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露出可怜的神情,从书袋里摸出一小块油纸包,窸窸窣窣地打开了,挪过去:“你吃。”
“我不吃。”阿勒被她这手气得不轻,他自来是飘惯了的,底子就在这,浪起来都是有数的,龙可羡!龙可羡单枪匹马,什么事儿也不晓得,背着小书袋就悄悄摸摸地跟来了,万一出点什么事。
阿勒不敢想。
龙可羡看着碎巴巴的糕点,想了会儿,把碎末都吃了,含糊着挪过去:“大大的。”
假山潮湿,石壁上覆着苔,呼吸间都是泥腥气,龙可羡凑过来时,些微糖糕的甜香驱散了这腻人的腥味,阿勒看着雪白的糖糕,忽地低头,一口吃了,恶狠狠道:“下回不准擅作主张。”
龙可羡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缩,肩膀顶住了石壁,生气了:“坏东西。”
阿勒:“……没凶你。”
“我给你糕,我好,你凶,你坏东西。”龙可羡别过脸,不理他。
“我说,”阿勒这才想起来,龙可羡不懂擅作主张四个字,心说真是急昏头了,遂放轻声音,“这里危险。”
这怕什么,龙可羡攥起拳头:“揍他。”
他扒开点垂藤,耳畔里的刀光剑影在眼前揭开一角。
“这里是南域,没人讲道理,也没谁能安安稳稳坐下来讲两句话的,处处都是坑。你这小身板,若是扔进去,别管你力气多大,十只八只刀戟压下来,就能架得你动弹不得。”
龙可羡听懂了,耷拉下脑袋:“挨揍。”
利害关系总要懂,阿勒点头:“你在学堂,乖乖的,听先生念两句诗,吃两块糕,描两个福字,高高兴兴的,我也就回去了,跟出来是不是挨揍了?” 被卡脖子,被丢椅子,被拖着走,龙可羡心有余悸地点点头,然后反应过来什么,又摇头,看着阿勒,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你不在。”
你不在啊。
吃糕好,描字也很好,晚上回家,高高兴兴地烫过子吃也很好。
可是你不在嘛。
阿勒被这句话戳了一下,抿下去的糖糕在此时返味,甜津津地一路滑下喉道,沉默片刻,才憋出一句:“别撒娇!”
月牙匿在云后,海鹞子旋飞长天,冷漠的眼将整座岛面尽收眼底,漆黑的夜色作了幕布,任由西北角火龙腾飞,将后院失火的恐慌惊惧传递到不远处的另一座城池。
而庄子内,第一座戏台轰然倒塌,胡二的尸首被发现,有远道而来的海寇要替当家的撑这场子,呼喝着兄弟们留在此地,揪出恶贼。
此时,潜行而入的阿悍尔白骑化作慌乱的宾客,趁机浑水摸鱼游进水匪中,随着第一道尖刃划破肚腹,开始有人在推搡中倒地。
起先,他们以为这只是拥挤所致,然而逐渐有人踩到了血泊,滑倒时触到满掌热血,尖叫声伴随火花爆开的声响,炸得众人阵脚全乱!
看不见的敌手游走在人群里,肆意地挑拨着水匪的无能怒气,撕开了道道口子,试图把水搅得更浑。
两道小肩膀挨在角落里,避免被流剑击伤。
龙可羡在船舱里睡足了,此时精神奕奕,阿勒说要待在此地,她也能乖乖坐着,把腿盘起来,摸摸山石,抠抠泥巴,然后阿勒黑着脸给她刮掉指缝里的泥。
厮杀声越来越小,火龙摆尾,乘着东风沿屋脊一路舔舐而来,两人都感觉到气温的升高,泥腥味儿混着烧焦味儿,鼻腔都呛得火辣辣。
阿勒从垂藤里摸出去,翻出铁镖攥手中,而后往后伸手,牵着龙可羡出了庄子,冷风含着湿气,在旷野上贴地游荡,一出门,二人都打了个哆嗦,阿勒把书袋掏干净,卷巴卷巴,围在她脖领间,手也整个裹住她的。
此时,庄子里传来道有清亮的鹤唳,阿勒用骨哨回应,话里难掩高兴:“清干净了。”
祈山心里挂着公子,顾不上掏这伙水匪老底,踩着屋脊就往外飞掠,终于在重重火舌外看见了人。
“公子!”祈山撑着屋脊,落地缓冲了一下,就朝阿勒奔来,他经过生死场,刀尖挂血,身上破破烂烂,又生得人高马大,一脸凶相,龙可羡从阿勒身前探出头去,霍然惊了一惊,还当是哪里来的水匪,立刻甩开阿勒就冲上前去。
什么挨揍,什么藏拙,龙可羡全部忘记了!
