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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死的那一年(浮生醉梦三千)


他的手掌贴在楚明玥背上,一直发抖。
“宣九……”楚明玥等了许久,低低唤他的名字。
对方游离在野晃荡寻不到归处的魂魄,似乎因这一声呼唤而慢慢找到终点,但他的身体仍旧在发抖,楚明玥的耳畔,断断续续响起破碎的词句。
“宣九。”楚明玥又唤一声。
这一次,她终于听清楚了。
宣珩允的下巴抵在她的额心,一遍遍低声呢喃,“对不起,阿玥,对不起……”
忽然,一滴滚烫的液体砸在楚明玥额头上,接着,又是一滴,两滴……
楚明玥强提一口气,抬脸注视着宣珩允,字句清晰地冷静开口,“我没事,我毫发无伤。你没有来迟,来得正是时候。”
宣珩允懵然望着她。
“你抱得太紧了。”楚明玥又提一口气,“快松开我。”
宣珩允刚刚松开手臂,方才被撞的摇摇欲坠的翡翠屏风砸了过来,刚离开宣珩允怀抱的楚明玥再次被拉回那个怀抱里。
翡翠屏风镶嵌在大理石架里,倾倒瞬间砸在宣珩允的背上,他一声不吭,牢牢护着怀里的人。
楚明玥听到耳边沉郁的呼气和被压回胸腔里的痛哼。
姚远闻声赶来,被屋里的情景吓得脸色煞白,他使劲全力在推开压在陛下身上的重物,随后,宣珩允什么话都没说,抱起楚明玥出了屋子。
庭院里的黑衣骑见陛下出来,半跪回禀今夜所获。
而宣珩允却没心思听,姚远牵过来照夜白,宣珩允把楚明玥抱到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马,他低头贴着楚明玥侧颊,失魂落魄地一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楚明玥听着耳畔的低声喃喃,寻思现在问他化毒炼丹之事,必然问不出所以,她沉沉出了口气,一股浓烈的疲倦从周身卷来,她强撑一瞬,忽然眼前一黑,倒在身后的怀抱里。
再睁眼,已身在营帐。
楚明玥着一身素布单衣,靠坐在床榻上喝药。服侍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原本是跟着自家男人在军营里烧饭的。
可这军营里再找不到旁的女人,宣珩允只好命其到营帐内近身侍奉,那身干净的素布衣裳,也是她帮着换上的。
楚明玥喝完最后一口药,环顾四下,一想到这里是阿爹呆了半辈子的地方,她的心里无限感慨。
楚明玥光脚下床,双脚方一触地,脚心刺痒,低头一看,地上铺的是粗毛毯子,她幼时,抱着阿爹的脖子玩贴脸,回回被阿爹脸色的胡根扎得咯咯笑。
定远侯把幼.女抗在肩上,声音洪亮,“爹这胡子可不硬,比着大帐里的牛毛毯子软多了。”
楚明玥低眉望着脚,莞颜淡笑,阿爹怎会拿自己的胡子根牛毛比呢,谁人要比这个。
“姑娘,小心扎伤脚。”老妇蹲身伺候楚明玥穿上绣鞋,她所知不多,心思不深,未多想就说道:“陛下很是担心姑娘呢,这会儿让他知道姑娘已经醒了,保准高兴。”
楚明玥眉目浅淡点了点头,在帐内四处看。
老妇接着说:“将军回京养伤,姑娘昏睡这两日,陛下一边顾念着姑娘的身子,一边又要领着将士们议事,辛苦得很。”
“回京养伤?”楚明玥突然扭头看过去,许是她反应太大,不知老妇想到什么,连忙开口解释:“是两日前连夜回京的,这军中医师到底不比宫里太医,姑娘莫担心,沈将军吉人自有天相。老将军在天上看着呢,会保佑他的。”
阿爹若是真的在天有灵,就凭沈从言勾结外族一举,他怕是会气得掀开棺材板坐起来吧。
楚明玥思索着老妇方才的话,凝思片刻,缓缓摇了摇头。沈从言万无生还可能,宣珩允这般说,是为了稳定军心。两国交战当前,若是让将士们知晓,他们信任的将军勾结敌国,军心一旦散了,士气难聚。
