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烟屿眉峰冷冽:“这么说,人已经在你大理寺里扣下了?”
薛表连连把脑袋往下点:“扣下了!扣下了!”
太子颔首:“好。把江拯押到孤的率府来吧。”
薛表正要继续点头,唰地一停,下巴凝固在了半空中,为难起来:“殿下,这是大理寺办案,您说要交托刑部也可,可直接送到率府,这——”
被太子横了一眼,薛表立刻恨不得竖起三根手指头:“可,可的。臣这就去,把那将江拯提审,拎上率府来,殿下少待。”
人一走,崔静训看了眼堂上还滞留的几名府率,忙用表情示意:都走。
堂上退了一空之后,崔静训看着太子殿下,也不知怎样安抚好友的怒意,这个好友身份不一般,他自幼骄傲惯了,旁人没有敢打他的主意的,这回那老瘪三惦记的却是他的女人,还是舅父惦记外甥女,就是池子里的王八也忍不了此等奇耻大辱。
崔静训试图宽抚太子殿下两句,手掌搭在了宁烟屿的肩,嗳出一口浊气:“殿下,这事儿我懂的。忍不了,干脆一点,直接杀了。”
宁烟屿嗤笑:“杀。岂不便宜。”
韩氏与江晚芙只是女眷,他素来不喜与女人为难,先前他有意放她们一条生路走。
但江拯,畜生不如。
去岁寒凉的暮秋初冬,师般般冒着雨敲开了他折葵别院的大门。
如不是那一线浅浅的机缘,于冥冥之中指引着,今日的师般般,又在何处?
恐怕她已经冻死街头,红颜化作了枯骨。
他有多珍惜现在,便有多后怕从前。
崔静训被太子殿下眸底的寒霜冻着了,骨头凉飕飕地一冷,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第59章
率府最底层, 已经没有任何阳光能落入,唯有石壁上擎着的朵朵幽深烛火, 照着周围光景。
江拯被泼了一桶水,人从如猪般深沉的睡眠里醒来,睁开朦朦胧胧的肿眼,环顾四周。
他已经深处率府的刑讯室。
太子率府协从金吾卫掌京畿巡查警戒事,麾下悍将无数,常捕获刺客奸佞,便押在这率府地牢里。
此际,江拯的手脚均被铁索扣着绑在十字形状的木架上, 甫一睁开眼,便看见面前立着一只高高的火盆,盆中烧红了的火炭,正往外边一口口吞吐着火星。
“醒了?”
江拯瞥见, 一个样貌俊秀、春松玉立的少年男子,把玩着掌中的佩剑。
剑刃从那装饰华美的鞘中一声声地铿锵出鞘,刀剑龙吟声磨戛, 那声音刺激着江拯的鼓膜。
他被少年男人瞳眸中倒映的幽深火焰所慑, 胸口仿佛打鼓, 毫无底气、瑟瑟缩缩地道:“你、你是——”
这时, 他的视线尖锐,又捕捉到了男子身后,于黑暗无光处隐匿的人影, 细细数来, 竟有二十人。
每个人都是锦衣华服, 腰佩长刀,而面前的男子, 更是衣绣蛟纹,华贵非常。
江拯立刻就认了出来,两眼爬满了惊恐:“太子!”
他早就该想到的,他觊觎了师暄妍,师暄妍是太子的女人。
师远道把他押送大理寺,大理寺转头就把他交给了太子!
江拯的双目瞪得滚圆,面如土色,因为恐慌,牙齿不断磕碰着,发出漏风的“嗬嗬”声。
这时,江拯感到身上之前被师远道用马鞭抽烂的伤口,开始十倍百倍地蛰痛起来,疼痛噬咬着他的神经,他开始痛苦地哀嚎。
嚎声刺耳,宁烟屿终于动了。
他的掌中压住佩剑,眸色阴鸷地趋近前两步,在江拯的觳觫间,太子殿下摘掉了腕上的银质护腕的锁扣,护腕落在地面,砸得清脆一声。
江拯看到太子捏了一下自己的腕骨,接着,那堪比铁石的拳,便重重地击打在了他的腹部。
江拯“啊呜”一声,疼得五脏六腑好像移了位置,一口鲜血沿着喉管呛了出来,满嘴里都是腥气。
“是哪只脏手碰的师般般?”
