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起步驶离,车后传来声音:
“某乃黥布!”
载着方岩的马车,在章台街上与快马接来的医官相遇。
医官早已被叮嘱过,下马后只匆匆给仙使行过礼,就钻上车替方岩医治。
周邈一身一手都是血,守着马车不愿意离开。
从车窗探进头去,“医官,方岩的伤势怎样?”
医官眉头紧锁:“不容乐观。”
“那怎么办?医官你可一定要救方岩啊!”恐惧焦急之下,周邈眼眶又红了。
医官心道,以仙使的样子,他当然要救方岩,不然事后他能有好日子过?
“自然自然。”
“那医官你准备怎么救?”周邈不太信任这个时期的医术水平。
“是不是先消毒?用烈酒、用盐水消毒,再用弯钩针和线缝合伤口?”
医官有心救人,但确实无计可施,这样深的刀伤,哪里还能救得回来!
但听仙使这样说,便也将计就计:“对,先用盐水消毒,再用针线缝合。”
虽然之前他从没缝合过伤口,但今日就开了这头一遭!
周邈的脑子启动大半,闻言开始想办法,“对了,这里距离蒙内史家不远,我认得他家的路,他家有陛下赐下的精盐!”
“我去找他借一些精盐,再烧一盆白开水,兑成盐水回来消毒!”
念叨着,就想要爬上马背,去弄盐水。
这时一名先前不曾
见过的武士头领上前,“仙使,您在此等候,某前往蒙内史府上借精盐和白开水。”
仙使已经遇刺一回,要是刺客狡猾兵分几路,二次行刺,那他们就太失职了!
到时不仅自己不用活了,二族也要被夷!
虽然回章台宫最好,但原地不动也行。
章台街上这一段,里外围已经层层布防了五百武士,非大军冲阵不能快速接近并刺杀仙使。
“好!那麻烦小将军快去快回!”周邈也不愿离开,他要在这守着才安心。
很快盐水来了,弯钩针和细线也来了。
医官死马当活马医,用盐水来回清洗两遍伤口,又把弯钩针穿上细线,在盐水中浸泡消毒。
最后在仙使的指导下,缝一针打一个结,一针又一阵,缝了十二针给伤口缝上了!
接下来医官能做的,就是抓配提神吊命的独家秘药,用水冲和后给方岩灌下去。
“之后就只能看他自己了,能挺过来就能活。”
挺不过来就死。
周邈也明白这一点。
在这个医术落后的秦汉时期,能做的都做了。
“方岩肯定能挺过来的。”周邈喃喃道。
方岩是他穿到大秦后,接触最久的一个人了。
又细心又聪明,怎么能这样轻易地死去呢!
“回宫。”
医治缝合结束,之后就是回去精心照护、卧床静养,以期能挺过感染难关。
载着伤重昏迷的方岩和周邈的马车驶离。
转过头的李斯,唰地就换了一张脸。
得知消息,第一时间飞马赶到的蒙恬,脸色也黑得跟炭一样。
“蒙内史,咸阳卫兵可是已经包围此处?”
李斯司法,掌刑狱审判,这次直接就赶了个现场。
要命的是,他为仙使带路巡视,仙使却遭遇刺杀,追责起来是他的失职。
“早已包围,蚊子都飞不出去一只!”
蒙恬是大秦都城咸阳的内史,主管咸阳政务和戍卫等一切大小事宜。
结果今日却在咸阳城内,爆发了一场针对仙使的大刺杀,实在失职!