宣珩允到底给了沈从言最大的体面。
帐外响起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帐前。
楚明玥听到下马的沉重脚步声。
“一定是陛下来了。”老妇对着楚明玥和蔼的笑,劝她坐回床上休息,她收起空碗朝帐外走。

楚明玥掀开大帐的帘挡,一眼看到乖顺的照夜白正抖落毛发里的沙土。
帐外正抬手要掀帘的宣珩允未料到楚明玥会走出来,他怔怔看了楚明玥片刻,才开口,“外边风沙大、太阳毒,快进去。”
听声音,温和无害,那一夜的癫疯仿佛是梦。
楚明玥说好,转身回了帐内,宣珩允跟着进来。
帘挡一落下,风声随即被阻在帐外,仿佛很遥远。
楚明玥在简陋的桌椅前坐下,桌子上铺着粗线织的桌布,边缘垂下一圈流苏,白色的流苏上有些灰色油污。
她默然无声,平静注视着宣珩允在她对面坐下、倒茶,又把黑色陶瓷茶盏推到她面前,她伸出指尖碰了碰杯壁,是温的。
“皇姐尝尝这里的马奶茶。”宣珩允一如既往,笑着注视她,对于那夜的事情,只字不提。
关于沈从言,他究竟藏下多少事呢。
楚明玥低头抿一小口奶茶,有一点咸咸的,有淡淡茶香。曾经,她的阿爹在府上心血来潮给她煮过,做好之后定远侯尝一口,连呼味道不对。
原来,阿爹说的对的味道是这样的。
第一口喝,味道有些许怪异,她低头又抿一口,唇齿间尽是淡淡奶香。
阿爹没有骗人,果然很好喝。
放下杯子,楚明玥眸光平静注视着宣珩允,她终于还是将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宣九,你究竟隐瞒我多少事。”
“你若不愿说,以后我绝不再问。”楚明玥目光澄澈看着他。
宣珩允被如此平和、无欲的目光注视着,忽然就慌了。他忽然觉得,这是他最后的机会,无论是宣九,还是宣珩允,他若继续隐瞒,他们再无往后了。
宣珩允的指骨紧紧握着掌心的茶盏,甲盖绷成了白色,万千思绪于他脑海中飞过,该从哪一件说起呢。
楚明玥似乎看出他的纠结,问道:“他曾派人截杀过你?”
宣珩允眸色一沉,垂下眼睫。
楚明玥心中了然,继续问:“是何时?”
“三月初八,深夜。”
次日,他赶回东宫,楚明玥小产。
楚明玥很平静,这与她猜想的差不多,只不过,她的心底仍然猛地被掐了一下。她小产那日,他从外赶回,形色淡漠、来去匆匆,原是他也命在旦夕。
甜儿那日说过,暗器淬毒。
只是,他为何不告诉她他受伤的事呢,那个时候,他们是夫妻呀。是他认为自己是累赘?亦或者,他疑心她信沈从言不信她?
楚明玥咽下心底燥闷,又问:“小产是他所为,你何时知道的?”
“前段时间。”
闻言,楚明玥掐紧掌心的指甲松了松,不知为何,她暗自松了半口气,是因为她没有被欺瞒四年之久。
那是她的孩子啊,若是连这件事她都被瞒着,还要她日日唤杀她孩子的凶手一声兄长,她要如何面对她的孩子呢,于她,太残忍了。
“被沈从言截杀,为何不让我知道,你不信我?”楚明玥凝视着他,必须把这个疑问说出口。
“不。”宣珩允动了动嘴唇,他原本想说那个人不是他,可这个时候去争辩他和那个人非一个人,难免可笑,况且,那个时候,他也是宣珩允的一部分。
“非不信任你,只是,不愿你担心。更不想看你在信任的兄长与我之间作抉择而陷入两难。”
“那段时间,我非刻意要疏远你,非刻意不关心你,只是我怕频繁见你,伤势会露出破绽。”
这是什么话,仿佛过去五年,他都很在意她一样,明明那些年,他对她淡漠、无视,难道他一切的冷漠都是因为过于在乎她?
这个理由未免过于荒唐可笑了。
楚明玥开始觉得早已离她远去的陈旧情绪试图卷土重来,过去的记忆试图编织一张网,重新将其困入其中。
她猛地一咬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化毒炼丹呢?”
