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呈奕眼底浮起轻浅的笑意,略带欣慰,“有长劲,还不算太傻,没有因着旁人的事跑来贸然求朕。还知道让旁人去找冷长清。”
他自案上起身,提步迈下。
自不必说,又是要去宸琅殿。
秦葶本来以为他晚上才回过来,倒不想才过未时他便来了。
显见着他心情不错。
来时秦葶正伏在案边练字,见何呈奕身影也只是抬眼瞧看,而后低下头接着忙自己的。
行至桌边,见秦仍不理会他,欠心一起,伸出两根手指在她前额处轻弹两下。
手下一抖,笔尖儿不稳,秦葶笔下所写的字偏了一划,她可惜的倒吸了一口气。
“朕来了,你就别练了,”他绕过桌前,伸手拉起秦葶的胳膊,“过来。”
秦葶正为这好好的一页可惜,这可是今天她写的最漂亮的一篇,生又被他搅了。
一前一后行至窗下小榻,何呈奕拉着秦葶的手坐下,而后他身子一歪,单腿曲起,脱了靴子脚踩在小榻之上,头枕于秦葶腿上。
轻闭双目,只听何呈奕舒叹一声,唯有秦葶身边,才是让他觉着最踏实安心的。
“你越来越出息了,现在都学会搪塞人了。朕原本以为你不懂如何拒绝。”何呈奕喉结微动,说的都是秦葶听不懂的话。
此刻何呈奕一睁眼,正对上她懵然的目光,于是又加一句道:“那个叫刘霜琳的竟然求到你的头上,当真找死。”
明明是前不久才发生的事,这么快就落到他的耳朵里,一想这里都是从前御前的人,便知何呈奕是日日夜夜都将眼睛放在这里盯着她的。
“消息很灵通呀。”秦葶朝他翻了个白眼儿,语气也阴阳怪气起来,像极了曾经的何呈奕。
她轻而易举的将何呈奕给逗笑了,他的头朝里又稍稍贴靠,捏起她的手指头道:“既然总有人来烦你,待过些日子,朕就把那些人都放出宫去算了。”
留在宫里,他觉着碍眼。
“都入宫的人了,还能在放出去?”秦葶眨巴眨巴眼,“放出去了还能嫁旁人吗?”
一提嫁人,何呈奕眼珠子又立了起来,“秦葶,你是不是整日满脑子想的都是嫁人?”
作者有话说:
第 118 章
“可是你已经嫁给朕了, 旁人你想都别想。”何呈奕紧接着说道。
秦葶不语,目光茫然看向前方。
此刻何呈奕突然闭上眼,轻扯着她的指尖儿说道:“秦葶, 朕这次一定要杀了赵镜之。”
“也一定要平定蜀州。”
“你若是想做的事,迟早都会做到的。”秦葶淡声道,一语双关。
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情愿之意, 但何呈奕这回没有计较,反而被他有意忽略过去,“待蜀州之事一平,封后事宜便也都准备好了,不会太久了。”
就如他所想,他所要的东西都近在眼前。
“秦葶, 你知道朕为什么非杀赵镜之不可吗?”他仍旧闭着眼,却头一次与秦葶说起此事。
对此事秦葶晓得七八, 先前于禁宫时偶然听到何成灼说过, 赵镜之与先皇后的死或有关联。
即便知晓,秦葶也不敢说,只摇头,“不知道。”
“赵镜之是朕最后一个仇人。”他复而睁开眼, 提到赵镜之, 眼中又布满森冷之意,“杀了他, 朕的母亲才得以瞑目。”
这是秦葶第一次主动听到何呈奕提到关于他母亲的事。
一提到这般过往, 何呈奕面色上才露出的点点星然又消失不见,转而换了一张脸, 直挺挺的坐起身来, 背对着秦葶。
恨意卷起, 双手捏住拳头,秦葶看不到他的表情,此刻仅能瞧见他微颤的肩。
“十二岁那年,父皇病重,何成灼带着人马逼宫,篡改诏书......”他突然将头压的很低,他不知为何今日会与秦葶说起这些,许是她写给自己的那三个字对他来讲蛊惑太多,多到让他以为,秦葶是与他站ᴶˢᴳᴮᴮ在一起的。
“舅舅的兵马提前被调离京,得到消息时,再往回赶已经来不及,半路遇伏,被杀的溃不成军。彼时宫中唯有朕与母后。何成灼的生母从前为了上位祸乱后宫,谋害其他妃子所生皇嗣,后东窗事发,母后便赐她一条白绫。”
“他出身不光彩,生母死的更不光彩,连宫女太监都明里暗里欺负他,他恨母后,更恨朕。”
“同是皇子,朕受众人相捧,而他却处处受到排挤,所以他上位之时才会千方百计的羞辱朕,他就是要看昔日高高在上的太子,像狗一般匍匐在他的脚底下......”