李斯又吩咐:“另外,派人去请左丞相协助。”
此地二千刑徒,是隗状从骊山陵抽调而来。今日的大刺杀必有刑徒做内应,隗状有选人不当的失职。
“另,请内史派亲信,去往章台宫禀报。”
陛下问责已是必然,他们能做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查清刺杀案情,给陛下和仙使一个交代。
虽然陛下在快马请医官时,肯定就已经得知了刺杀一事,可其中详情也要尽快禀报才是。
蒙恬转头吩咐亲信,飞马前往章台宫禀报不提。
李斯安排好那边,才转过头来。
对触犯秦律行黥刑的黥布,表功道:“勇士救出仙使,当居首功。”
黥布却实话实说:“廷尉当也见到了,仙使有神光防御罩,不全算布所救。”
“但仙使吩咐布,若布搬出一小桶麦子,就请陛下赐爵。眼下布搬出一大桶,当也有一功。”
虽仙使不全算他所救,但言必行、诺比践,李斯不能抵赖。
况且又有仙使许诺。
逃出火场的关头,都不忘吩咐抢救出一桶麦子,看来那麦子是至关重要了。
“黥布放心,那桶麦子就交由某保管,也会记上你一功。”
“救出仙使更乃大功,届时某必上奏陛下,为你封侯。”
陛下对待有功之人从不吝啬封赏,因此李斯才敢大方承诺。
李斯又转向另外几个协助救援有功的刑徒,承诺道:“尔等协助救援仙使亦有功,少府属官会记录姓名,某亦会替尔等向陛下请功封爵。”
得到承诺的刑徒们激动不已,“谢过廷尉!”
这边处理妥当,李斯对回来的蒙恬道:“将火头营刑徒尽数拘捕下狱,某稍后亲自审讯!”
“另,令卫兵控制住其余刑徒,分开单独问询近二日行踪,但凡些许对不上口径者,亦拘捕下狱!”
蒙恬吩咐了旗下小将去办这事,自己则与李斯一道,走到被生擒压制在地上的四个刺客头前。
此时的李斯磨牙吮血,狠得令人心惊。
“接下来,就请尔等见识见识,酷吏李斯的手段。”
第22章 大刺杀的真相与元凶
或许是自兑盐水微乎其微的杀菌作用,又或是医官缝合医治得当,再或者是回到六英宫后,周邈亲力亲为的妥帖照护。
但更可能还是方岩的刀伤不致命,并及时按压止血、消毒缝合,又靠自身超强毅力,挺过了感染发烧险关。
终于方岩昏迷一天一夜后,在第二天中午醒了过来。
方岩睁开眼,停滞的思维重新运转:“仙使!”是否已经安全?
目光凝聚,就看见靠坐榻边的仙使,以及守着的马钱子和决明子。
“方岩!你醒了!”
周邈在假寐养神,听见方岩喑哑的微弱声音,咻地睁眼!
“怎么样?”
“疼吗?”
“渴吗?或者饿吗?”
方岩看着焦急探头前来检查的仙使,耳边尽是他喋喋不休的询问,不由露出一个笑来。
一个险死还生,露出八颗牙齿的灿烂笑容。
“仙使,臣还好,不疼,不渴,但有点饿。”
可方岩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糟糕气色,灿烂的笑容反而让他更显得伤重虚弱。
周邈忍住鼻子酸涩,“棉子去少府要了一个小泥炉,一直在殿中熬着瘦肉粥,这就让他给你盛一小碗来。”
棉子闻言,快手快脚盛了一小碗粥来。
周邈接过粥碗,舀起一勺,生疏地喂给方岩:“来,慢慢吃。”
“吃点好消化又有营养的瘦肉粥,能补充精力。”
“有精了力就能继续对抗伤势,慢慢也就恢复了。”
“等吃了瘦肉粥,再喝点水,接着睡上一觉……”
方岩一口一口吃着粥,心想:是不是他不出声,仙使就会一直说下去?
“仙使,臣没有大碍了。”
仙使的愧疚,浓得都快要从眼眶里流出来了。
也正因为看清仙使愧疚,他才僭越一回,进食仙使喂来的瘦肉粥。
可这怎么还不成呢?
用唠唠叨叨的碎嘴关心,掩饰负罪感和愧疚感的行为,彻底宣告失败。
周邈终于直面现实:“对不起,方岩。”
声音艰涩,隐隐哽咽。
方岩却是神情明朗,含笑道:“仙使,服侍和护卫仙使,是臣的职责,能尽职尽责亦是臣之所愿。”
“仙使不必愧疚。”方岩顿了顿,又道:“也不必害怕,臣这不是醒过来了?”
周邈低着头不出声。
方岩见状,话音一转:“况且,臣昏过去前,是见到仙使激发了护体神光罩的,若没有臣挡下那一刀,仙使想来也能安然无恙。”
“臣还要多谢仙使,不怪臣多此一举,徒添麻烦……”
“才没有!怎么会觉得你多此一举!”
“在那之前谁都不知道我能在生死关头激发防御罩,方岩,你是拼着身死的觉悟替我挡刀的!”
