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善渊看到胤禛认真的神色,他的言下之意太过明显。
两人被绑,四阿哥死了,她回了京,康熙如何能放过她,必然会受连坐之罪。之前就是因为明白此中的关联,云善渊才没有想过放弃胤禛单独逃走,而此时胤禛却主动提出了这一点。
云善渊问,“你宁可做孤魂野鬼吗?”
胤禛笑了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有些事情带到坟墓里未尝不好。你走吧,两个总要活一个。”
云善渊深深看了胤禛一眼,居然觉得看着这个月亮头不再是很可笑了。
“我不走,我们还没到放弃的时候。那个大夫显然见识不够,我知道一定有可以救命的大夫。独擅灸法胡青牛、诊脉圣手平一指、亦毒亦药程灵素,从前有那些厉害的大夫,现在不可能一位传人都没有。”
“你说的人,我都没听说过。”胤禛又笑了起来,他靠在枕头上,伸手摸了摸云善渊的头发,“那些都是话本里的人吧?你还小,别看那些离奇的市井话本了,那里面的故事多半都是假的。”
“他们都是存在过的!”云善渊反驳到,找到江湖中的奇人异士,即便有什么杀一人救一人的规矩,好歹也是希望。
胤禛不再就此问题纠缠下去,“听话,你走吧。我并不算孤魂野鬼,即便活了十年不到,临死之前知道有人真心不希望艾四死去。这就够了。”
云善渊不能体会胤禛在宫中究竟是怎么活着,他才十岁不到,可完全不像是一个孩子。但对她来说,这样不够。她难道要再次输给命运?
此时,在汇鸿当铺里,一位气度卓然的中年人站在库房前,看着云善渊典当的金麒麟神色复杂地问,“这金麒麟是什么时候收来的?”
“总舵主,这东西有什么不妥之处吗?七天前,一位女扮男装的小女孩典当的金麒麟。那日,韩氏医馆的伙计一同来的。”
当铺管事拿出了活当的契约,“人应该还没走,就在城西的韩氏医馆里呆着。”
陈近南拿起金麒麟细细看着,上面并无刻字,却是能在背后的麒麟雕纹中看出些不一般来。
“韩氏医馆。”他对当铺管事说,“把活契给我,把这东西从账上消了,缺的银量我给补上。”
当铺管事不解其意,但毫无质疑地就按照陈近南的话做了。
韩氏医馆中,云善渊还在想着要如何去找一位医术出神入化的大夫,韩大夫就敲响了门。
云善渊一开门,先注意到了韩大夫身后站的中年人。
她一时也不知怎么去描述这个中年人,他与她来此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外表像是中年书生文质彬彬,但又有股截然不同的气质。
“史家大小姐,这是你的东西。”中年人说着就拿出了金麒麟,“令堂可是姓袁?”
云善渊不解其意,却在很快对中年人的身份有了猜测,她缓缓说到,“地震高岗,一派西山千古秀。”
第七章
“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陈近南进了屋,看到了病床昏睡的胤禛,他先把金麒麟交给了云善渊。“你知道这暗号,看来也从你母亲那里听过其他的事情了?”
云善渊拿着金麒麟,这东西是史湘云父母留下来,让她从小带着的,怎么和陈近南扯上关系了?“我一出生,母亲就过世了,她没说过什么。刚才的话是从绑架我的人那里听来的。”
陈近南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座,他微微点头,“那令堂是不是姓袁?”
云善渊仔细想着史湘云的记忆,墓碑上是史门袁氏之墓,她点了点头。“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陈近南打量了云善渊一番,“我只是在一位故人处见过金麒麟而已,你可别再给当了。现在收拾你和他的东西,跟我走吧。”
云善渊这时灵光一闪,踏破铁鞋无觅处,陈近南的武功不错,他应该会认识什么神医吧?
“陈总舵主,我跟你走没问题,但我的朋友高烧不退。你要带走我们,带走活人总比半死不活的好。他这模样也走不了,能不能先帮他把烧给退了?”
“呵呵呵。”陈近南笑着摇头,“你知道我是谁,那你也知道他是谁了!我为什么要救清廷的鞑子,还是康熙的儿子!他只要不在我手里咽气,我管他烧成什么样子。想当年清军入关,白骨垒垒,阴魂遍野。而你,你最不该为他求情。”
云善渊也大概听说这段历史,但历史离她太远,艾四才是活在眼前的人。
如果重回那段时光,她必然会拿起刀剑与清军相杀,可活在当下,她不能见死不救,人有时就是这样可笑与矛盾。哪怕是此刻救人,而某一天又要杀人。
“陈总舵主,一个健康的四阿哥比一个病危的四阿哥有用多了。三藩已平,现在施琅对台湾出兵,你要的是人质去谈条件,而不是康熙一怒之下的炮火。”
陈近南听后微微愣了愣问,“你多大了?”
