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夜去寻衔蝉的手,她轻轻甩开了,他再去抓,衔蝉又甩开了。她轻声乞求:“照夜哥哥,算了罢!过去是衔蝉不对,往后咱们还像兄妹一样可好?”
“衔蝉…”
衔蝉哪里肯听他再说,捂着耳朵打断他:“照夜哥你听我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在这乱世中,所有人注定各奔东西。我不想连累…”衔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咬紧嘴唇。
“连累?连累什么?哪里连累?”照夜痛苦地问她:“我不在乎王婶的事,我不觉得那是拖累,我也不想你自责。那一晚不是你我的错,衔蝉,我们不该怪自己…”
“我早向前看了。”衔蝉目光坚定:“我早向前看了。照夜哥也向前看罢!”
说完快步跑走,花儿也拔腿跟上去,她想问衔蝉一些事,但衔蝉什么都不说,回到家锁上了院门,将所有人锁在了外头。
衔蝉,衔蝉。花儿唤她:衔蝉你可以告诉我,是不是白老二逼你做了什么事,你是不是知晓些什么?衔蝉你别怕,你告诉我,我们一起想法子。我对付那白老二非常有法子。
衔蝉过了很久才在门里应她:“花儿,你要对付的不是白二爷,我们要对付的都不是白二爷。我们要对付的是这个糟糕的世道,是这个吃人的世道。”她泣出声来:“小三弟回不来了,我也回不去了。”
花儿站在门外,她还从未被衔蝉锁在门外过。一时之间她不知还该说什么,衔蝉的哭泣声断断续续传来,她只能听着。
对抗什么世道?她是谁?她凭什么去对抗这个世道?
花儿回到家中,偎进孙婆怀中,她对孙婆说:阿婆,码头上死人了。
孙婆拍着她的脑袋,对她说:人鬼同行,天下大乱,天下大乱。
“我很害怕,阿婆。”
“别怕,阿婆带你回家。”
花儿混沌睡去,睡梦之中依稀听到外面有响动,她只当是除夕夜风大,吹得天地摇晃。第二日推开门,看到院里的破桌上堆了一个小雪人,那雪人脖子上挂着一个红布袋,她打开来看,里面放着一个平安符。
相传在霍灵山上有一座奇庵,奇庵里求平安求姻缘奇准。只因那山间野兽横行,又有神鬼天气,去的人要丢掉半条命。
花儿捏着那庵里求来的平安符,眼泪簌簌落下来。她知道,飞奴大体是不会回来了。
第23章 祸起燕琢城(二十三)
年初二这一日,白栖岭送聘的车马浩浩荡荡准备出发。花儿揣着手看那洋洋洒洒几十辆马车,兀自说道:“这恐怕就是说书先生说的十里红妆的阵仗吧?”
“白家果然家大业大。”阿虺道。
“大什么大,没准儿里面装的都是废柴烂木头。”花儿跟阿虺他们常年在码头等地混着,抬重东西那出大力的身子低,轻东西身子高。她听老管家报最后那一箱是金银珠宝,可那抬箱子的可不像抬金银珠宝的样子。
白栖岭八成要耍混的,用滥竽充数的东西换个美娇娘回来做夫人。她不敢绕着那马车转,但眼睛、耳朵齐齐上阵,将那些东西记个七七八八。她想的是:此去凶险,多留个心眼,兴许关键时刻能保命。
这一日她穿一身深蓝色袄子,那盘口一路系到脖子,挽个发髻在头顶,身前身后一马平川,扮个男童简直以假乱真。因着前几日在白栖岭家里褪了泥,好歹出了个清秀的样子来。总之小模样挺讨喜。
白栖岭到她跟前提溜她衣领子让她站直,随口训她一句:“站没站相!”
花儿撇嘴顶嘴一句:“你有,就你有。”
白栖岭白她一眼,叮嘱她:“讲话嗓音给我往浑厚了压。知道为何让你扮男童吗?”
“为何?”
“那霍灵山的人见着女人眼放光,哪怕你这种丢到人堆里没人多看一眼的到那儿兴许也能挂个头牌。懂吗?”
花儿不懂。
白栖岭点着她脑门子说:“好歹十六七了,该学的也学学吧!”
花儿转头想问阿虺,见阿虺脸红了眼睛不知道往哪看,料想这不是好话。想再去问白栖岭,他已然上了马车,关上了车门。花儿问獬鹰:“我骑马还是坐轿啊?”