“这份忠心和无畏,是真实无伪的!我怎么会嫌你添麻烦?”
果然,周邈被方岩成功转移注意力,不再沉浸在愧疚和恐惧里。
“要是那样想,我就真是禽兽不如了!”
方岩:……他就那么一说。
“仙使不嫌臣多此一举,臣又怎会后悔挡刀?”
“仙使安心,臣已经醒过来,没事了。”
章台宫。
“禀陛下,六英宫消息,方岩刚才已经苏醒,仙使情绪有所好转。”
殿中君臣们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是放下了。
王绾无奈道:“仙使果真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少年,方岩区区一隶臣,就能叫他愧疚难安。”
蒙恬接话道:“仙使这具躯体也才十四岁,可不正是天真少年?至于他前世的心智,感觉也没成熟多少。”
“不过,天真善良些,总是好的。”
天真善良的灵魂,才会怜悯黔首的苦难,尽己所能帮助黔首,拯救大秦。
如果周邈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灵魂,那他多半会权衡利益、贪婪势利,瞻前顾后、胆怯保守。
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得到大秦君臣的信任,更不会令君臣都不由地庇佑爱护着他。
蒙恬的言外之意,殿中君臣全都意会到了,也都默认了。
“仙使那边没有大碍了。”
嬴政自长案后站起,踱步下来。
边踱步边说
:“那就来说说刺杀之事。”
最后在殿中站定:“朕不想此次大刺杀,和兰池刺杀案一样,成为千年历史迷案。”
李斯霎时绷紧一身皮子,神态愈发谦卑恭谨。
所幸他昨晚彻夜审讯,终于在今早审出了结果!
李斯迅速起身离席,趋步来到嬴政面前,稽首拜倒,行了个大礼。
禀道:“启禀陛下,臣已查清此案案情。”
嬴政的视线扫向李斯躬起的脊背:“奏来。”
李斯若有所感,更不敢松懈了:
“大刺杀刚一平定,臣就立即对生擒的四个刺客严加审讯。起初四人并不招供,只是无端唾骂仙使,污蔑仙使乃助纣为孽的魔物、助暴秦虐民的妖孽。”
“胡言乱语!”隗状拍案而起!
“仙使确实性情跳脱,但仙使的纯真善良也毋庸置疑!”
王绾和冯劫等人也一样愤怒不已。
“仙使怜悯黔首,此次咸阳黔首和刑徒都得利匪浅,此事人所共知!”
李斯当即也附和:“臣也是这样想的。逆贼妄言,岂能相信?”
又接着陈述案情:“臣便把四人分开继续审问,诸般手段都一一用到他们身上。”
让他们见识切身体会到了,他们挂在嘴边辱骂的酷吏李斯的手段。
“终于在今日凌晨鸡鸣之时,四个刺客中出现了一个意志不坚者。”
“一旦开了条口子,尽数招供也只在一时半刻。”
“之后臣又结合手下的廷尉左监对火头营刑徒审讯的供词,廷尉右监与蒙内史对其余刑徒的询问笔录,终于得出了案件真相。”
章台宫君臣的目光聚集到李斯身上,静等他接下来的话。
李斯言简意赅道:“对仙使的大刺杀一案,二十名刺客之中,十二名是旧楚国游士,八名则是另五国遗民游士。
秦律禁止游士无符居留,这二十名游士乃是受迁入咸阳的楚国富豪收留畜养。”
嬴政直接发问:“元凶主谋是谁?”
王贲猜测:“项梁?”
曾在周邈话中颇有分量的项梁,是楚国大将项燕之后,与大秦之仇不共戴天。
李斯却摇头
,“并不是。项梁尚且远在旧楚地,没有在异地咸阳策划一场大刺杀的能力。
主谋甚至不是迁入咸阳的楚国富豪们,他们只是出资了些钱财。”
接着揭晓答案:“元凶乃是昌平君熊启之子。”
若说秦国与六国中哪国关系最近,当属楚国。秦楚历来多有联姻,出名者有宣太后、华阳夫人等。
而昌平君熊启,原是楚国公子,后出仕大秦,官至大秦右丞相。秦王政二十三年,叛秦归楚,被项燕拥立为楚王。
又两年前兵败身亡,是为末代楚王。
“熊启之子?”