实则何呈奕已经许多不曾回忆过那些画面了,他躲避,捂了所有知道此事的人的口鼻,即便如此,那些过往早就烙刻在了他的心上,醒目万分,是疮疤,是痕迹。
“包括你,也是他为了羞辱朕而塞来的。”说到此处,何呈奕一直拧着的眉目稍稍松舒了一下,头微微偏侧过,正好能看到此刻投在地上秦葶端坐着的身影。
“这是他这辈子,做的唯一件人事。”
秦葶在何呈奕的眼中,便是泥泞中开出的唯一一朵花,芬芳过他那段天井之底的生活。
只是彼时,他并不知。
他现在已经不想将秦葶从过往那段烙印中单独摘出来了。
他对秦葶的要求,日益降低。
收拢好情绪,他又问:“你可知,朕的母亲是如何死的?”
若秦葶当初没听错,应是何成灼在逼宫那日命人将先皇后活活勒死的。可秦葶学聪明了,知也装成不知,只摇头,一对耳珰随之晃出细微声响。
“是弓弦,”何呈奕在说这番话时明显咬紧了后槽牙,眼底有怒火燃起,似随时都可能爆发的火山。他捏紧重拳,指甲掐入皮肉,再一次孤身与过去那段噬的记忆做斗,像是将要变成另外一个人,“其余的人都被朕杀了个干净,唯剩下一个,就是赵镜之......”
“所以朕一定要杀了他,亲手!”
方才还勉强可以保持冷静的一个人,此刻满面黑云,若此刻赵镜之就在他面前,必要被他活活手撕。
听到此处,秦葶觉着脖子发紧,脊背的皮肉也跟着发紧。
隐隐想起从前每当何呈奕怒时便会掐上自己的脖子。
窒息之感扑面而来。
仅是如此便让秦葶十分难受,她想不出若脖子生生被那极细的弓弦绞断会是何种血腥。
那画面她便是连想也不敢。
若是从前的何呈奕,他必是不会同秦葶说这些。
可是今日他却讲了。
若是真的有一个人可以与他担起过去那段不堪痛楚的记忆,他希望是秦葶。
也唯有秦葶。
但秦葶现在对于何呈奕的感情很是复杂。
她瞧的出,何呈奕极力的想要贴近她,而且他自己也正努力的想要往阿剩身上贴靠。
可他忽略了一件事,阿剩只是个泡影而已。
将捏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拿下,待何呈奕讲完这些,秦葶的心久久也不得平静。
她自小过的也不好,若是说给谁听都是会被同情可怜的那个,可是现在若细细回想何呈奕的过往,秦葶竟有些可怜他。
秦葶对父母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但她唯一记得清楚的是,父母对她十分疼爱,奶奶更是。
她与奶奶相依为命那几年,虽过的贫瘠,可奶奶也将全部的爱护给了她。自小在爱浸泡中的孩子,性子总要良软一些。秦葶便是如此。
反观何呈奕,自天上到地上,一夜之间,爱他的人便都不见了,只留他一人在这世上面对众世,身边所有的人都要杀他,他除了自己无人可依,能自撑独舟行到今日,世间或并无几人。
相比较而言,倒一时讲不清他与秦葶谁更富足。
秦葶也好似在此刻才终于发现了何呈奕的可怜之处。
尽管那是他素来不愿意承认又掩的极好的东西。
这一刹,秦葶生平头一次对何呈奕生出了侧隐之心。
但,这些远不足可填平他给秦葶心端带来的沟壑。
从前秦葶整个人摊开来瞧顶多也就是穷困些罢了,因他的缘故,回首过往,多了一道又一道并不美好的记忆。
而那些两个人之间的不美,便是心口最难消的结,同何呈奕心上的烙记无甚分别。
很难填平,他却不明。
秦葶的心情也随之沉重了起来,她一向认为像何呈奕这般强大又冷血的人是不需要安慰的。
但此刻,她还是依了内心的那一片良善之心,不由自主的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轻快两下,在何呈奕心里早已胜过千言万语。
他未回头,只稍抬手以掌心盖住她的手背。
他片刻松懈下来的软弱,显得秦葶一下子无比强大。
......