“得辛苦你动动腿。”
“诶?拢共这么多人,一共仨动腿的。我凭什么不能骑马?”
“二爷说你不配。”
花儿被气够呛,阿虺拍拍旁边的座位要花儿上去跟他一起赶车,白栖岭在里头咳一声:“让她走。”花儿只得跳下车去,跟在车旁紧着倒腾。
这一路出城,把前一日燕琢城的恐怖打破了,好些人出来看热闹,站在路边对那车队比划,猜测这白二爷究竟带了哪些好东西。连带着议论花儿:“这小书童没见过,也有人说白二爷有龙阳之好…”
瞎了你们的狗眼了!花儿心里骂道,我才换身皮你们就不认得,亏了往日帮你们跑东跑西!好不容易出了城,耳根子清净了,她又觉得冷。
阿虺赶车是个好车把式,一直不快不慢地,让她跟得省心些。碰到个沟沟坎坎他还要提醒花儿:“慢些。花儿。”
“阿虺哥哥,您跑起来,把白二爷屁股颠成四瓣!”花儿故意大声说,听到的人捂着嘴不敢笑出声。
“好好走你的,休得无礼。”骑着马的獬鹰道。
“贴身书童不是也要坐轿吗?你看前一任知县家的小公子那个书童,整日坐轿子跟小公子闲逛。为何我做贴身书童就要在外头走呢?这手冻僵了还如何研墨?如何翻书?还是说白二爷就没有看书的习性,找个贴身书童只为了装文雅?”花儿对此心生不满,大声唠叨。
白栖岭一把推开窗,揪着花儿的发髻道:“那知县脑袋已经被砍了;他家小公子也被发配了,你要学吗?”
“学!好歹不用做冻死鬼!奴才若是知道做这走路的书童,当初就该跟你要三百文一日!这是人遭的罪吗?”她哈一口气,水雾就挂在了眉间上睫毛上:“你看!我要冻成冰人了!”
花儿真的快要冻透了。这出了城一路狂奔,她跑得冷冷热热。天寒地冻,她跑了半个时辰,眼看着再跑小命就没了。
“奴才不管,奴才就要贴身伺候!”
“就算眼下贴身伺候,后儿过霍灵山你也是要下来的。”獬鹰在一边道。
“为何?”花儿不懂:“那霍灵山是什么地界,万一遇到山匪我能有马车跑得快?”
獬鹰在白栖岭幽幽的目光后意识到自己的多言,寻了个借口打马去前头了。花儿见他一溜烟跑了,看着白栖岭:“白二爷不会想着遇到山匪就把我留给他们吧?那您干嘛要我扮成男的,莫不如举个牌匾写着:商队有女人!”
“闭嘴。”白栖岭说:“多跑跑长个儿!”
“二爷您还看不出来吗?奴才个子矮那是奴才吃不饱睡不好挨累太多!”
花儿从前也听闻,有经过的商队被劫,时常丢下一两个人让山匪去发卖。至于卖到哪是从不过问,反正人命比草贱。那白栖岭揣着明白装糊涂,半句话都不答她,这让她心生疑窦。
但她不依不饶闹着要上车,白栖岭被她嚷烦了,索性如了她愿。车上哪有一本书,亦没有什么把件,那白栖岭只是干坐着,没有任何事干。
花儿觑他眼色,见他半闭着眼,凶相敛了些,竟能看出一点人样来。两道浓眉、一道高鼻、薄唇红润。这人万万不能睁眼,不然杀气腾腾惹人厌烦。
花儿小心翼翼伸出手去烤火,心中琢磨着獬鹰说那话到底是何意?按理说过霍灵山应当全速前进,要她在外头拖什么后腿呢!这其中一定有诈。突然想起消失的飞奴来,觉得这其中会否有关联。
身体热起来,这肠胃也适时叫了。清早在白府装的馒头从包袱里掏出来,在火上烤。眼瞟到小桌上的食盒,吞了吞口水。
“赏你。吃吧。”白栖岭眼睛都没睁,就说了这么一句。那神情好似在说:断头饭,吃吧。
花儿当然要吃,打开食盒看到里头的山珍海味,夹起一块喂到白栖岭嘴边:“二爷您先吃,不然小的不敢动筷。”想让白栖岭给她试毒。
“不敢吃就别吃。”
“不是,二爷,当奴才的得讲规矩。您吃。”花儿说着将那肉朝他嘴边送,趁着白栖岭开口的功夫一筷子送了进去。见白栖岭睁眼瞪着她,忙说:“现在奴才再吃就不会乱规矩了。”
她才不管那些,趁着白栖岭心情好又用得着她先填饱肚子,不然不定他什么时候发疯,她又没好日子过了。那肉实在好吃、小菜也好吃,清粥也爽口,花儿除夕那一日吃几个饺子当过年,没想到在这一天找补回来。那酒亦是给自己倒了一杯,滋儿一口、哈一声,别提多自在。
酒足饭饱开始犯困,头一歪,打起了瞌睡。白栖岭不把她当人,她倒也没把他当人。面儿上敬着怕着,阖目以后将他祖宗八辈骂了个遍。
两个人各怀鬼胎,同乘一辆车竟也相安无事。过了一道山梁后不知何事招惹到白栖岭,他开始折磨起人来。
起初说自己脖子酸,让花儿给敲脖子。花儿哪敢说不,过去给他敲,重了轻了都要挨他训,偶尔还要回头敲她脑门子。他敲脑门子舍得劲儿,将花儿敲得眼冒金星。带着哭腔说:“二爷啊,知情的知道我是您的贴身书童,不知情的还以为我是您买来的牲口呢!您那手平常能斗野兽吧?敲我一下我能受得了吗?”