殿中惊讶之声此起彼伏。
“熊启还有后人留在咸阳?”
李斯查到元凶时,也觉得不可思议,真是出乎意料。
但真相确实如此:“日出之时,逮捕回元凶之后,臣亲自去见过一面,面容五官与熊启确有五六分相像。”
蒙恬好奇追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斯娓娓道来:“其实恐怕熊启也不曾想到,他还在咸阳遗留了一个后人。”
“那孩子与仙使躯体同岁,刚满十四岁。生母是一名舞姬,因恩客不少,开始并不知道孩子是熊启的。
只等后来长大了,长得与熊启越来越相似,才最终确定。”
“因那名舞姬后来的日子过得愈发艰难,就常在他面前说起他父亲熊启,对大秦自然是多有怨言。孩子年幼,在其母熏陶之下,自然而然地歪了心性。”
“碰巧这孩子又聪明早慧,等舞姬母亲在贫病交加中死去,就变得更加阴暗偏执了。
最后竟然策划出了这样一场大刺杀。”
“那孩子颇为自负,被拘捕后没用得上审讯,就炫耀聪明似的,将所有计划全盘托出。”
李斯讲述到这里,并无多少对那孩子身世的同情,反而心中鄙夷和恼恨。
“在仙使到来之前,他其实就已经阴谋拉拢了那几家楚国富豪,并结识了那些游士,为刺杀陛下做着准备。”
“等仙使到来,他亲眼见过高台明月之上的仙使,又见过‘八大神兽’,便觉得与其刺杀陛下,刺杀仙使兴许更能重创民心,主要也是更加容易。”
其实周邈也是代陛下受难了。
“当即临时改变策略,先是联系上熊启在咸阳的故旧——恰巧其中就有后来监工的一员少府属官,又召集起畜养的二十游士,伺机而动。”
“说来昨日的刺杀也是临时起意。当得知仙使出宫后,才令那员少府属官行个方便,让二十游士藏于火头营后沟渠里,等仙使巡视到火头营,就迅速潜入营中。”
“之后就是突起刺杀——包围仙使所在草棚,又就地从灶洞中抽了几根燃烧的柴火,扔到草棚顶和草棚里,引起大火,为保险起见还追入草棚里刺杀。”
清楚了前因后果,嬴政周身几乎具现出了刀山火海的幻象!
“也就是说,如果周邈没有激发防御罩护体,他们的刺杀已经成功?”
李斯顾不上擦拭额头豆大的汗珠,求生欲爆发:“不一定。虽然防御罩的激发,便意味着仙使有生死之危,但方岩是在防御罩开启后才倒下的。”
“若是没有防御罩,方岩能挡第一刀,就会挡第二刀,直至仙使得救或伤势过重,才敢允许自己倒下陷入昏迷。”
“黥布进棚去救时,也正见最后一名刺客横刀欲砍,被他及时砍杀在地。”
但谁都明白,这之间有多凶险。
黥布赶到时,最后一名刺客究竟是正要砍第二刀,还是第三刀、第四刀或者更多刀?
若是第二刀,便是没有防御罩,黥布及时赶到了,仙使也能得救。
否则但凡多砍了几刀,方岩就算可以再挡上一刀,也可能已经有一刀落在了仙使身上。
“禀陛下,仙使求见。”
方岩吃喝之后睡下了,周邈才放心赶来章台宫。
这一次,直至殿中通传:“请仙使进殿!”周邈才整衣入内。
进殿后又不疾不徐地行了礼。
最后才问:“陛下,请问刺杀案可有眉目了?”
自周邈进殿,章台宫君臣就都察觉到了他的变化。
好似一夜长大,变得沉稳许多。
“已经查清案情。”嬴政示意周邈入座,又看向李斯:“李斯。”
李斯心念流转,面上不动声色:“仙使,此案乃是……”
在李斯陈述案情时,周邈也只是安静专注地听着,完全没有插话。
这在以前是很难得的。
以前的周邈,会在听到昌平君时,忍不住点评他的生平事迹。
得知真凶后,会愤怒跳脚,或许还会对昌平君的后人产生好奇。
甚至联想到兰池刺杀案,猜测真凶或许就是这昌平君外妇之子,并为得知了千年迷案的真相而兴奋。
但现在都没有,周邈只是安静专注地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