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中说着不痛,声线都抖了,额上青筋迸露,鬓发也湿了一层,逞强的小可怜。龙可羡慎重其事地叮嘱:“痛要讲的。”
随后顿了顿,放柔声音,“不要逞强,我给你吹吹。”
我给你吹吹。
阿勒冷汗涔涔,不知还有这等好事,痛感当即去了三分,还没忘维持着方才的声调,颤颤道:“那就有劳了。”
脚尖勾来椅子,龙可羡坐在他身前,低头下去,轻轻呼了口气。
那气息微凉,却吹得阿勒口干舌燥,哪里还记得痛,另一只手伏于膝上用力掐着掌心,才能忍住不当场把龙可羡带进怀里。
不,带进那毛绒绒的九尾猫里。
“还痛吗?”龙可羡抬起眼睛。
“……”阿勒垂首看她,把良心丢到九霄云外,颔首,低声道,“痛的。”
龙可羡却说:“那忍忍啊。”
阿勒还没反应过来,龙可羡“吧唧”一下,已经把成团的药泥全部敷上了伤口,低头下去,又给吹吹。
“这便好啦。”
阿勒汗如雨下,已经说不出话来。
等船来的时间里,龙可羡不急。
阿勒当真是个很好的同住伙伴,龙可羡衣食住行,目之所及的琐碎处都能见到他的影子。
余蔚也喜欢包圆她身边大小事,但阿勒和她又有些不一样。前者是大包大揽,后者是留有余地。
没有意外地,两人相当和平地在岛上过了几日。
除开睡前,龙可羡大多时候很安静,待在屋里,抱着那把断剑可以玩一天,偶尔也会在岛上疯跑,走时一声不吭,回来便会给阿勒带捣碎的草药和可口多汁的果子。
阿勒也不急,更不担心找不着人,因为待到饭点,龙可羡必然准时出现在堂屋,握着筷子,端端正正坐在桌旁等待。
第三日傍晚,他们等来了那张飞鱼金宝帆。
小岛沿岸水浅,没有能停泊葫芦船的码头,葫芦船还在海上缓慢前行,远看像座巍巍的山峦。
船员乘坐舢板上岛,已经看不出遭遇突袭的狼狈,对着册子核实过身份后,看着阿勒面露难色:“船牌所记,与您一道同行的是姓余的姑娘,这位……”
阿勒就站在龙可羡身后两步远,船员把他看了又看,这人身上有种气度,跟那些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不同,没那么浮于表面的骄矜,反而看起来挺客气,挺好相处。
但船员在风浪里接待过形形色色的人,这人让他直觉危险,就像这片海,平静时美得摄人心魄,发怒时也能吞天卷地,全凭心情。
龙可羡确实没想过这茬儿,但很好解决,她往袖袋里摸了摸,绕过干瘪的钱袋,掏出一块质料上乘的白玉,是男子常佩的款式:“有这个,能成吗?”
船员立刻收了打量的心思,侧身让出了位置。
和他折身而过时,龙可羡突然停下来,严肃地看着船员:“三十不到,气劲亏损得像花甲之龄,若想长些寿数,就要少思淫/邪。”
阿勒想起点儿不堪回首的往事,拍拍船员肩膀:“听她的。”
船员:“?”