祈山也没料到,公子背身对着他,身前竟还掩了个人!下意识的反应让他在龙可羡撞上来的一瞬间反剪了她的手,捆在身后。
龙可羡动弹不得,灵机一动,低下脑袋,气势汹汹地往祈山肚子撞上去!
祈山身板儿硬得像铁,那可都是实打实锤炼出来的肌肉,竟也被这一头撞得腹间剧痛,捂着小腹退了两步,冷汗立刻渗湿了鬓发。
再一看,龙可羡磕了铁板,已经原地晃身,晕过去了。
滑下的身子被阿勒稳稳接住。
“这……”祈山摸不着脑袋。
阿勒面无表情,反手捞起龙可羡,把她往肩上一扛:“自己人。”
天边悬着几颗亮铮铮的星子,穹顶是一片冷白,空气中弥漫着凉意,老仆点起灯,晕开了暖色。
“幸好最终来了出狗咬狗,此行算得上有惊无险。”
大伽正揉着疲惫的面颊:“尾巴都抹干净了吗?”
“干净,”老仆斟着茶,听见外边有敲门声,“老奴就说,那起子匪寇绝不是好相与之辈,北境人是引狼入室。”
“昨夜确实太过顺利,不是城外的火,他们还乱不起来。”大伽正说。
“那便是老天爷终于站了咱们一回。”老仆万事都往好的想,乐呵呵地开了门,听小厮讲了几句话,那笑容顿时凝在唇边,被寒冬清晨的风打得发僵。
大伽正察觉不对,拭了唇走出来:“怎么了?”他从二人微妙的表情里觉出什么,缓缓道,“大公子在哪里?”
*** 阿勒跪在小佛堂里,面朝南边,没有对着诸天神佛,而是对着一卷家规。
“你我一字一字拟定的,若是触犯,后果当如何,你心里有数。”日光节节攀上窗扉,大伽正侧脸映着日光,语气是不容反驳的温和。
“有数,”阿勒利落地应了,“夜不归宿,罚跪三日,写经两卷,罚银一月,七日内不得出门。”
大伽正从小就知道怎么治阿勒,家规的严格性和利好性成正比,并没有对日常作出条条框框的约束,反而在要紧之处着重要求。阿勒平时如何散漫都无妨,不犯错则矣,一犯错就是重罚。
“有数便好,”大伽正简直头疼,这孩子不但自己玩,还带着龙可羡耍,这才是要紧之处,“昨日都去了哪儿?”
阿勒直挺挺地跪着,闻言不吭声。
香炉里的烟袅袅升起,在佛堂里逸散开,一卷长风忽地从廊下刮来,搅乱了烟色,龙可羡气喘吁吁站在门口,“不……不要打。”
大伽正头更疼了,但还是耐心解释:“没打,你过来,我看看脸,怎的蹭得脏兮兮,哥哥带你去了哪儿?”
这话里就有坑,先默认了阿勒领着她干坏事儿。
要坏事。阿勒默不作声瞟了她一眼,二人还未通过气儿,这小炮仗别把他的底子给炸出来。
“我带他出来,”龙可羡想了想,脸是在庄子里蹭脏的,问的是不是庄子里的事,她又补了一句,“扛出来。”
阿勒:“……”
事情有些出乎意料,大伽正显然会错了意,他看阿勒一眼:“你们二人,谁先出的主意?”
龙可羡气势十足地抬手,大声说:“我!”