云善渊回答,“七岁。”
“七岁啊——”陈近南起身抓住了云善渊的手腕,朝她脉上搭了两指,然后叹了一口气,“根骨绝佳,可惜,可惜了。”
云善渊更不懂陈近南的意思了,这些都先放到一边。她再问了一次,“都说平生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陈总舵主如此英雄人物,不会与小孩子斤斤计较吧?那些恩怨是非,与康熙结算就罢了,难道真要世世代代仇恨永固吗?”
陈近南闭了闭眼,眼神深沉地凝视了云善渊片刻,终是走到了病床边扶起胤禛,先在他的身上用手指点了几处穴道,然后双手贴住他的后背运功。
大概是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胤禛的头上渗出了汗珠,陈近南收回了手掌,从床塌上站了起来。“这一出汗,他的烧就能退了。至于能不能养好身体,就要看他的命了。今夜,我们必须上路。”
胤禛没多久就清醒过来,开口就问,“是谁来了?我隐约感觉到一股暖流从背上传来,现在身体舒畅多了。”
“陈近南。”云善渊当然不会傻到和盘托出有关金麒麟的事情,“他找到我们了,今夜就要带我们走。”
胤禛低眸不语,陈近南会救他多半是被云善渊说服了,他片刻后才说,“看来是该来的逃不掉,死罪活罪总要挑一样。至于陈近南……”
云善渊不问胤禛未尽之语的意思,如果陈近南没有出手救治,即便胤禛暂时死不了,但持续高烧恐怕也会变成傻子。反贼的头目出手救了他,其中滋味只有他自己体会。
“台湾在打仗,我们这一去就真成了人质。到时候只怕不是陈近南说了算的。”
“走一步看一步吧。”胤禛岔开了话题,“我想喝粥,你让伙计去煮一点来。”
云善渊出了屋子,她还有一些问题要问陈近南。
陈近南就在医馆的后方庭院里,他一个人坐在石桌前,看到云善渊走来就先开口了,“如果你想问金麒麟的事情,我没什么能告诉你的。我与你的母亲并不认识,是在别处见过金麒麟。至于是在哪里,你不必知道。早晚你都要回京城史家,很多事情不知道才好。”
对这种话到嘴边就是不说明白的情况,云善渊是无可奈何又憋气,如果不说就彻底别说,留个悬念做什么。
“总舵主可否告知我,金麒麟是否与天地会有关?”
陈近南摇头,“不是。你别问了。我说了,你会回史家,史家如今一门双侯,前尘往事的确与你们小辈无关。”
云善渊看着陈近南,见他态度坚决不可改变,就问起了别的,“那我真有习武的天赋吗?陈总舵主可知谁能收我为徒。”
陈近南听了这个问题,盯着云善渊看了一会轻笑出声,“你问我这个问题,着实有些荒唐。我可成不了你的师父。收你为徒?史家大小姐舞刀弄枪?你放着锦衣玉食不要,想走江湖路?这几天下来你们的日子应该不好过吧?
前人有云‘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尘事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你可知,江湖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地方。”
云善渊了解得点头,她知道世间并无真的世外桃源、太平无争之地。只是在深宅大院与江湖飘零之间,她愿意是后者,起码不用与几个女人争一个男人,更不是死在四四方方的一隅之地。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但我还是想学剑,走山河万里。起码有片刻是心自由、身自由,也许有一天可以得大自由。”
陈近南沉默不语,抬头看向远方的天。今天,晴空万里。
“我听说过那样的江湖,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可那都是很遥远的传说了。我知道我去不了,而你更与刀光剑影无关。”
陈近南说到这里看向云善渊,“年少时有梦想很好,可年纪渐长就会明白坚守一份梦想也会很痛苦。孩子,放弃吧。”
云善渊看着陈近南站起来走向前堂,他的双鬓已经花白,背影有些萧索。
她坐在了刚刚陈近南所坐的石凳上。
陈近南此般人物,有理想与坚持,忠于台湾郑家,致力于清复明,却也有所为有所不为,守着仁义之道,从他会救胤禛就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