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烟屿尝了一点味道偏浓的果酒,对她道:“郑贵妃的侄儿,小时候,也与我一起在修文馆听学,长我几岁,同你那个表妹差不多,好给人使绊子施毒计,我小时候身子不好,打不过他,被他折腾了两回。”
太子殿下幼年体弱,简直弱不胜衣,人又生得矮小,常年走路都是病歪歪的,风一刮就倒,看起来很诱人欺负。
郑勰大他六岁,站直身体来,约莫有小太子两个长,为人又病态阴毒,处处暗中刁难于他,因此颇受郑贵妃的喜爱。
在郑贵妃的认知里,凡是能令太子宁恪不快活的,都是菩萨般的好人,何况是她的内侄子。
郑勰读书也确有几分天赋,年幼时颇受太傅赏识,可惜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面对郑贵妃的宠溺不倦,郑勰为人愈发狂狷放肆,读书日渐懈怠,反倒沉湎起了声色犬马,十三四岁时便玷辱了宫人,被阿耶一气之下发落回家了,再也没来过修文馆。
太子娓娓道来,“后来他投了金吾卫,不巧遇我十六岁上收编北衙军,将金吾卫也并入北衙军籍,这人就顺理成章地到了我的麾下。”
师暄妍想到宁恪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好奇地道:“殿下没报仇吗?”
宁烟屿便对她高深莫测地笑笑,露出“知我者般般也”的赞许:“他那些阴招我是学不来,不过来来名刀真枪,把他打得心服口服罢了。近两年不见,他又开始嘴贱,大抵是忘了孤当初是如何把他打得满地找牙的,你看他如今伶牙俐齿,可仔细瞧,他那颗门牙是后来补的,原来说话漏风。”
“噗嗤。”太子妃一个没忍住,笑得差点儿伏在太子殿下的身上。
筵席快开了,他们这厢说着话,引来了不少人主意,宁烟屿将双臂扶住师暄妍柳腰,稳她在猩猩毡铺设的弹花垫子上,凑近一些,道:“师般般,有人在看我们。”
他是太子,一言一行自然都颇受瞩目。
师暄妍也察觉到了,自己笑得花枝乱颤,属实喧宾夺主不成体统,眼见齐宣大长公主快要入场了,她也忙恢复正襟危坐,轻轻一咳,稳住心态。
郑勰也到下首对面入了座,虽与众人谈笑应付着,一双狐狸眼却频频地斜斜朝着太子这席飞来,关注着这里的动静。
众人山呼间,齐宣大长公主出场了,师暄妍打起眼帘,瞧见大长公主今日身着品月色墨竹纹长袍,装扮清雅,但难掩雍华之气,于八名女史的打扇拥簇下,肃容振袖出场。
“今是家宴,来者是客,不必拘束。”齐宣大长公主待人接物一直都很和蔼,与她外表的霸气侧露大相径庭。
长公主发了话,家宴上又恢复了和乐热闹。
齐宣大长公主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酒过一巡,园林中忽然燃放起了烟花。
璀璨的焰火一簇簇喷薄举向天幕,訇然迸裂开,又星零如雨地坠落,划入长夜。
师暄妍也在仰目看那盛放的焰火,火光在少女漆黑清亮的瞳仁间跳跃,像极了深海之中鲛人闪烁的鳞尾,卷起星辉的斑斓。
盛大的焰火,将千秋宴的热闹气氛推举向空前的高潮。
如此盛世,怎能不令人心血来潮?宾客酒醉也,诗兴大发,当即挥毫泼墨留下一篇颂圣诗来。
待焰火停歇以后,师暄妍扭转花面,有些口渴,伸手去提壶,只见宁烟屿面前的酒都喝完了,涓滴不剩,她呆了一呆,看向太子殿下,压低喉舌,发出闷闷的低音:“宁恪,你怎么喝了这么多?”