佛堂里多出一张蒲团, 龙可羡跪在这里的时候,人还是懵的。
她以为自己受罚的原因是扛阿勒跑,大伽正一条条给她捋, 捋到最后才恍然大悟, 是逃学离家, 夜不归宿这事儿。
待她明白过来, 急不可耐地想要解释清楚,却发现浅显的词汇无法描述出昨日的阴差阳错, 那冲天的火龙,那缭乱的刀影,那曲乐声中的恭维和试探,都化作一条条横平竖直的水墨线,缠着她的喉咙, 让她有口难言。
大伽正以为她知错要改,贴心地递上了蒲团。 阿勒以为她有心掩护, 周到地拍拍蒲团, 给她腾了个能晒到日头的好位置。
蒲团是旧的, 拍过之后跪起来软乎,龙可羡百无聊赖地扒拉线头, 日光投进来,把一长一短两道影子拉得歪斜。
所谓佛堂反省, 就是枯燥乏味的,要让犯错之人先消耗了力气,跳脱的精神缓和下来,继而在这枯燥乏味中回溯过往, 一遍遍地沉思己错,再毅然决然地痛改前非。
而龙可羡跪在这儿, 反思出来的是——“咕。”
阿勒掀起眼皮,朝她落一眼。
紧跟着第二声——“咕噜。”
龙可羡捂着肚子,纳闷儿地说:“饿。”
“……”阿勒凉凉道,“还得跪三日佛堂,每日只得一顿稀粥,油花儿都不带漂半朵,一碗下去与喝水没差。”
龙可羡被唬得一愣一愣:“要饿死。”
“嗯,”阿勒故作深沉,“两日后,从佛堂里抬出去,龙可羡就瘦成杆儿了,风一吹就倒,日一晒就酥,打个雷,唉,碎成块儿了。”
龙可羡捞起袖子,捏捏自己还没养出几两的肉,抽了下鼻子,“不要碎。” “我瞅瞅,”阿勒拉过来,手指头在上边粗粗一划,看着那立刻浮出来的红痕,嫌弃道,“这也忒容易留痕了,你这般皮肉,教昨日那些水匪掳走,就得被捏成团儿,下油锅里炸来吃。”
这小子皮死了,一得安稳就爱作弄人。
龙可羡惊恐道:“骨头多,肉少少的,不好吃。”
“嗯……”阿勒掂量着她胳膊上的肉,也纳闷,“成日里塞的那些零嘴儿,一日三顿啃的那些肉食,都哪去了?你这肚子,莫不是漏底的?”
漏了?龙可羡掀起衣裳下摆,垂下脑袋,对着自己肚皮一顿捏,只捏起薄薄的皮,还在嘟囔:“没漏,不好吃的。”
“?!!”阿勒倏地拍掉她的手,这回掐着力道,没给她拍红,“哪有姑娘家掀衣裳看肚皮的!”
姑娘不能看,龙可羡明白了,她凑过去,掀起阿勒衣摆,伸指头往里戳了戳,惊喜道:“肉多,好吃!炸丸子!”
“?!!!!!”阿勒浑身刺儿都张起来了,猛地捂住衣裳,弯腰收腹,缩成虾子,把要害守得死死的,活像个被调戏过头的良家少年,怒瞪着龙可羡,“男孩儿的也不能掀啊!”
“啰嗦,”龙可羡嘟囔,“谁的可以?” 阿勒吼道:“谁的也不行!男女有别懂不懂!什么炸丸子!我开玩笑呢!”
“玩笑?”
“就是假的,假的!哄你玩儿!”
“哦,”龙可羡撇过身子,远离阿勒,跪到了角落,口中念念有词,“假的,都是,骗人。”
龙可羡对话语仍然处在一知半解的阶段,但她丝毫不着急,即便在学堂里融不进叽喳凑堆的同学也不在意,听不懂先生讲课也没关系,很难讲是无知则无谓,还是有自己对世界的理解方式,阿勒偏向后者。
眼看小东西举一反三,看他的目光带着幽怨和审视,问他:“要天下第一,好,也是骗人的?”
“什么时候要和你天下第一好了?”阿勒整理着衣摆,还别扭着呢,闷声道,“少给我扣高帽。”
这话一出,龙可羡立刻被虫蛰到似的,震惊地眨了几下眼,而后迅速地背过身去,再也不看他了。
“欸。”阿勒手伸出去,又觉得自己没错,本就没说过什么天下第一好的话,这全是她自己主观臆测的东西,关他屁事。
于是阿勒也别劲儿似的,把背一挺,打定主意晾她两日。
日光薄薄地敷下来,烘得浑身暖洋洋,阿勒本该觉得清净舒坦,反正跪这三日,把罚一领,他的秘密仍然在暗处茁壮成长,明面上小亏,暗地里大赚。
但似乎太安静了,静得有些烦人,非但屋外的鸟雀不嚼弄口舌,连风都止了怒吼,只有佛像慈眉垂目,狭长的眼静静观着人间是非。
该来几朵云把日头遮遮了吧!外头洒扫的婆子呢,不干活儿了?小厮把瓦都捡干净了吗?冷风是干什么吃的,连惊鸟铃都敲不动了!
周遭越安静,龙可羡的存在感越强,她就这般默不作声的,垂下肩膀,跪坐成小小一团在角落里揪蒲团,就足够让阿勒心烦气躁。
两人的影子都没有移动几分,阿勒心里边就过了一万种“兄友妹恭”的理由,来为自己的出尔反尔找个托辞,他不自然地咳两声:“你若是饿,海鹞子可以叼来厨房里的果子,解渴充饥是可以的。”
龙可羡不应他。
“便是想吃肉也能有法子!”