“啪”一声脆响,被宣珩允攥在掌心的茶盏应声而碎,半杯褐色马奶茶洒在桌布上,很快洇湿一片。
他用帕子擦干净手掌,未受伤。
楚明玥蓦地抬眼看他,全身窒紧。她聪慧通透,况且,沈从言已经说的够多了。
宣珩允垂眸不语,他曾想过,此生都不会让她得知真相,非因自己轻易被骗的愚蠢,而是,化毒炼丹,他承受的那些痛苦,绝不能打上“为了她”三字,变成捆缚她的绳索。
他不允许她有愧疚的心理。
“十九叔也掺合了?”楚明玥问。
“皇叔无错。”宣珩允的声音轻得就像桌布上漏下的一粒粟沙,他不知道楚明玥从沈从言那里知道多少,但她今日既然问了,他就不能再对其隐瞒。
“我误会是你患了血痨。”
楚明玥的呼吸顿了顿,她在这一刻感到彻骨的寒冷,寒意从骨髓深处往外冒,一切都清晰了。
初闻柳舒宜换此病,她不是没想过求仙问药这种旁门左道之法,她之所以没有做,是她尚有理智。
可若是换定远侯得此病,她还能做到清醒吗?
并不是她和柳舒宜没有情意,而是,那个人是她的阿爹啊,阿爹是她愿意用命换命的人。
她不知道宣珩允具体做了什么,但她想到那段时日他孱白的嘴唇、久伤未愈的手腕,大明河宫里冲天火气的丹炉,他,一定走过一段绝望又黑暗的时刻吧。
他亦不信神佛,却去求道炼药,明知是陷阱,也义无反顾。
然他做这些,却只字未提,那段时日,他到府上贪一碗甜汤,唤一声皇姐,恍若常人,可回到深宫,却做着恐会送命的疯狂行为。
楚明玥指尖颤栗,失手拂落手边的漆黑茶盏,马奶茶泼洒在脚边,她只觉眼眶发热,努力睁大了眼睛盯着对面男人,仍然有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顺着脸颊流下。
复杂的情绪不受控制的席卷而来,瞬杀淹没了她的清醒、她的理智。
太久得沉默。
“阿玥。”宣珩允终于抬眼,竟看到永远都有着明媚笑容的女子脸上,眼泪正一颗接一颗滚落。
他惊慌起身,俯身无措捧起她的脸庞,“对不起,你别哭,我不该骗你的……”
这是怎么了?楚明玥眨一下睫羽,怎么会哭了呢,流泪的感觉很陌生,可心底剜着疼的感觉太熟悉了。
她是在为这个混蛋心疼吗,可明明早就决定再不为眼前这个男人伤心半分,决定和离那一刻起,她的心不是就已经冷了吗。
突然又记起,他疯疯癫癫说出口的“他不是宣珩允他是宣九”,他是不是认为他生病了,将自己的意识一分为二,就可以和过去那个混蛋行径的自己区分开来。
她早就和过去做了完全的切割,她不想再回头看哪怕一眼,可是为什么,过去的情绪要追着她不放呢。
“还有别的事隐瞒我吗?”楚明玥身心俱疲,轻轻靠在椅背上,抬手扫落他的双手,泪眼婆娑望他。
“我知道你是父皇认准的太子妃,所以我一定要做太子。”宣珩允哑声低语,眸中暗芒摇摇欲坠,他的两只手停在半空,放不下,又不敢再去触碰楚明玥。
宣珩允低头站着,脸色苍白如纸,像是犯错的孩子,“我有意与定远侯保持距离,是不愿被人说靠楚家上位,我不能依靠你,我必须成为你的依靠,让你快乐如往日,没有烦忧。”
为什么会说这些,大抵是眼前女子的眼泪让他太慌乱了,慌不择路,他从未像此刻这般迫切的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解释什么。
这一刻,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宣九还是宣珩允,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些混账事,皆他所为。
“十二岁那年,我做过一场大梦,梦里你从不曾成为我的妻子,我也不曾受封太子,你自由无拘,后来看着你受困深宫,我总认为是我害你失去自由。”
“我对你有愧,就更不敢承你的好。”
过往种种,翻江倒海。
楚明玥睁大双眸,透过朦胧水雾不可置信得望着他,泪如雨下。
十二岁至今,是十年。
十年里,他性情大变,端儒少言,行一步谋十步,他从冷宫一步一个血脚印走到今日,他拒绝她的一切帮助,是因为他怕负她?
