舍不得你也不能耽误了你。”
又道:“往后你们二人成了婚,若想入宫来看看本宫,便往宫里头递个帖子,本宫知道了,召你回来住个几日也不是不成。”
如此,玉娇方才点了头。
圣旨下了之后又过了两日,便到了玉娇出宫备嫁的时候。
依着陈国的规矩,玉娇原本是要回家中备嫁的,可奈何玉娇与家中关系不睦,此时,赵筠元也一早便与陈俞道明,所以陈俞便索性给玉娇在上京赐了一座宅子用作备嫁之用。
圣上亲自为他们二人赐下婚事还不算,连同备婚的宅子也一同赐下,这自然是莫大的恩典,那赵氏知晓此事,哪怕再有旁的念头,也是没胆子再胡来了。
所以赵筠元自然满意。
玉娇出宫那日,赵筠元又将自个为她备下的嫁妆尽数给了她。
一些御赐的钗环首饰之类,给了春容或许寻不到用处,可是给玉娇却能有些用武之地。
并非是说她能将这些物件拿去变卖,只是若给了她,至少可以当做嫁妆,也能撑撑场面,总不至于白白浪费。
玉娇见她备了这样丰厚的嫁妆,本欲推脱,只是徐静舟却明白赵筠元的心意,劝着玉娇收了下来。
等他们二人离了宫,赵筠元的心也算是能彻底放下。
她算了算余下的日子,大约还有十日左右,便也开始分析起来,“如今春容与玉娇二人的事了了,我倒也别无他求,只是既然还余下这样多日子,那便好好想想这几日还能拿来做些什么。”
她思忖片刻道:“你们那儿有没有什么惊悚些的死法,譬如将人大卸八块之类?”
系统好似沉默了片刻, 而后勉强道:“这样会不会太夸张了些?”
赵筠元扑哧一笑,“确实夸张了些。”
又沉思道:“只是,还没想好到底以什么方式了结这条‘性命’而已。”
这确实是个难题。
以至于从系统告知她一切开始, 她就已经在思索这个问题了, 而直到如今,她还不曾想出一个答案来。
“我向徐静舟撒谎说我得了重病。”她又想起为了安置玉娇说出的谎言, 无奈开口道:“看来还是要圆下这个谎言, 103,倘若有太医来为我诊治的话, 可否让他检查出比如忧思成疾之类的问题?”
假如突然因为疾病而死去,似乎有些太快。
这余下的十日时间,赵筠元希望能用它来为最后的离开做个铺垫。
系统似乎又沉默了许久,它道:“好。”
赵筠元似乎轻松了许多, 她笑了笑道:“那就好。”
或许是因为怀着愧疚的心思, 陈俞竟然连着几晚都来了琼静阁。
只是都被赵筠元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敷衍搪塞了过去。
一回两回倒也罢了, 次数多了, 陈俞也并非傻子, 怎能看不出来赵筠元的心思。
他是陈国的君主, 不管去往何处都多得是人追着捧着, 如今见赵筠元这般姿态, 先前那几分愧疚心思也早已烟消云散。
只觉得赵筠元如此, 实在有些不识抬举了。
他向来不喜欢她这般性子, 那日见她一副乖顺模样,还以为她是想通了, 却不想如今又变回了原本那副模样。
实在让人厌恶。
赵筠元却并未在意这些, 余下的日子不多,她本来也并无兴致与陈俞去虚与委蛇。
只是, 为了最大程度的让他们二人不好过,她觉得,她还是要做出些深情姿态来的。
请平安脉的许太医过来的时候,赵筠元只余下六日时间。
其实原本按照赵筠元的身份,这许太医不说每日必须来请一回平安脉,至少隔个三五日是必须来一回的。
可如今,这位许太医却是隔了有大半个月不曾过来了。
其中缘由,便是不问赵筠元心里也清楚。
定不是因为这许太医性子懒怠,而是因着有心之人刻意为难。
不过赵筠元也并未有计较此事的心思。
许太医来时,见到的她正有气无力的躺在床榻上,面容白得近乎瞧不出半分血色来,乌发凌乱散落,无端让人心头多了几分压抑之感。
原本许太医这回也不打算过来的,只是赵筠元遣来的宫人一再说了,贵妃娘娘如今的情况实在不好,他想着虽说如今贵妃并不得圣宠,可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怪到他头上,他也是承担不起的。
所以便还是来了。
只是来之前,他确实未曾想过赵筠元的情况竟是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他犹记得第一回 见到这位娘娘时,是她方才回宫的时候。
他从不曾去过北岐,可却听闻过不少有关北岐的事情,他知道那是一个几乎一年到头都只有冬日的地方,草木花卉在那个地方都是不易存活的,有时候听着,他心里都会怀疑,那当真是一个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吗?