“还有啊二爷,贴身书童还管给主子敲脖子吗?那工钱还是那些吗?”
她故意烦他,他再抬手敲她她就躲开,哎呀呀地喊:“您别是敲习惯了,回头再敲您过门的夫人。奴才皮糙肉厚的敲不死,那叶小姐当年可是燕琢城里有名的大家闺秀,您敲这一下还不敲晕了?”
白栖岭嫌她烦,顺手找了条绳子要捆她。花儿奋力挣扎,哪是他的对手?被他捆个结结实实,嘴也被堵个严严实实。
花儿心道:杂碎!你给我等着!早晚有一天轮到我捆你!你看我到时怎么收拾你!
白栖岭耳根子清净了,靠在那休憩,偶尔看一眼歪在那的花儿,看到她脖子上挂着的红绳,就倾身上前,温热的指尖擦着她脖颈,将它扯了出来。平安符真好看,白栖岭当然知晓哪里来的。
“你也中意你那个飞奴哥哥吗?”他突然问道。
第24章 霍灵山惊魂(一)
花儿觉得白栖岭八成是疯了,因为他接着说道:“你的飞奴哥哥走了有一些时日了,你可知他去哪了?这平安符只有霍灵山那个灵庵里有,他会不会做了山匪?”
“我不知道。”花儿挣了挣,白栖岭终于为她解绑。花儿不想再说话,他们全都瞒着她,白栖岭做事瞒着她,飞奴离开瞒着她,衔蝉不知在抄些什么瞒着她。她觉着自己已然成了旁人的累赘,不然为何他们都要欺瞒她呢?
白栖岭看出她伤心,也只是将那平安符塞回去,顺手又给了她脑门子一下。
夜里是在河面上扎营。他们选的地方视野开阔,月朗星稀夜,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夜深了也没有睡觉的意思。众人各有活计,拾柴的、生火的、做饭的十分有序,花儿倒是没什么活,白栖岭跟獬鹰躲到远处去,不知在说些什么。
花儿对阿虺说:“阿虺哥,我琢磨着这白栖岭要卖了我,把我卖到霍灵山上去。”
“为何这样说?”
“就是有这种感觉。”花儿把阿虺拉到一边,把除夕夜依稀看到那双眼睛和那个平安符的事与他说了。她问阿虺:“飞奴哥哥可有说过要上山做匪?”
阿虺摇头:“他从前说过霍灵山非常人所能去,新匪到霍灵山要有投名状,不然就是与旁人搏斗,活的那个才能留下来。飞奴虽懂一些功夫,但他自己知晓与那些山匪比不得。”
花儿闻言心中一阵难过,她不知如何排解,就仰头喝了一口酒。隔着篝火与白栖岭目光撞上,那人神情实在骇人,再看那獬鹰,竟也在看她。
花儿假装冷,站起来在四周跑跑跳跳,把个周围的情况看个七七八八。吃过东西,往怀里又揣了一些,而后回到自己的小帐篷睡去了。
外头吵闹声渐渐敛去,只剩篝火噼里啪啦的声音。她睁开眼,看到家丁们围着火堆睡得七扭八歪,白栖岭的帐篷里也没有动静。偷偷出了帐篷,假装去林子里开尿,见没人跟过来,撒腿就跑了。
白栖岭跟獬鹰说过霍灵山时要她走路,不知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花儿心道:咱这条贱命好歹也是命,才不跟你去霍灵山送死呢!