你大爷的。
船行平稳,舱内小炉滚水,临窗支着一张桌案。
“比之前的船舱宽敞。”龙可羡摩挲着白玉,“我是在王都上的葫芦船,南下时住的船舱只有麻雀盒子大。”
阿勒很淡地应了一声。
舱里有床也有榻,船户只给他们安排了一间舱室。阿勒自觉地走到榻边,道:“你睡床。”
那张榻看着就不够长,阿勒躺上去,说不定还得垂一截小腿在榻外。
龙可羡足底磨蹭着地面:“太短了。”
“无妨,”阿勒笑笑,便背对她,稍稍拾掇了一下地方,“我睡觉不占地儿。”
上船之后,阿勒就很少说话,龙可羡能看出他的低落。
尽管情绪低落,他还是很守礼,没有对那块白玉的来头表示出不合时宜的探究,来反让她为难。
龙可羡能招架各种无理取闹与作天作地,但对乖崽子没有抵抗力。
于是龙可羡把脸埋在枕头里,发了半日呆,在天刚擦黑时,咻地爬起来去了中舱,买回只烧鹅,兴致冲冲推开舱门,却被迎面而来的水汽扑得她愣了一下。
水汽和烛光把密闭空间笼得充满颗粒感,阿勒背身而立。
龙可羡原本以为,阿勒脉力虚弱,气劲溃散,身子也该是苍白瘦削的样子,哪知道衣衫下面是这样劲瘦的薄肌。
肩、腰、臀这要紧的三处生得太勾人了,一身阳光偏爱的蜜色皮肤,薄薄的水珠挂在肩头,沿着肌肉的走向往下滑动,没入腰窝,淌到紧致的臀部。
龙可羡的视线跟着水珠描摹那具躯体,最后滴答落地。
阿勒着了点凉,晨起时说话带鼻音。
他身上那件黑色长袍早烂得没法穿了,不知从哪儿找来一身花哨的衣裳,宽袖长身,色块鲜丽,换个骨架身段缺点儿意思的,说不好就要穿成俊扮的戏子,但他把这衣裳往身上那么松松一罩,懒懒一拢,就把那股外露的浪劲儿敛得严严实实。
此刻斜倚在门外,用一包糖丸把小孩儿惹得嗷嗷哭。
龙可羡出来时,阿勒悠哉地换了副和善可亲的神色,又把小孩儿逗得咯咯笑,咬着糖撒欢儿离开了。所以在龙可羡视角中,阿勒三言两语地便哄笑了哭闹的小孩。
她沉默地移开眼神,心想昨日那一出或许是个意外,他不是孟浪之人,难搞的小孩儿喜欢他,甚至连岛上的小猫小狗都待见他。
“这船稳当,浮于碧波之上,却像行走平地之间,”阿勒跟过来,两人往底下中舱走,“修得也甚是华丽,锦楼华门,朱帘玉阶的,方才见着有人在甲板上临水砟脍呢。”
船廊狭窄,前边儿走着的男子闻言,便回头说:“五千斛的海商之舰么,银子顶了天收,自然也知道如何客人舒坦,船上不但有专门饲养禽畜的地方,还有赌场青楼兔子窝,酒色财气样样都齐全。”
阿勒背着手,脸上有倦怠病容,看起来挺懒散,听完后笑了笑:“兄台会玩儿。”
“嗐,还有一日一夜才能到伏虞城呢,这茫茫海的辖区,不寻欢作乐,不是白糟践日子了么!”男子看着二人,举止不算亲昵,前后总是隔着两步距离,保持着某种恰到好处的分寸,便想当然地把他们当作了兄妹。
男子先一步撩开帘子,进了舱内,龙可羡却突然停下脚步,这让后边背手跟着的阿勒避之不及,胸膛不经意地撞上她后背。
前边是紧合的门帘,身后昏暗长廊空无一人,龙可羡垂着头,看不清神色,露出来的颈部白润,弧度相当漂亮,在昏光下还能看到耳廓细细的绒毛。
“你不准。”
约莫有个两三息停顿,龙可羡才开口。
“不准什么?”阿勒明知故问。
“他说的,都不准,”龙可羡扬起下巴,显得有点儿霸道,“你是我买来的。”
阿勒了然颔首,却不知死活地问:“如果我犯了错?”
龙可羡摆出严肃的模样:“那我便把你捆起来,打一顿。”
“捆哪里?”他压低声音,鼻息忽轻忽重地喷洒在她颈侧,“你要管教我吗?”
龙可羡撩起帘子,转头看他,肯定地说:“如有必要,我会的。”
这是龙可羡能做得出来的事,小豹子最喜欢把身边人摁得服服帖帖,找个舒坦地方,慵懒安然地舔顺自己的毛。但是不巧,阿勒狡诈浪荡,绝非君子,就喜欢踩着她的底线,找点刺激的玩法。
中舱供着饭食,堂中座无虚席。
“这般热闹,那日听闻程家船牌是个稀罕物,我久居荒僻之地,不晓得祁国百姓富裕至此。”
“我从王都南下,不曾有这么多人,”龙可羡对环境敏感,扫了一圈,便知道船客少说增了三倍,“船只在坎西港停过,都是往伏虞城去的。”
先前进舱的男子坐在角落,热情地邀请他们凑桌,龙可羡看了眼四周满满当当的酒汤热气,有点犹豫,还是落座了。
“我名范素,家里做点绸缎生意,二位请用茶。”范素白面柳须,衣衫讲究,腰间别着鱼骨扇,一副精明模样。
“龙可羡。”“哥舒策。”
二人报了名,阿勒与他来往寒暄,龙可羡捧着茶听。
“哦哟,我以为您二位……原来不是本家人。”范素欲言又止,眼神暧昧,就是把话给你藏一截露一截。
龙可羡对于听得含糊的,一律不理睬,望着茶面出神。
阿勒要了三碗馄饨,状似不经意地问:“伏虞城有什么稀罕事儿,挤了一船人。”
“二位还不知道呢,”范素大感惊诧,“往伏虞城走,大多是奔着程记去的。夏至后,程记便要烧龙船祭祀了,祭祀过后,至少要放八条船呢!”
