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对郑贵妃,却始终不能倾心。
起先,圣人曾试图将她视作皇后的影子,但后来发觉郑贵妃言行举止与皇后大相径庭,还隐隐透露着一股浮媚世俗之气,这难免让他不喜。
皇后终究是天边之月,世上难有人能临摹其韵,能有三分肖似,便已是绝代佳人。
如今的圣人看郑贵妃,仅有一点夫妇恩情,便是来自于宁怿。
宁怿是个好孩子,也自幼被教导得温润谦和,知书识礼,对兄长钦佩仰慕,这正是圣人希望看到的,如不是因为宁怿,这些年,他也实在懒得再分神应付郑氏。
因为她,太子对自己始终心中有疙瘩。
“那便照郑贵妃的意思办,”圣人召来王石,吩咐,“将太医院今日当值的医官,全部召入太极宫来。”
王石佝偻腰身,领命。
临去之时,他看了一眼太子妃。
他是个顶顶会察言观色的,几乎只需一眼,他便已经确认。
这二人中,撒谎的是太子妃,而不是郑贵妃。
如果他立刻去把太医院的医官叫来,只怕当场就能戳破了太子妃的谎言,这种弥天大谎非同小可,一旦戳穿,便是欺君之罪,就连太子殿下也难逃责处。
王石虽然奉圣人口谕去了,但才出太极宫,他即刻叫来自己的干儿子,把事情嘱咐下去:“去东宫,把今夜殿上的事告知太子殿下。”
他干儿子是个机灵的人,立马便心领神会,趁着夜黑,忙往无人在意的小路摸黑蹿去了。
郑贵妃要和太子妃打起来,王石那是哪边也不站队,但如若这件事会影响到圣人与太子之间的父子情分,王石便不能坐视不理。
圣人龙体欠佳,不定准何日便要传位于太子,在这节骨眼上,只有太子顺顺当当地接过玉玺,才是天下黎明百姓的福分,也是他们这些内宫中人的福分。
这点眼光王石是有的。
殿中气氛更加凝滞。
烛火跳跃,明明灭灭地晃在师暄妍青嫩白皙的面颊。
圣人自灯下观察太子妃,不管皇嗣真假,单凭她这份镇定,沉得住气,便与老大相配得很。
趁着医官未来,圣人调转视线,对郑贵妃扯着眉头道:“郑贵妃居于深宫,是从何处听来,太子妃皇嗣有假,是何人在你面前嚼舌?”
这一问,问得郑贵妃心惊肉跳。
慌乱之下她急忙装作整理裙摆,把头埋了下去,待调整好心态,才姿态曼妙地扶过天子身前的御案,尴尬地道:“臣妾不敢欺瞒君前,是这师氏的养母告到臣妾名下,说在洛阳时,曾有名医为师氏把脉,断言她此生无嗣,不可能生育。而长安城中给师氏诊断的那位医工,又被审出是受了师氏收买蛊惑,此事有假,臣妾着急圣人受蒙蔽,便赶着来向您报信。”
郑贵妃把韩氏轻而易举地推到了圣人跟前。
若这事有假,圣人最当愤慨的,最要追究的便是韩氏,如此自己也可稍稍摘清一些。
圣人听了这话,语调冷淡:“太子妃有养母?”
师暄妍叉着手,轻声道:“回圣人,韩氏是臣女的舅母,臣女当年被家中父母送到洛阳寄养,就是寄养于舅父舅母家中。”
原来如此。
圣人听懂了,接着就道:“那韩氏现下何在?贵妃,把人一并领上太极宫吧。”
韩氏起初不肯来,郑贵妃依了她,但一上太极宫郑贵妃便后悔了。
若韩氏字字谎言,自己岂不是被虚晃一枪?
说什么,也该当令韩氏当头冲锋。
郑贵妃顿首:“臣妾这便去通传韩氏。”
一炷香的时辰过去了,太极宫中被一群医官堵得水泄不通,今夜,凡能为太子妃看脉的医官已经尽数在此。
师暄妍的身子变得僵硬,呼吸艰难,强撑着挺直背脊跪坐于毡毯之上,身后传来众位医官犹如山呼般的朝拜声。
听声音,便知至少有一二十名医官在此待命。
他们是站在真相一边的。
殿中,韩氏在仙都宫几名女史的引见下,也亦步亦趋地来到太极宫中。
韩氏出身于商贾末流,当年嫁给江拯已是高攀,从未入过禁中,更加从未来到天子明堂前。
她吓得两股发软,还没到御前,双膝似被抽去了骨骼,噗通跪倒在太极宫中,口中哆嗦着,为天子稽首。
“圣人……民妇,韩秦桑,拜见、拜见圣人!”