没有等江拯从痛苦中回过神来,太子已经近在咫尺,唇与他的耳梢,不过一线之隔,冰冷地审问。
江拯呕出一口血来,两眼周的皱纹因为疼痛而扭曲,一根根痉挛不止。
“殿下,我没有碰她,师远道他是诬告的小人……”
苍天可鉴,那日,他就只是抱了师暄妍,连亲一口都没赶得上,就被师暄妍用砚台砸坏了脑袋!
他太冤枉了。
早知晓,当初就不在信上那般编排师暄妍了。
“都是,都是那婆娘逼着我写的信,我在信里瞎说的,都不是真的……”
宁烟屿的手指骨,拿住了江拯的一边肩胛骨,根本没有听进去他的任何辩解:“是这只手么。”
江拯忙说不是,惨兮兮地向宁烟屿求饶。
宁烟屿一撇手指,稍用几分力度,江拯的这条胳膊便被转了个圈,连腕带肘,整个被卸下来了。
江拯嚎啕大哭,疼得脸上豆大的汗珠直往外沁出。
“不,不敢了,太子殿下,你饶了我,小人上有老下有小,小人再也不敢了……”
汗水渗入眼球,模糊了他的视线,令他看眼前也不甚分明。
宁烟屿拧掉了他的一条胳膊,如法炮制地扣住了他的另一边肩胛骨:“还是这一只?”
不等江拯回话,这条胳膊也唰地被拧了下来。
江拯惨叫一声,疼得直接晕死当场。
宁烟屿撤了手,后退两步,命令道:“泼醒他。”
左右端上水来,一人一盆,兜头从江拯的脑袋顶上往下泼。
冰冷的寒水,一盆盆沿着颅顶往下浇。
江拯刚刚疼晕过去,转眼又被泼醒了,他目光呆滞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一霎认出了这间阎罗殿来,吓得又半昏死过去,宁烟屿命令率卫继续泼了几遍,江拯终于清醒了。
宁烟屿的玄铁剑已经从鞘中被掣出,寒光一点,闪过江拯打着抖的膝弯。
“我招,我招,殿下我招!”
只要能解除眼下的痛苦,江拯什么都肯说。
宁烟屿将剑刃还入鞘中,冷眼盯着江拯。
江拯颤颤地发着抖,汗水渗透了衣衫,整个人如同被泡在血与汗交织的盐水里,他战栗着道:“师暄妍来我家中后,初始只是个和我女儿一般大的小孩儿,我能有什么邪念,那不是禽兽么,但她也不知道怎么长的,越出落越漂亮,比小人见过的所有小娘子都漂亮,小人,小人的确是动了贼心,可是,小人没有碰过她一根手指头,小人没有得逞,师暄妍把小人的脑袋用砚台砸了一个坑,殿下不信你看。”
宁烟屿视线上台,江拯的这具身体已经被师远道用马鞭抽打得体无完肤,但他说的不错,在他的额角上方,的确有一块肉质凹陷的痕迹,平时如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出来。
师般般是个泼辣的小娘子,对他尚且不假辞色,更加看不上江拯,岂会束手就擒。
砸得好。
只是劲儿还不够大,没将江拯当场砸死,属实是便宜他了。
江拯以为有了一线转机,哑着声音道:“小人是一时色.欲熏心,可是,可是这些年来,小人绝对没有虐待过师暄妍,以前打她的都是韩氏那个贱人!殿下,您气也出了,求您,饶过小人一条狗命,小人愿意当牛做马,日日给您祈福诵经……”
宁烟屿冷笑。
“把薛表给孤叫来。”
这句话是命令身后的率卫。
稍后,薛表同样顶着一脑门的汗珠,俯首在太子殿下面前。
宁烟屿道:“去年大理寺收监被判处流刑的囚徒,何日上路。”
薛表叉手回话:“回太子殿下,后日即可上路,最远流刑岭南。”
宁烟屿瞥眼江拯,江拯滚圆的浑浊老眼,震惊地看着商量他去处的两人。
“小人不要流放,殿下饶命呐!小人这身子骨,吃不准在半路上就横死了。”
宁烟屿神色澹宁:“那更好了。”
“……”
江拯委屈地噙着泪花,一声也不敢叽了。
薛表疑惑:“不知殿下要流放江拯到哪儿去?”