平湖州的事虽然让何呈奕在朝中雷霆大怒,同时却也给他提了个醒,蜀州之战若拉的时间太长,对他有百害而无一益。
由此一事,何呈奕为鼓士气,便下了旨意,朝廷只要蜀州之地与兵将,其余剩下都归攻打蜀州的将领兵士。
要知蜀州向来是富庶之地,多少人神之向往,久闻其名。
除却土地与兵马,其余的一切在一些人的眼中那便是金山银山,借此翻身也不是不可。
诱惑过于庞大,但知何呈奕也是下了血本,势要活捉赵镜之。
事实证明,此计奏效,遍地黄金的蜀州近在眼前,一时间士气大增,唯有一个信念,便是拿下蜀州。
这般不计代价有利自也有弊,当人性不再受到律条约束之时便会爆发出可怕的能量,是正是邪谁都讲不准,亦可说,人的阴暗一面会光明正大的例摆出来,形成一把难以控制的刀刃。
不同于王家傲将军,任桓征的确可以称是一员猛将,手段狠辣,甚至可以说残忍凶狠。
可何呈奕一时也顾不得那么多,只想以最快的速度抓到赵镜之。
在巨大的诱惑面前,朝廷军队一时间强大无比,很快便打破先前蜀州所置下的被动局面,一路朝南,军队所到之处血雨腥风。
自夏末到冬至,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蜀州攻陷。
就连赵镜之也没想到,何呈奕为了能赢这一场仗,竟是以整个蜀州为饵。
赵镜之被押送入京之前,回望沦陷的蜀地,泣泪吐血,眼看着朝廷军队驻入蜀州祸乡民,杀辱降将,悔不当初。
何呈奕当真不是何成灼。
更知,此一别蜀州,便再也不能活着回来。
他由温暖的蜀地一路被押上京,正是京城中天寒地冻之时,雪光遍地,等着他的,是青年挺拔又阴冷的帝王何呈奕,还有一柄长弦黑弓,与当年杀死先皇后的那只十分相似。
赵镜之与十几年前模样未变几何,却苍老许多,许是独子赵林宗之死使得他憔悴不少。
他被押跪在血地里,只着单薄的破夹袄,像一只落荒的野狗,静静看着何呈奕身披玄色貂裘挺立在他的身前。
他眼尾宽长,眼前有忽而飘过的雪粒子,寒风中他静直而立,神色悠闲,鸟瞰昔日仇敌今日的阶下囚,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何呈奕素来嘴毒,他与赵镜之对视良久,轻启薄唇终讲了句:“赵林宗长的很像你。”
一提赵林宗,赵镜之便似疯了一般,对着何呈奕破大骂起来。
他是在泥泞处打过滚的人,赵镜之骂的那两句,对他丝毫不起任何作用,何呈奕甚至还想笑。
他再朝前踏过半步,轻笑一声问:“知道朕是如何杀的他吗?”
话落,他抬起脚来一脚将赵镜之踢倒,沾着雪的鞋靴踏在赵镜之的脸上,来回捻了两下,“他死之前,与你一样。”
赵镜之骂的更凶了,却也无力反击。
唯这一刻何呈奕感觉无比痛快,远要比当初亲手斩下赵林宗那日还要痛快。
“杀了他,让他下地狱去见他儿子!”
脚步抬起,他朝后退过两步,冷眼吩咐道。
兵将得令举起长弓套在赵镜之的脖子上,反手绞过几扣,用了最大的力。
赵镜之毫无招架之力,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紫,血痕顺着他的脖颈流出,头面无数青筋暴起,眼底透血。
这些皆被何呈奕一眼不眨的看在眼底,记在心里,与旧时记忆重叠,他的母亲当年亦是这般。
十几年过去,他终是做完了他所有应该做的事。
终在此刻明白何为轻快,何为无负无担。
赵镜之的头一点一点垂了下来,似树上当啷的野果,左右毫无生气的摇摆。
稍一抬手,兵将会意,松开手上力道,赵镜之似一摊烂泥倒在地上,脖子与身体仅有一层破败不堪的皮肉相连。
死不瞑目。
应是有雪粒子飘到了何呈奕的眼中,眼前一片水润,他抬眼,深幽的瞳孔望天,在心中暗问:“母亲,您可看到了?”