借着晨曦狂奔,她心里有谱,约么下一个天黑时能奔回城里。先保命,再琢磨怎么对付白栖岭。
她跑得飞快,一步都没回头。只一炷香功夫,听到前头有打马嘶鸣声,慌忙藏起来,紧接着周遭安静,有人道:“不留活口?”
“不留。主子说白栖岭不好抓,若抓到他不要恋战。”
花儿的汗落下来,想起阿虺还在那,心一横,又悄悄退回去。待觉得安全,又向营地狂奔。她得去送个信,不然阿虺就要出事了!这一路有如水月光照着,她跌跌撞撞回去,却见七七八八躺着的人不知去了哪里,阿虺和獬鹰都不见了。而白栖岭的帐篷孤零零在那。
“人呢?”花儿在外头问:“白二爷,他们人呢?有人要杀你,快跑吧!”
白栖岭心道这东西还算有良心,哪怕跑了还知晓回来报信,虽然她只想救她的阿虺哥哥而已。他走出来看了眼月亮,牵过自己的马,问花儿:“你走不走?”
“就咱俩?那还不得被射成筛子?我不跟你走。我看您那样子八成是有所察觉了,您保重!”她转身要跑,被白栖岭一把拽上马,人那样横在马上,要将脏腑内的东西倒出来了。
不知走了几里,马停了,白栖岭将她拽进一个破屋里。外头远远响起马蹄声,花儿想起他们要活捉白栖岭的话,怕自己被他们误杀,就对白栖岭说道:“白二爷,对不住了。”
“我劝你思。”
“你不要抵抗,他们活捉你我就有活路,不然咱俩都得死这。我刚刚要逃,你非抓我来。我琢磨着先自保再酌情救您。更何况你怕是早有准备,应当不会有事。”
“救不了我呢?他们赶不及呢?”
“那就是您命里该绝了。”
外头人鱼贯而入,将他们团团围住。抓得太过容易,令人心生疑窦。
“这是白栖岭?为何与画像上不像?”一个喽啰小声嘀咕。
“那画像何时像过?”花儿举起手爬到他们面前:“他就是白栖岭!抓他!我还知晓他的钱财在哪!我带你们去!”
她变脸太快,但提到财物,那匪首手中的大刀松了劲儿:“你知晓在哪?”
“我知晓!我带你们去!只要你们肯留我一条活路,带我上山过好日子!”花儿踢了一脚白栖岭,哼了声:“白二爷,想不到你也有今日!”
“今日落到你手里,算我有眼无珠了。”白栖岭说一句,坐在那一动不动。那匪首摆手:“绑了!”
“我绑,来!”花儿在一旁雀跃举手:“我老早就看这狗东西不顺眼了!各位好汉看着点,绑得不对您知会一声!”烧杀劫掠之中,这等“卖主求荣”的小人常见,是以山匪们并未怀疑。他们反倒爱看主仆反目的大戏,恨不能那小奴才拿起刀戳他主子几下才解恨。于是将绳子递给花儿,他们则在一旁看着。大刀明晃晃架在白栖岭脖子上,让他动弹不得。
花儿拿过粗布绳抻得啪啪作响,就连自己都被这气势给镇住了。走到白栖岭面前捆他。一边捆一边说:“风水轮流转,落我手里了吧?你在燕琢城里称王称霸,在这霍灵山地界就受着吧!”她真没舍着劲儿,往死了绑白栖岭,绑完了抬腿踢他一脚:“就你?想把我卖了?我死了也不给你这个机会,我自己卖我自己!不就是霍灵山吗?我还真就去了!”
见白栖岭瞪她,就学他敲她脑袋狠狠敲他:“你看什么看!给我老实点!”
白栖岭是见惯了小人得志猖狂的,但狂成花儿这样倒是不多见,她显然记住了他平时对付她的手段,因为她转身找了一块破布往他嘴里塞:“让你尝尝堵嘴的滋味!”
那霍灵山的小喽啰见花儿手利索,就拍她肩膀称赞:“小兄弟,别看你年纪小个头小,做事可是利落。跟我们上山吧,回头给你抢个媳妇,就算在霍灵山安家了。”
“抢媳妇?”花儿眼睛亮了:“如花似玉的?”
小喽啰道:“对,都是如花似玉的。你看上哪家尽管跟头目说,他自会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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