宁烟屿呢,觉得自己也实在不像个气量正常的男子,她适才在看烟花,看得很专注,而他在看她,看得也很专注。
他在想,他几时能让太子妃这样专注地看一看,再被她亲一亲,抱一抱,主动往怀里钻一钻,就好了,可这念头不能有,一有,他便感到无比的沮丧和怅然,太子殿下一时没能忍住,便借酒浇愁起来,推杯换盏之间,这酒壶便见了底,再也倒不出一滴来了。
齐宣大长公主留意到了他们这一席的异常,便吩咐在旁下人,为太子多添一壶酒。
宁恪重新得了一壶酒,他又要品尝,可师暄妍害怕他醉了,急忙伸手去制止,低声告诫道:“宁恪,别喝了。”
若是醉了,在筵席上出了丑,不是让郑勰之流看笑话么。
宁烟屿挑起双眸,昔日清冷的眼眸因染了酒意,显得分外清澈。
“师般般,我没醉,就算醉了,你放心,我酒品颇好,从不惹事。”
师暄妍不信。她也没见宁恪喝醉过,若是醉了,他一个沉甸甸的大男人,要人搬回去,实在很不方便。
她甚至现在都感觉到,宁恪像一根细细长长的柔弱蒹葭,随时都有被风拂倒的趋势,她只好绕过他的腰,从底下藏匿在黑暗中的不可见之处,环绕住宁烟屿的腰身,勉强帮他稳固身形。
同样薄醉的郑勰,却在众目睽睽下,举着金樽,缓步越众而出。
筵席上舞姬止了衣袖,似柔弱的蒲草分向两畔,郑勰越过一幅幅明媚如火焰的石榴裙,来到齐宣大长公主面前,青年人眉目若雪,缓缓往下行礼。
齐宣大长公主道:“可以明言。”
郑勰颔首称是,面带微笑地说道:“小侄不才,斗胆向齐宣大长公主引荐一人。”
郑勰一语,满场肃静。
其实齐宣大长公主虽为长公主,但多年来并不曾招募门客,大长公主唯一的癖好,便是替人拉纤保媒。
所以郑勰要替长公主引荐何人,是要替那人做媒的意思?
师暄妍扶着醉得如嵯峨玉山之将崩的太子殿下,也不禁眸光凝定。
好在怀中的太子殿下的确如他所言那般酒品良好,便是有些醉了,也不吵不闹,只安静靠在她的身上,均匀地呼吸着。
那兰草的芳泽一绺绺直往她雪颈里钻,温热,乃至有些发烫。
少女的面颊早已被熏出了淡淡藕花红。
她想看看那郑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齐宣大长公主见他卖了一个关子,也不免好奇:“你要引荐谁?”
若说替人做媒,她是千百个乐意,但若说给人指点前程,过明路,通气,把人推介到谁人帐下,那不是她这个文公主应当做的事。
众所周知,她齐宣从不过问朝政。
郑勰颔首道:“侄儿年前,曾路过江都翠屏县,此县不幸遭遇百年一遇的雪灾,道路皆被冰封雪掩,屋墙倒塌,损毁过半,翠屏县百姓民不聊生,无处栖息,险些就要冻毙于风雪中。虽有上下官吏极力抢险,但奈何手中无银,无法采买,眼看这百姓就要挨饿受冻,死伤遍野。”
齐宣大长公主喜好礼佛,是个慈悲为怀的人,虽不过问朝政,但听郑勰说来,也不禁甚是可怜百姓,眉梢轻皱,急忙便道:“可知后来?”
郑勰叉手道:“这翠屏县中,正有一人路过此地。当时在下与长随等三人盘桓县中,无处栖身,眼见七个村庄都被风雪淹没无处安身,也于事无济,却见一女中豪杰,带领村民抗灾救险,于风雪中救出了十数条人命。她也是金钗身,生就柔弱,但买下了县中最大的客栈,让村民暂住,还设粥棚,救助县城中损失惨重,无力维持炊爨的百姓,更捐出了当时身上所有钱物,襄助县丞重建翠屏县。如此巾帼英雄,郑勰不忍见明珠埋没。”
齐宣大长公主听明白了,她颔首表示赞许:“的确是心地良善,大义为先的小娘子,能急人所急,救助百姓,单就这一点,便已是功不可没。不过,这样的女子,该由圣上嘉奖,你何故将人引荐给我?”
郑勰道:“圣人已嘉其为翠屏县君。不过可惜,此女出身于商贾,乃为末流。”
齐宣大长公主更加明白了,郑勰只怕是,要请求自己,以大长公主身份,为翠屏县君说一门好亲事。
她问:“那娘子,年方几何了?”