作者有话说:
第 119 章
行至窗前,果真又下起了雪。
这ᴶˢᴳᴮᴮ几日何呈奕在前朝忙碌,两个人很少见面, 殿内松碳燃的正旺,秦葶总觉着自己身上冷嗖嗖的。
要灌个汤婆子,谁知道铜壶才一拎起便被才入门的秋叶看着, 她吓的眼皮一窒,忙快步过来自秦葶手中夺过铜壶,“娘娘这是做什么,要灌汤婆子可以叫奴婢,怎么能自己动手呢?”
睢着滚烫的热水注汤波子的圆口中,秦葶抓了抓头发, 倒也没说什么。
这么久过去了,仍是不好意思使唤旁人。
秋叶将一切准备好, 又将汤婆子裹了两层锦套, 以防烫手,这才塞到秦葶手里去。
秦葶接过,下意识的贴近肚子,秋叶一见, 便好奇问道:“娘娘肚子不舒服?”
秦葶点头, “这几天有些疼,许是快来月事了, 也可能是凉到了。”
她话只说了一半, 哪里是这两天才疼,细算起来疼起来要有两个月之久, 阵阵而起, 就似月事快来时的那股子胀痛之感, 本想着挺一挺就过去了,哪知一直都没见好。
她心里也不免隐隐害怕起来。
“不如奴婢去请个太医来给您瞧瞧吧,让太医开些温宫的药来。”秋叶道。
“不用了,”秦葶糙习惯了,想来想去也是肚子疼,又不是大病,不愿意见太医,更不愿意喝药,“我就是凉着了,暖暖肚子就好了。”
见她执意不肯,秋叶自也不想同她犟,面上未作声,却还是暗地里偷偷让人请了太医过来。
待秦葶发现时,太医已经到了殿门口。
她不好意思拒绝,且让太医入殿来把脉。
手腕朝上,铺了薄帕,太医指尖儿覆上,细触经脉。
相较于先前两次诊脉,此次时间稍长,太医更是面容拘谨,秦葶瞧看他的脸色,也跟着越发紧张起来。
将手中尚温的汤婆子放下,秦葶轻咽了口水小心翼翼地问:“太医,我是有什么问题吗?”
肚子疼了两个月,她一直没敢声张,现下见太医如此,便有些怕。
话音才落,只听太医的脸色突变,由先前的紧张变为喜色,忙道:“恭喜娘娘,您身子无恙,是有喜了。”
“有喜!”一旁秋叶闻言眼前一亮。
这两个字是两块砖石,左右相攻重重砸在秦葶的脑袋上。
她怎么会有喜呢?
就凭她半年六个月来一次的月事她怎么可能有喜呢?
“太医说的可是真的?我们娘娘真的有喜了?”秋叶上前一步惊喜又问。
太医很是笃定点头:“千真万确,谨慎起见,一共把了三次脉,不会有错。”
“太好了,娘娘,皇上若是知道了一定高兴,奴婢这就派人禀告皇上!”秋叶乐的合不拢嘴,忙迈出殿去招呼人报信。
秦葶仍在恍惚中一时回不过神来。
她将腕子收回,忘了那方薄帕仍留在自己手上,其似一只蝴蝶自她身前飘过落地。
她自椅上站起身来,失神地问道:“太医你是不是弄错了,我只是肚子有些疼而已......”
从前村里常有孕妇怀孕,每个人的情况都大不相同,或是呕吐或是水肿,可肚子会疼的却没听说过。
太医忙又同她解释道:“千人千状,娘娘先前有宫寒之症,因此有孕初期才会肚子酸疼,这也是胎儿不稳之像,娘娘得好生保重,不能胡乱走动,待熬过三个月,胎象一稳便好了,酸痛之感也会随之慢慢消失。”
“臣这就给娘娘开些保胎的方子。”
一听尚有隐患,秋叶倒紧张了起来,“太医,娘娘胎象不稳吗?”
“是,”太医微微颔首说道,还不忘叮嘱,“两个月到三个月之间最是母体营养青黄不接之时,也是最危险的时候,千万要仔细小心,或会有轻微流血之状,不必紧张,只要血量不多,便无碍。”
“好,我记下了。”秋叶一个字一个字的品意太医的话,生怕哪句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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