目光越过一重重医官的背影,和一重重宫中炽盛璀错的灯火,她与师暄妍的距离,甚远。
犹如隔了一道永世无法逾越的鸿沟天堑。
即便此时受审待查之人是师暄妍,即便她被脱簪问罪,她也踏在九层高台上,冷眼俯瞰自己,如视蝼蚁。
韩氏的心里很憋闷,极不舒坦。
上首,圣人的声音落下,对韩氏的出现根本置若罔闻。
“谁人愿为太子妃第一个号脉?”
圣人雄浑的沉嗓在整座辉煌无极的大殿中回荡。
师暄妍的手藏在袖中,肌肤沁出了湿漉漉的汗渍。
她身后之人,无一人会帮她。
此刻她孤立无援,似一叶浮沉于茫茫骇浪之上的扁舟,雨打风吹,波涛如怒,旦夕间她就要沉坠入江。
唯一可能帮她的人,此刻不在这殿上。
他会来吗?
还是,此事毕竟涉及欺君,连他也不能独善其身,一旦出现,便也要被问责受难。
所以他会留她一个人,在太极宫中接受审判吗?
你会抛下我吗?
错落的烛火,犹如少女起伏无定的心事。
耳中起了一丝宛如蝉鸣的嗡叫,她紧张得喉舌发干,心跳急促,肺腑生生地受堵。
这时,终于有一个年少有为的医官越众而出,来到了天子面前。
躬身下拜。
“微臣愿为太子妃诊脉。”
这名跪叩在太极宫殿上, 一马当先,满怀孤勇热忱的青年医官, 身姿笔挺,字字铿锵。
他一言既出,殿上众位医官左右面面相觑,露出惊惶之色。
韩氏也从颤抖不安中,抬起了一双含着费解的眼,望了望郑贵妃。
这医官,可是郑贵妃收买?
但从郑贵妃的神态表现上来看,她是想多了。
这青年医官姓周, 单名一个垣字,是京中杏林一脉上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医术出类拔萃,颇受禁中诸位老医官的提携。
青年人自有锐意之气, 双眸清湛,像是还未被世俗侵染。
这样的人,一定是向往真相的。
这对师暄妍更加不利。
她在毡毯上已经跪得双膝肿痛, 借着调整姿势的间隙, 眼眸斜斜地向外睨了一眼。
这一眼不是看向郑贵妃, 也不是看向韩氏, 而是大殿朱门之外漆黑如墨的夜色。
夜色中宫灯璀璨,葳蕤如林,立着诸多宫人, 但唯独不见她想见之人。
那个男人, 不会来解救她于水火了。
这谎言是她起的头, 却是他在圣人面前撒下的,若今日她被处以极刑, 他难道能做到心中无愧么?
还是,她想错了,太极宫中一切,他还未能知悉,他现下只是在东宫,等待着她回去?
只怕,今夜她是再难回去了。
师暄妍深深地吐纳,往肺中憋足一口长气,面色恢复皎然。
上首圣人稍抬衣袖:“太子妃,近前些,让医官为你诊脉。”
已经强行恢复镇定的师暄妍心想,医官若诊出什么来,确定她欺君罔上,她就豁出去,一则告发韩氏对她下毒,二则把欺君全推到宁恪身上,尽力保全自身。
她打定了主意,心头的恐惧消散了少许,神态愈发从容。
这一股如临春风般的从容劲儿,看得郑贵妃心里直泛嘀咕。
郑贵妃瞥眼瑟瑟发抖的韩氏,不禁有了别的揣测,韩氏莫非与师暄妍一条心,想出这个辙来,无非是为了整治自己?