宁烟屿道:“以舅掠甥,触犯律法,该除衣沉塘。孤近日杀生太多,不想手里再添人命。”
江拯急忙点头,不想添人命好啊,太子殿下大慈大悲,大仁大德!
“是的,是的啊,我没动师暄妍的,小人最多只是动了邪念,我没有犯律法,这不能算犯律法!”
宁烟屿持剑一扫,剑在鞘中,威力更甚,一击敲过江拯的一条腿髌骨,霎时,那骨头便四分五裂,险些碎作了齑粉。
江拯已经嚎不出来了,哑着嗓子,痛苦得青筋暴涨浮露,蜡黄的老脸憋得紫红。
“将这人,刺配流刑,发入岭南挖渠。”宁烟屿轻哂。
薛表立即想到,太子殿下看似仁德,留了江拯一命。
但且不说,以江拯这副破烂的身子骨能否平安抵达岭南,就是抵达了岭南,也要充作徭役苦力,工长对干活拖沓的人,向来都是严刑拷打的,江拯断了胳膊伤了腿,只怕日日都要挨上几顿毒打。
岭南那地界瘴毒环绕,外地人极易水土不服,他要日日挨打,新伤添旧伤,大抵也活不了太长了。
薛表拱手道:“臣立刻去办。”
江拯的一双大眼瞪得宛如铜铃,喉咙也哽住了,想了想自己被流放岭南的余生,终于一股血流往脑袋顶上窜,脑袋往颈侧歪了过去,再度晕迷。
率卫熟练地端了水来泼,宁烟屿道:“不必了,让他晕着吧,说不定一觉醒来,人就在前往岭南的路上了。”
率卫退下。
薛表再一次抹了抹脑门上的汗珠,心忖幸好得罪了太子的人不是自己。
要真按律法把江拯沉塘了,倒还给他痛快了,如此折磨,料想非常人所能领受。
师暄妍刚照料完柳姨娘回来。
上次宁恪拿来了许多契书,她细细地打理了一遍,这契书里有许多房契,譬如太子殿下在长安便有两座私产,这行辕只是其中一处,另还有一间与君子小筑规模差不多大小的别业。
师暄妍去观察过,别业通风向阳,无论四季,光照都能充足,而且环境清幽,无车马喧哗,适宜养病。
别业离行辕只有两条街的距离,相隔不远,师暄妍将柳姨娘安顿在别业之后,又喂她喝了些药,回到行辕来,已是黄昏。
残阳如血,铺于行辕花池中,半池瑟瑟半池红。
水中锦鳞游泳,激起玉珠四溅,一簇簇散落开去。
画楼春早,一树桃花笑。
师暄妍上汤泉房浸泡了片刻,算时辰,宁恪差不多要回了,她从汤泉房中出来,身上穿着梨花色缠枝葡萄银线暗纹的寝衣,步行回寝居。
春光明灭,少女的裙摆漾在晚来雾气之中,似神女飞扬的拂尘。
穿过翩跹花雨,来到寝房,蜡烛已经点上,屋内烛光染晕,照映四周。
乌木鎏金宝象缠枝罗汉床旁,绿釉狻猊香炉里燃着雪中春信香,香气恬淡,悠宁,如于恻恻轻寒翦翦风中,乍窥见梅尖凝雪,不胜温暖欣然。
在灯下暖光的围剿里,男人侧身向案上,正在拨弄棋笥里黑白棋子,眉目沉凝。
棋子在修长光洁的指间被弹拨着,动静伶仃。
师暄妍大约能察觉到男人眉眼间的不郁之色,想来,应是为了近日长安城中屡屡异动的蕃商,她不敢打扰他沉思,正打算轻轻悄悄地路过。
宁烟屿早已察觉到少女的鬼祟,待她蹑手蹑脚地路过之际,横眉,压下眼底的沉晦:“太子妃。”
好端端,怎会这么叫她。
师暄妍顿感毛骨悚然。
诧异地一回头,只见宁烟屿将指间的白子投入檀木棋笥里,微微蹙眉,今日像是因她而不快。
可师暄妍也不记得自己哪里招惹了他。她在师家做的一切,包括殴打江晚芙,都事无巨细地向他交代了,她还特意问过他,若是她因此得了一个飞扬跋扈的名声,对他可有妨碍。
但他说没有,她只管跋扈,若连太子妃都抱冤受屈,只会教人以为储君仁糯可欺。
“殿下有事吗?”