龙可羡充耳不闻。
阿勒吸口长气,终于松口似的,有气无力道:“摸,摸,给你摸……但炸丸子确实是不能的了。”
龙可羡还是一动不动。
阿勒没招儿了,挪着膝盖爬过去,凑近一看,龙可羡垂着脑袋,鼾声轻微,已经睡过去了。
“……蠢死算了。”阿勒默念,也不知在说她,还是在说自个儿,他挪身过去,轻轻把她脑袋拨下来,龙可羡在睡梦中嗅了嗅,是这几日夜里熟悉的味道,安心地翻个面,睡得更沉了。
阿勒轻手轻脚把她放到蒲团,伸出指头去,把她面颊上的灰拭净,指尖站了灰,却奇异地不令他恶心难受。
外边窸窸窣窣的声音重新灌入耳道,小厮捡着旧瓦,磕碰间惊得鸟雀扑飞,苕帚曳地,沙沙响动里夹着衣饰摩擦声,老仆躲在窗边,悄悄地搁下了馒头糖糕,自以为把脚步声藏得很严实。
龙可羡是饿醒的,她肚里叽里咕噜地叫,睁眼时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檐角露出半角瓦蓝,亮金色的光线沿着窗框倾泻而下,最底部是阿勒衣衫上簇簇织金大红。
她迷迷糊糊的,呼吸间都是温热,听见头顶传来道声音:“口水,流我膝上了。”
“没有流。”龙可羡这才发觉阿勒还在跪着,而她躺在两只蒲团上,抱着阿勒膝窝睡了许久,日头晒得人骨筋酥软,她舒服地伸开腿,把脸贴在他膝上,蹭了蹭。
“起来。”阿勒语气不善。
“不起来,”龙可羡还记得睡前的吵闹,“你不,和我好。”
阿勒伸向袖袋的手停了下来:“我和你好。”
“不行,”龙可羡摇摇头,“不好。”
阿勒沉默片刻:“天下第一好。”
“真的?”龙可羡一骨碌坐起来,眼里晃着窗下漏进来的金光,有些灼人。
阿勒从袖袋里掏出糖糕和馒头,塞她一嘴,不耐烦道:“真的,不是玩笑。”
龙可羡连馒头都顾不上咬,从小荷包里掏出炭笔,“啪”地一放,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写下来。”
“写哪儿?”阿勒莫名,“写你脸上?”
龙可羡左看右看,跪坐起来,一把捞下那卷家规,哗啦啦翻到后头空白处,高声说:“这里!写大大的!”
看着那张空白页面,阿勒想,龙可羡像是天生就知道怎么拿捏他,她没有这个意识,但简直犹如长风,正在逐渐渗透他的领地,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阿勒打小就独来独往,皮得令人头疼,父母出于愧疚与亏欠,并不规训他,大伽正隔了一层加之性格温和,也不曾对他严加管束,导致他养成了这么个无法无天,凭着喜好忽视规则的性子。
他今日跪在这里,跪的不是诸天神佛,而是坚定奉行他自己说过的话。
这种人,天生就厌恶被压制,凌驾一切才是本能,但这小炮仗,看似是他在照顾与管束,实际上总是他在妥协与破例。
不喜旁人进屋,好吧,龙可羡直接溜上了床;
不准磨牙打呼流口水,好吧,口水流到了他枕上;
不准碰屋里的物件,好吧,连物件带他都碰了;
不准光脚在地毯上踩,好吧,直接踩到他身上。
算了,阿勒把这种容忍归咎于他的付出,因为是自己带着的小东西,为她付出了时间与精力,所以要求她给予回馈,诸如信任与袒护,那么这些琐琐碎碎的妥协和破例就是附加的麻烦,是该他受的。
就像这卷家规。
自己一笔一画写下的,就需要为此担责。
阿勒一笔笔描下字,突然觉得太幼稚,于是在顶上写下家规二字,在这行字前边添了个序,满意了。
龙可羡趴在蒲团上,念道:“一,口口竹和龙可羡天下竹一好……”
良久,她趴得脖子都酸了,才仰起头去看阿勒,他那张脸上青红交错,忍无可忍地斥道:“哥舒策!不是口口竹!”
“哦。”龙可羡完全不在意,高高兴兴捧起书册,把这行字翻来覆去地看,余光忽地瞥见一点暗红。
“红了。”龙可羡指着他手腕内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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