那她可真要自戳双目,气自己又看走眼了。
青年医官周垣侧目,恭敬侍奉于师暄妍身侧,嗓音醇和:“请太子妃露出腕上三寸。”
师暄妍依言将如玉皓腕,自藕红缠枝木芙蓉纹长袖下探出,肌肤欺霜赛雪,几近透明,白得仿佛能看到纤薄的肌理下错综复杂的血管。
周垣叉手行礼:“微臣医术不精,率先为太子妃请脉,抛砖引玉,望圣人、贵妃、太子妃恕罪。”
这青年礼数周到,言辞间滴水不漏,又不掩锋芒。
郑贵妃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一时还看不穿他是否真的刚直不阿。
周垣请示以后,得到圣人的首肯,方为师暄妍探脉。
当指尖搭在师暄妍腕脉上时,周垣一个眨眼之间便心头有了数。
脉象稳健有力,但空空如也,听不到任何病症,探知不到任何怀孕的迹象。
强自出头的青年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脉,扣着太子妃的脉象,继续往下听。
可结果依旧如此。
没有怀孕。
怎么可能?
周垣本以为,太子妃确乎有孕在身,否则谁也不敢扯下如此大谎,他今日前来,第一个出头愿意替太子妃诊脉,就是要证实郑贵妃的诬告。
禁中郑贵妃与太子已是水火不容,势有一争,这是他向太子投诚,递交的一份投名状。
然而事实真相摆在眼前,太子妃的确是以谎言愚弄了圣上。
周垣的额头上已是热汗滚滚。
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他将自身与圣人案前的蜡烛靠得近些,佯装是被烛火熏烤出了热汗。
圣人此刻已经失了耐心:“如何?”
周垣几乎不敢把下巴抬起来,惊乱之间,他俯身叩地,仍旧为了那一份投名状,咬唇答复:“回、回陛下,太子妃怀孕时日尚浅,脉象不显,微臣只有五成把握,太子妃为滑脉。”
他事前先说了,他医术不精,倒是给自己找好了台阶下来。
圣人目露不悦,正要说一句教这些年轻人日后不可托大逞能、班门弄斧,然而圣人的话还没说出来,众位医官身后,一个泼辣妇人跳将起来,大喝道:“怎么可能!”
师暄妍怎么可能是怀孕了,这医官分明是医术还没练到家,满嘴胡吣!
可韩氏这不合时宜地一跳脚,顿时吸引了殿上所有人的目光。
众人看她,都不禁露出鄙夷。
就连郑贵妃,也因她深感蒙羞,她竟轻易就相信了这个无知村妇,还把这难登大雅之堂的村妇领到太极宫中来,这不是纯纯令自己丢人么!
圣人被她引去了目光,龙目泛着砭人骨头的森冷:“赐掴。”
左右便有内监上来,一人一边摁住韩氏的胳膊,韩氏惊恐万状,忙开口求饶。
可惜她这破锣嗓子天生刺耳,好像指甲哗啦着木板,留下的一长串教人汗毛倒竖的尖锐噪声,圣人的眉心揪得更加紧,左右便知晓了。
啪啪啪啪。
连着四道辛辣刺痛的耳光,赏赐在韩氏的脸上。
未消片刻,掌力笼罩之下,韩氏原本就肥腴的脸肿成了两块大馒头。
她也知道自己说话讨人厌,忙鼓着肿成猪头的脸,把自己的嘴唇咬着往里嘬,不敢再发出半点聒噪之音。
圣人可算释了眉头,便又对第二人道:“计恕,你来。”
计恕是圣人御用医官,平素太医院多是他陪王伴驾。
此人是杏林泰斗华叔景的入室弟子,得华叔景亲传,如今太医院中以他为尊,如有疑难杂症,医官们求学首选的师父便是计恕。
计恕自一群医官里步出来,徐徐来到师暄妍身旁,挤走了周垣适才的位置。
“太子妃,微臣为您请脉。”
郑贵妃看刚才韩氏跳起来说了一句话,被圣人赐下掌掴,此刻打得脸高高肿胀,凸隆如丘,委实可怖,便压下了心头的话,专心致志地等计恕的结果。
不单圣人,就连她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的,也都是请的计恕来。
计恕的医术,她勉强能信得过。
师暄妍看出了周垣分明已经查知自己并无孕脉,但她不明白周垣为何会替她做隐瞒。
眼看计恕又要为她诊脉,师暄妍方才平复了少许的心脏又开始发憷。
指尖溢出一丝轻颤。
计恕也同周垣一样,一搭上太子妃的脉象,立刻便有了自己的答案——太子妃无孕。
如果他诊断无误,那这就是一个欺君大谎。
若襄助欺君,便是从犯,一旦露馅,即便不株连九族,也要祸及妻小。
计恕也忐忑难安。
但他的医术,是师父华叔景手把手地带出来的,太子妃的孕脉,是师父亲自请的。
师父留的脉案,难道会有误?