他语气夸张,“海令一开,数得上名号的世家大族都想凑一杯羹。这船呐,我们用行军打仗的说法,就好比骑兵的马匹、步兵的双足,没条五千斛以上的,连赤海都别想出去。”
说着又长吁短叹:“程家的船谁不想要,我们这等做小本生意的,不妄想买船,只等到了伏虞城,能去拜访拜访抢得鳌头的大老爷们,凑个南下的位置,大老爷们吃肉,我呢,本分人,有口汤喝就心满意足啦。”
范素这般说,话里话外就是摸龙可羡和阿勒的底,不晓得他们是要巴结的大老爷,还是要排斥的小虾米。
阿勒对此心知肚明,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范素的试探:“我们兄妹二人,不过是游山玩水的打发打发日子,这回倒是凑上了热闹,赶明儿也去见见世面。”
此时馄饨上来,阿勒自然而然地把两碗挪到龙可羡跟前,自己捏着勺,仔细地吹汤气。
他捏勺时,宽袖滑落,毫不遮掩那结实的小臂,与腕间还没消干净的捆绑红痕。
范素是声色场里混的人,见状促狭地笑了,看这两人举止端方,竟然也玩儿得这么花!
玩得花的龙可羡一串话下来,只听了“放船”、“买船”这些字眼儿,她连汤带馄饨吃完两碗,说:“我也要买……”
“买糖吃?”阿勒打断她的话,有些嗔怪,“昨日才买了一匣子,晚间全在我身上玩光了,你倒是快活,我如今手啊背啊全是黏糊,洗也洗不净,再玩下去夜里便要有虫来凿床板吃了。”
“……”龙可羡怔怔地看着阿勒,半晌,“啊?”
“哈哈……”范素抚掌大笑,“妙哉妙哉,二位果然是妙人儿,我平素最看不上那等装模作样的假和尚,一个个的恨不得把清规戒律吊在嘴边,转头私下里玩的花样不定多么下九流。”
阿勒腼腆一笑,光明正大地凑首过去,附在龙可羡耳边说:“我看此人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言谈间尽挖坑,你若是要船,不宜在此刻暴露,待入了城,杀他们个措手不及才有意思。”
他边说边笑,好似在讲什么闺房密语,范素更一脸不忍卒睹的样子,端着酒杯仰颈畅饮。
潮热的气息恨不得往人心口搔!
龙可羡眨了下眼,耳廓发烫,是被他烘的,她伸出一只手指,抵着阿勒胸口把人推远了点,面不改色道:“就是要买糖。”
范素搁下酒杯,叹口气,转回正话:“若是能在北境王船上占得一席之地,就不虚此行了。”
“?”龙可羡扭头看他。
范素解释道:“此前北境王给程记家主下帖,要购置葫芦船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这回岂不是天赐良机?只消银子到位了,任谁都有一争之力,不过……依着北境王的行事么,遣军开抢都不是不可能。”
阿勒着人换了一壶茶来:“我听人讲,北境王是个大将军似的厉害人物。”
“唔。”龙可羡嘴里含着茶,朝阿勒瞄了眼,眼风儿得意的,像要飘起来了。
“成王败寇,谁拳头大谁写史书呗,”范素不以为意道,“荀王骤崩,骊王剑指王庭,有钱有声望,就是没兵,幸而搭上北境王这条线,千里迢迢带兵南下,硬是将骊王推上了王座。”
“在下那会儿就在王都盘货,见三山军肃列齐发,掷地如雷,百姓皆躲在墙内窥探,那铁灰色的军旗密密麻麻地盖着王都鳞鳞千瓦,好不威风,”范素回溯着旧事,一拍大腿,“好事的小儿把我铺子后的墙都趴塌了!”
祁国王庭势弱,所谓王位更迭,就是左手腾右手的事儿,平头百姓可以将王庭秘辛挂在嘴边,世家豪族更不在乎那九重高殿上坐的是骄奢软弱的哥哥,还是狼子野心的弟弟,他们只管保住自个辖区的利来利往。
“这听起来又像只手遮天的权佞了,”阿勒撑着脑袋,望见龙可羡眼里带刀似的,锐锐地剜了他一眼,换了个姿势,问,“照这般说来,北境王占了从龙之功,便该退回北境,避新王锋芒才对,这样磨刀霍霍向南域,岂不是引得新王猜忌?”