郑勰回话:“回大长公主,此女年方十七,正与太子殿下同月同日同时而生,诞于元始七年,说来极巧——”
郑勰终于图穷匕见,露出了他今日藏于身的锋利爪牙,目含笑意,望向上首正维持着宁烟屿身形不动的师暄妍。
师暄妍胸中一动,错愕地抬眸,与郑勰笑容阴冷如毒蛇吐信般的目光对视上。
那人接着说道:“正与太子妃,同时降生。”
漫长寂静。
郑勰突然把话扯到太子妃身上,必有深意。
众人都在思忖那股深意。
郑勰亮出最后一线:“因当年妖道妖言惑众,谗言太子殿下遇命里大劫,乃是被天煞妖星所妨碍,须驱逐当时降生的婴孩,此女被迫,被送至长安城外寄养,十七年,不得归。”
说来这还是太子的过失。因那妖道死后,已经证明了,太子殿下并非是被什么妖星妨碍,而是生来体弱,又恰巧在三岁生辰时发病而已。
师暄妍一直在想,当年被送出长安城的婴孩一共有七名,她与封墨是其中之二,那么剩下五名孩童呢,人海茫茫,如今安在?
郑勰今日要替齐宣大长公主引荐之人,就是当年星离雨散,天涯沦落的婴孩之一。
论情,论理,圣人都该封赏她。
这个小娘子,如今应当已经回了长安罢?
齐宣大长公主摇摇头,道:“你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夸了她无数句,可我还未能见到那位翠屏县主,你何不将人带上来,给我看上几眼?”
“是。”
郑勰再一次虾了虾腰,拱手后退数步,便转回身,去请他口中那位巾帼豪杰小娘子,不知是否错觉,师暄妍总觉那人不怀好意,当他视线经过自己时,有意无意似停了一眼。
那一眼中藏着太多轻蔑,但容不得她多想,她的目光已被来到筵上的小娘子所吸引。
众人也回眸望去,只见此女盈盈走来,着一袭烟草色湘妃竹纹对襟广袖长衫,下系水翠波光锦洒金长裙,粉腻酥融娇欲滴,风吹仙袂飘飘举,香肌玉容,柔桡轻曼,容光实在不逊于太子妃半分,堪称一句绝色。
这女子出现,于太子妃仿佛互为表里,如照镜子一般,生就不相上下的美貌,映得满堂生辉。
这时,在师暄妍怀中的男人,好像多看了那个小娘子一眼。
她垂下眸光,咬住了粉唇,突然有些烦躁,不想再扶着他了。
宁烟屿没有等到太子妃嫌弃,先定了定神,坐直起身子来,自案下捏了捏她柔软的小手以示忠心。
他看美人,如看一碗白米饭,他对米饭没有欲望,只有尝进嘴里的,才是自己的果腹之餐。
翠屏县君莲步轻移来到齐宣大长公主面前,落落大方地行礼。
“民女顾缘君,拜见长公主殿下。”
此女容貌殊丽,意态贤淑,看上去是个有规矩的。
齐宣大长公主也心甚满意,如要做媒,她自然记住了,会紧着这么出挑的好娘子。
但她这边还没发话,郑勰又道:“请长公主勿嫌在下多事,实不相瞒,在下以为,这千秋宴上只有一人,堪为翠屏县君之夫!”
齐宣大长公主困惑:“哦?”
郑勰侧身一眼扫向已有三分薄醉的太子殿下,长指挑来,掷地有声:“除了太子殿下,还有谁,堪当翠屏县君的夫君!”
全场肃穆,一众参宴的人双眼在太子殿下、齐宣大长公主与郑勰之间来回切换,唯恐错漏了任何一人的表情。
这郑勰真是勇猛啊,这话也敢说。
这不是明晃晃地打太子妃的脸么!