或许,他才是错的那个。
是他火候不够深,医术还不到家,所以行医四十多年,竟然连一个滑脉都能诊断不出。
错的必然是他,绝无可能是师父。
计恕的后背心也渗出了一团热汗,等圣人再一次问“如何”之时,他便也同周垣一样,伏地顿首,尾调发颤地解释:“太子妃确凿有孕,已有……三个月,腹中皇嗣尚安。”
师暄妍微怔,难道连计医官都看不出她的脉象根本就不是孕脉吗?
郑贵妃也是震惊。
脸已经肿得又红又紫的韩氏,两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圆。
这些医官一个个,都是尸位素餐,光拿俸禄不干事的么!酒囊饭袋也不过如此!
圣人点头,目光瞟向郑贵妃,语调寒漠:“贵妃还要说,太子妃身犯欺君,皇嗣有假么?”
郑贵妃支吾道:“这……”
她实在难相信,这韩氏居然敢晃自己一枪,把她架到火堆上炙烤。
郑贵妃两眼恨毒,恶狠狠地剜向韩氏。
韩氏被左右内监掼在地上,身如烂泥似的,软趴趴地贴着太极宫中冰凉的地板,再难爬起来。
她不相信诊断结果。
一定是,一定是师暄妍,早就已经买通了整个太医院!
圣人业已看出了郑贵妃的不甘心,这时他心情颇佳,一挥衣袖,道:“一个个来,都替太子妃好好看看,看是不是孕脉,朕这个皇祖父,究竟当得当不得。”
太医们听周垣与计恕说太子妃是孕脉,一个个心头巨石放落,这时也欢天喜地自请上来,排着队要借太子妃的脉象给陛下道贺。
结果一诊一个汗如雨下,一诊一个不吱声。
这是什么脉啊。
这是子虚乌有脉,什么也没有脉。
可周垣是太医院的青年翘楚,计恕是太医院的定海神针。
他俩看的是滑脉,这还能有错?
而且,这脉案据说是老太医华叔景留下的,华叔景是医坛北斗,他老人家可是有着“在世华佗”之称的宇内驰名的神医。
他还能错诊了区区的一个滑脉?
谁也不敢挑战权威,一众太医在搭上太子妃的脉搏之后,均在几个眨眼之间,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但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纷纷如周垣和计恕一样,以头抢地,伏地叩首。
接着,再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地哆嗦着回复一句——
“是滑脉,太子妃有孕在身。”
“太子妃的身孕已经足三月,渐稳妥了。”
“圣人宽心,太子妃母子俱无虞。”
一声声落在耳中,刺着郑贵妃的鼓膜。
她对此心如死灰,怨毒的目光穿过一排排拱伏无违的医官背影,越向早已瘫坐在地的韩秦桑。
韩氏两眼翻白,在最后一个医官开口之前,她歇斯底里地匍匐在地上,用尽全力往前爬,一边爬,口中一边喊道:“圣人,我有人证,我也有大夫,能证实师暄妍没怀孕,他们说的都是假的!”
韩氏的大嗓门吵嚷得圣人耳朵疼,左右内监会意,将韩氏的两条腿摁住,等她再也往前爬不动了,这两人一人捉住她的一条腿,将人往后拖。
韩氏不肯放弃,两只手掌用力地抓地,指甲在木板上留下几道泛白的抓痕。
指甲变形,近乎劈裂,韩氏也根本感受不到痛。
她只知道,今日要是不把师暄妍告倒,她就完了!
“堵住她的嘴。聒噪。”圣人嫌恶地道。
韩氏的嘴便被一只大掌捂住了,任由她怎么嘤嘤呜呜,都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时,最后一名医官有了结果,他撤回手指,对圣人高声道:“臣听得很仔细,太子妃没有怀孕!”
诸医官齐刷刷看向最后这名医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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