师暄妍挤出发干的笑容。
手指被他遽然间拽住,师暄妍娇呼了一声,软绵绵的身子折如杨柳,一瞬便落入了他的怀抱之中。
太子殿下视线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瞳眸幽深,藏着她看不懂的莫名的情绪。
师暄妍抬眸,细声细气:“我今天喝药了的,没有忘记。”
以前她每每忘记吃药,他都会像今天这般愠怒,再想法子,从某些地方,把缺失的疗效再补回来。
可她今天吃了药的,而且,宁恪好像也并无将她压上床榻为所欲为的意思,这让她心里反倒有点毛毛的,像百爪挠心。
宁烟屿声线微暗:“师般般,你是不是漏了什么不曾对我说。”
不曾对他说的?师暄妍实在想不起。
她困惑地望着他,一派真诚地问:“没有。殿下是指——”
这一顿,顿得甚为巧妙,重新将话题抛还给了他。
宁烟屿本来只是薄怒,至此怒意又深了一分,与一个装睡之人打哑谜,是永远无用的不见效的,他索性挑明了,双掌圈住少女纤细的腕,压她的手腕在背后,眸光趋近。
师暄妍感到仿佛有一股凉飕飕的冷气直往脖子里钻,害她身子后仰,只想躲开他的逼视,偏已经躲避不了。
男人已经一口咬在了雪颈上,像是以牙还牙般,偿还她那日对她的嗫咬。
但宁烟屿这一口咬得很轻,只是小惩大诫。
师暄妍来不及感到疼痛,那双唇便已经移到了耳后,不知是否夜色黯淡,屋内清寂,他的嗓音听起来多了一分阴恻恻。
“江拯欲辱你,你从未对我说过。”
师暄妍睖睁,一时没想到,宁恪怎会突然知晓。
纵然借给江拯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到宁恪面前说这话。
有那么一刻,师暄妍胸口发紧,眼睫战栗。
她开始思忖,宁恪是何意,是……嫌弃她了么。
师暄妍自打上了宁恪的这条贼船,这还是第一次,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慌乱感。
尽管,她分明无错。
宁烟屿的长指抚过她雪颈上适才被他咬过留下的印痕,低低地道:“师般般,你为何不早对我说,否则,江拯焉能留到今日。”
微凉的唇瓣,俯触过她的耳梢。
这是她全身上下第二敏感之处,师暄妍的声线开始颤抖,效果立竿见影。
“宁……宁恪,”她试图推他肩,但推不动,她徒劳地将手指搭在他的颈后,脸颊闷出了朵朵彤霞,一时间,说不出是脸颊更烫,还是心尖更烫,“这样的事,殿下让一个小娘子如何对她的未婚夫开口。”
宁烟屿笑了一下,继而,那双臂膀环绕过来,绕过少女柔若无骨的细腰,搂她入怀,呼吸均匀温热,含着淡淡的兰草香气,一绺绺缠绕上她的乌丝雪颈,钻入她的体肤之中,渗入四肢百骸。
她一动也不敢动,好像一块玉像。
被他拥着,在怀中停泊片刻。
“我把他弄去岭南了。”
师暄妍长舒一口气:“嗯。”
但宁烟屿接下来一句话,让她也有几分意外:“是你阿耶告的状,人是从大理寺被提到我的率府的。”
师暄妍摇头道:“难得,开国侯突然相信了我的话。”
她诚恳地看着宁烟屿道:“好像,都是因为你。”
宁烟屿扬眉:“嗯?”
男人的薄唇碾过她柔嫩的唇珠,研磨,牵扯,吻得怀中的小娘子气喘吁吁,口脂凌乱横斜,好似一朵被狂风骤雨蹂.躏过的娇花。
好容易得了片刻喘息,师暄妍胸脯起伏,上前难接下气地道:“其实我说的话,一直都是那样,没有变过。只是因为你,他们才愿意正视那些话,才愿意相信那些话。如果换了以前,师家没有人会信任我,他们只以为我恶语中伤,编排江家。在他们眼中,我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是心眼蔫坏的小娘子,已经无药可救。”
因为她当了太子妃,所以,哪怕只是打个喷嚏,都有人会因此而揣摩深意。
说来有些可笑,可人间诸多世情,不过如此。
“你不是。”
宁烟屿反驳道。
师暄妍眨眼,眼波宛如流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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