郑勰无畏道:“请殿下容禀,翠屏县君自出世时起,便因妖道谶言而受连累,实则是为太子之故,县君流离于江南十七载。殿下既能为此娶妻太子妃,以补偿当年的亏欠,又何必拒绝成双好事,同时纳一双美姝?且太子妃为郡君,顾娘子为县君,为太子妃之副,恰应了名分,看来此乃天意。”
郑勰言之咄咄,一句不让,双眸中仿佛有两簇静静燃烧的火焰,一直试图烧到师暄妍的裙角之上。
她今日已经很乖,在筵席上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讲,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妖魔鬼怪,是箭镞瞄准了她,分明冲着她而来的。
要她让这一步,忍着恶心,在大婚当日,接受夫君的小妾同时进门。
欺人太甚。
她记得自己早前就同宁恪说过,若到一日他要另娶,她自会挂冠求去,用不着人驱赶。
师暄妍忿然之下,于案下,推了一把那喝得眼眸惺忪的男人。
归根结底,这是他的事!
郑勰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 咆哮着舞着他的爪牙,以道德威胁强行逼迫宁恪纳妾。
师暄妍看向场中衣带临风、如娇花照水的顾娘子, 她看上去,是那般可怜无助。
在大长公主的家宴上能够出席的,无不是王孙贵胄,仿佛任何一人前来,都可以如碾死一只蚂蚁般,将她踩在脚底下。
齐宣大长公主陷入了沉默,她看了一眼今日坐在上首,始终保持沉默的大侄儿, 瞥见他幽目深邃,沉峻岿然,齐宣大长公主没能拿准主意,毕竟太子与太子妃即将新婚燕尔, 突然横插一杠子来,纵然再合适,也总有些谈之过早。
可从另一方面来讲, 这女郎今日被郑勰带上众芳园来, 已经在众目之下, 扬言要配太子为妾, 如今日不成,这深明大义、昭昭气节的小娘子,倒因此失了一个好前程, 蹉跎了正当好的年岁, 在长安城只怕也无人问津了。
齐宣大长公主心忖, 自己的侄儿非等闲人,他自降生起便是钦定的储君, 当了二十年的太子了,眼见还有几年,便要继任为帝。
为君者,六宫之中岂会只独皇后一人。
就连她的阿弟宁庶安,仰慕先皇后至深,也还纳有六妃。
宁恪将来必然也有诸多妃嫔,所以今日应下,待太子妃过门,诞下皇长孙之后,再行纳妾,也不失为美事。
齐宣大长公主笑容和蔼:“翠屏县君,这郑郎君要替你与太子牵红线,可曾问过你心下之意?太子就在此间,你心意如何?”
这确也是诸人关心的问题。
目光所及,只见正立在筵席之间的妙龄女郎,亭亭地转过了身子。
那少女修眉联娟,微睇绵藐,眉宇之间七分的端庄,还有三分的羞意,但见她掖手于袖间,只露出纤纤长指,盈盈朝着太子这席福身:“民女顾缘君,见过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顾缘君的嗓音,亦是怯生生,娇滴滴,实难想象,当日在暴风暴雪之中,这小娘子率领村民抢险救人的落落风姿。
师暄妍微抿唇线,目光澹然地也随众人,一同转向身旁的宁恪。
她的手藏在案下,一点点抓住了裙衫,愈来愈紧。
如若宁恪应许。
若他也想娶了这个小娘子。
她定头也不回,当场与他退亲!
这顾家小娘子的态度是一回事,能不能成,太子的态度最为关键。
方才郑勰的一句说到了点子上,他娶她,可曾有几分,是因为十七年前那桩旧事,他心底里对她藏了亏欠,如今,只是想弥补那个亏欠?
若有,那他今日接受顾缘君,也是处于情理之中。
师暄妍的朱唇被齿尖磕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她瞥见,宁恪的眼眸里藏了一丝迷离,显而易见地有了些许醉意。
她心中更是道不好,若他在醉间糊里糊涂地应下了纳妾,太子金口玉言,也不可能再出尔反尔了。
师暄妍正要设法捂住宁恪的嘴,好让他在清醒的状态下,再做出决定,宁烟屿却已目视那明眸善睐的小娘子,嗓音低沉,滚出一道如鲛珠迸落的笑音。
“顾娘子好名字,是‘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之意?”
顾缘君听得心头怦怦乱跳,好似藏了一窝兔子,好在她虽出身商贾,比不得侯门公府,但爷娘也自小教授她礼仪,因此还不至于失态,只是面颊因为太子殿下的一句话,慢慢地晕上了薄红。
那颜色比胭脂稍稍浅淡,添在小娘子霜雪白的肌理上,却增娇盈媚,更显盛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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