原是她不懂他,而这皆因他瞒她。
这些年,他若不缄默少言,不刻意疏远,五年夫妻何至于成一场荒唐笑话。
若她不去求皇伯父赐婚,等着他主动求娶,他万不会背负攀附楚氏的枷锁。
错了,一开始就错了。
昭阳郡主不该日日跑去冷宫,引狼豺目光关注无任何依附的落魄皇子。
绥远军统帅的女儿不该求嫁刚册立的太子。
她就不该嫁。
他们不该成为夫妻。
昭阳郡主不该喜欢任何宣姓男儿,她应该远离京都,天高海阔。
过往种种,翻江倒海而来,兜头浇下,寒凉沁骨,浇得她再无此时这般清醒。
她仰头望他,轻轻拉下他半落的手,“这些年,你的心一定很煎熬吧。”
瞬霎之间,她就想明白了,他为何会患如此奇怪的病症,他这是将矛盾的内心生生撕裂开来。
“不。”宣珩允的心里登时一空,而万年雪山刮来的冷风从他空洞的心腔穿过,他急切地拉楚明玥入怀,试图汲取一丝温度,“没有你才是煎熬,你不能放手,不能否定过去的情意。”
楚明玥推开他,失神而起。
这时,大帐外一阵急促而凌乱得马蹄声响起,由远及近,在帐前停下。

楚明玥坐着未动,心绪翻涌。
她怔怔望着帐外热流涌动的黄沙,被风掀起的帐帘一次次卷起,落下时顺带卷入一把尘黄。
大邺府鸣鼓逼战。
这是楚彧进帐后说得唯一消息,想来战事紧急,他匆匆朝楚明玥一拜,唤了声“郡主”,就跟着宣珩允大步而去。
未有任何叙旧的机会。
楚明玥不懂战事,不知这个消息何故让落寞伤神的宣珩允突然换一副天煞战神的面孔,挎剑离去。
而后,一队精骑前来,护楚明玥的营帐一圈。
先前那个老妇人进来,端来一碗煮羊肉,两个已经有些皴皮的李子,楚明玥道谢,突然意识到不知该妇人如何称呼。
老妇是聪明人,不等楚明玥开口,把托盘往楚明玥面前放下,屈膝就跪了下去,“大家伙儿都叫我张婶。不敢在郡主面前称大,郡主您唤我老张婆,早前不知是郡主来了,冒犯郡主,求郡主恕罪。”
楚明玥是金尊玉贵被娇养大的,可却从未被养成娇娇,显然被放许多天的李子,被她拿起带皮咬一口,另一只手摆了摆,待咽下一口果肉才道:“没什么冒犯,张婶你起来坐。”
“大邺府鸣鼓逼战,可是一场险战?”
她问完,又一声嚼碎果肉的脆响。
张婶站起身,却也不敢真就坐下去,始终站着,慈笑注视着低头吃果子的昭阳郡主,她对送过来的粗简食物没有任何蹙眉,吃得温雅认真,就像在吃上等的美味。
明明刚经历过惨痛的事,虽然她不知发生过什么,可却听说了昭阳郡主是被人从洛京一路掳来,这一路上,必然要吃苦的。
但她醒来,不见哭啼,不见惊慌,从容淡定。
老将军没和大家伙吹牛,他的女儿,知礼不矫揉,明艳不媚,是大漠里也能盛长的金阳花。
张婶面上含笑过了半晌,才想起方才的问话,笑意忽而被扫落干净,“我就是个妇人,知道的不多,但自开战至今,敌军向来不与我军硬碰硬,这回突然主动出战,没准儿是他们做全了准备?”
张婶确实所知甚少,楚明玥本也没想从一老妈妈口中听到多么精准的战事分析,她是看张婶方才过于拘束,这才找话聊。
她吃完一颗李子,又吃了几块羊肉,要了一杯凉水清口,向张婶道谢,随后起身欲出大帐,她方迈出一只绣履,身前两只手臂交错横挡。
“郡主,战事即发,陛下命我等护好您的安危,请您暂莫出大帐,得罪了。“
楚明玥愣怔片刻,挑眉侧目说话的人,“张首领,别来无恙。”
张辞水再次抱拳俯首,“郡主恕罪。”
楚明玥唇角梨涡噙笑,“甜儿何在?”
那夜沈从言死得突然,而她昏倒,却不知甜儿如今如何了。
“回禀郡主,甜儿关在春廊山县衙大狱。”
“我去看看她。“楚明玥道。
张辞水猛抬眼,“郡主不可!”话落,他猛然发现自己的语气不对,匆匆低头,缓和语调继续道:“回廊山现在正乱,城镇里的古纥人疯了一样往城外跑,不知什么人传出去朝廷要屠杀城中外族人,眼下正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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