可那里确确实实的孕育了一个国家。
而被留在那个国家过了四年饱受折磨日子的赵筠元,也平安回来了。
她回来那日,或许是为了逃避追捕,身上穿着是破了好些口子的粗布麻衣,浑身脏兮兮的,头发也只是简单的挽起,发间没有什么装饰,唯一有的不过是那根用来挽发的木簪子。
可她身上流露出来的,却是惊人的生命力。
许太医记得最清楚的,是她那双眸子,里边虽有疲倦,可却亮得惊人。
只是……
许太医回过神来,一步步走到赵筠元身边。
见她就仿佛一棵枯败的树,摇摇欲坠,了无生机。
他压下心头那些纷乱的思绪,将白色的帕子轻轻的盖在赵筠元的手腕上,而后小心翼翼的将指尖搭了上去,片刻后,许太医的脸色一变。
赵筠元捕捉到了他神色变化,正欲开口,却先剧烈咳嗽起来。
等猛烈的咳嗽归于平静,赵筠元手中那块锦帕上已经留下一片鲜红的血迹。
她刻意将那血迹展露于许太医面前,而后颤颤巍巍道:“许太医,本宫这是怎么了?”
许太医嘴唇微动,显然在斟酌着到底应当如何与赵筠元言说。
赵筠元垂眸道:“许太医直言便是,本宫的身子如何,其实心中也大约有数。”
闻言,许太医方才叹息道:“娘娘这大约是因为思虑过重,日日愁闷而不得疏解,时日久了,便积郁成疾了。”
又安慰道:“其实这都不过是心病,有些事,若是娘娘能看开些,说不定这病它自己就好了。”
“烦请许太医帮本宫开些安神的药吧。”赵筠元苦笑道:“旁的倒也算了,只是这几日连睡也睡得不安生,若有些安神的药,或许能好些。”
许太医自然应下。
赵筠元却又道:“许太医,本宫病重之事,还请勿告知圣上。”
许太医颇有些意外的抬起头来,“此事不小,若是告知圣上,至少……至少圣上也能多来瞧瞧娘娘,娘娘何必……”
“本宫如今这般模样,如何能见圣上?”赵筠元心中一片平静,面上却尽是悲苦神色。
见她如此,任凭是谁瞧了,都会感慨她对陈俞的一片深情吧。
只是许太医却还有些迟疑,“可是……”
而赵筠元却有些艰难地从床榻上爬起,作势要给许太医跪下,许太医被她如此举动吓了一跳,手忙脚乱要将她搀扶起来。
可赵筠元却道:“许太医今日若是不应允,本宫便只能跪地不起。”
许太医实在没了法子,只得点头道:“好吧,如此,臣也只能先替您瞒着了。”
见他应下,赵筠元面上才终于有了笑意,她又连连向许太医说了好些感激的话。
只是这许太医虽然应下了,但却也没有当真要替赵筠元保守秘密的意思。
方才出了琼静阁,他便转头往永祥殿去了。
他是贺宛的人,这事他可以不跟陈俞说,但却不能瞒着贺宛。
贺宛这些日子过得也算顺心遂意,毕竟皇后之位稳在她手还不算,陈俞似乎也对赵筠元彻底失了兴趣,偶尔贺宛提及这个名字,都能分明的从陈俞脸上看出厌恶神色来。
可见他已经彻底厌弃了赵筠元。
若说还有什么事是还不曾顺应她心意的,那便是直至如今,她腹中还并无任何动静吧。
只是这种事向来是可遇而不可求,加之如今的陈俞又只偏宠她一人,孩子的事,她倒也没有那么急。
所以日日赏花弄月,竟也清闲自在。
许太医来时,她便正在摆弄院子里的那一丛牡丹。
陈国与北岐不同,北岐的牡丹要费劲侍弄才能成活,开出来的花也不如陈国的漂亮,就连色泽都暗淡许多,可陈国的牡丹却极易成活,只要稍稍用些心思,便能开出来极为漂亮的花朵。
贺宛很是喜欢。
许太医走上前来,先是给贺宛见了礼,然后道:“娘娘,今日臣去了琼静阁。”
贺宛修剪花枝的手顿住,抬眼看向身侧的玉桑。
玉桑会意,转头一旁的几个宫人道:“你们都退下吧。”
几个宫人听了命令,都尽数退了下去,玉桑也跟着福身退下。
等到院中只余下他们二人,贺宛才继续一边修剪着花枝,一边道:“你说吧,琼静阁那位,如何了?”
许太医向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怕是……时日不多了。”
贺宛震惊的转头看向他,“不会是瞧错了吧?前几日本宫还见过她,那会儿只觉得她好似瘦了些,脸色什么的都还好,也瞧不出是重病缠身的样子啊?”
“许是不想被旁人察觉,故意用了脂粉做掩盖。”许太医笃定道:“臣给贵妃把脉时,也不敢相信贵妃娘娘病情竟已严重至此,又是确定了好几番方才敢来向您禀报的,所以自然不可能是瞧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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