龙可羡硬邦邦地说:“这有什么好猜忌的,自个儿都是教人提着裤子拎上王座的,猜忌北境王,难不成还要吃了他?”
“不可忽视人的报复心,”阿勒笑,“尤其是为了王座,屈于荒/淫无度的兄长之下,能隐忍蛰伏十数年的人,这种人,蠢,坏,毒,三样占全了,尝到权势的甜头便不会撒手。”
龙可羡有点闷闷不乐,把果壳儿戳得七零八落。
“王庭说来讲去就是那么些污糟事儿,”范素摆摆手,打了个酒嗝,“还有一事奇了,骊王非但继了兄长王座,还连带继承了兄长的后宫,尤其是那貌美娇弱的宁妃娘娘……”
“咔”的一声,龙可羡丢下铜板,起身离开了中舱。
海天是一色的浓黑,浪花连卷带扑,攒着劲儿往船身上撞开。
龙可羡盘腿坐在舷窗边,削了一下午木头,地上堆的木屑花儿正好让阿勒拢走,用它把炉子燃起来,上头搁铜壶,底下就埋几颗板栗。
两人没有对过一句话,阿勒起先还持得住,只是对她情绪的波动有几分不爽快,面上不显半分,心底坏水也没起波澜。
随着日渐沉,月渐升。
阿勒越想越不甘心,他养大的小豹子,在走失的这段日子里,招惹了太多人。不但多了一群尾巴,袖里藏着别的男人的佩玉,还会为旁人冒天下之大不韪。
炉子噗噜噗噜地响,阿勒心口燃着一簇火,盯着龙可羡看了半晌,蓦然一动,鬼使神差地握住了龙可羡手指。
指头在那柔韧之处停顿片刻,他明明烦得不得了,又要按着那股躁气,装模作样地去看她手上的木雕。
“这是雕了个什么?”阿勒扯出笑,声音嘶哑,“蛇?”
龙可羡莫名地看他:“你家蛇还长脚的么?”
心口的火越燃越旺,烧得他理智全无,捏紧她的手掌,寸寸往上,直到腕间,连客套话也丢了,单刀直入地说,“范素的话教你不痛快,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旁人吗?”
她侧了侧颈, 避开了阿勒快速靠近的脸,手里的木雕小龙在动作间滚落在地。
“是。”
就这般简简单单一句是。她完全不需遮掩,不需隐瞒,她总是敞敞亮亮,如今既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过问的是阿勒。
阿勒拉着龙可羡手腕,按在自己胸口。
太短了……哥舒策与龙可羡,只认识了短短数日,他们之间隔着的是追不上的八年时光。
“我是何人?”
龙可羡纹丝不动,任由他举止失控,静静地把他打量,道:“我救了你,便是捡你一条命。”
“是了,那我要管你叫什么,叫小菩萨?”阿勒再度迫近,像极了某种凶残的掠食者,把攻击性掩藏在病态的皮囊底下。
“小菩萨”三字咬得很轻,近乎气音,呵出来的气拂过她鼻尖,狎昵而放肆地抚摸她的面颊,随后尽数流淌进耳道,有种又湿又痒的怪异感觉。
龙可羡蓄满气劲,那充盈的力量停顿在掌心,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用五指穿破阿勒的皮肉,捏出他的心来看看,但很奇怪,她并不想这么做,平静的眼里有好奇,也有稍许探究,想看看他想做些什么。
妖异怪诞的魑魅,在试图攻破法相庄严的神。
铜炉里的水缓慢减少,水汽争先恐后地从小壶嘴儿涌出来。
阿勒握着龙可羡的手,口干舌燥,浑身忽冷忽热,在这狭小的舱室里撕掉了自己一角面纱,可他脑中浑噩,不知如何把过往阐述给她听,只能让她感受自己雷鸣般的心跳。
等了好久,龙可羡也没有等到阿勒下一步动作,她嗅到了失控的前兆,却没有看到崩坏的后果,略感失望。
便后仰了些,拉开距离,不疾不徐地抬手,搭在他腰间。
阿勒霎时间浑身紧绷,眼看着腰带从他身上一圈圈脱落,再一圈圈缠上龙可羡的手,他低头看着这景儿,该动的动弹不得,不该动的蹿得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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