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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死的那一年(浮生醉梦三千)


张太傅曾斥长子不学无术、沉泥扶不上墙,转而栽培幼子。
曾经逗鸟听曲的纨绔子一夜沦为阶下囚,隔着发腐的牢狱围栏与“恶名昭彰”的贵妃四目相对,彼此无言。
给张家致命一击的把柄,是荣嘉贵妃娘娘找到的。
那桩祸事,亦是楚明玥给了张家长子一脉生机。
去找宣珩允说情的时候,楚明玥原本是局促的,那是她第一次在宣珩允面前为他人求情,求的还是要他放过欲置他于死地之人的命。
斩草除根的道理谁都懂。
那夜,烛光煌煌。那双漆黑湛深的桃花眸定定凝视她,温润一如寻常道了一个字,“好。”
楚明玥走近,敛眸往那张丹青半涂的生宣纸上淡淡看去,画的是一池静荷,伞盖相连、翠绿满塘,唯有墨石一隅压着一枝映日红荷。
跟在楚明玥身后的丹秋歪着头打量那幅画,“咦”了一声又立刻噤声。
“也该唤承恩一声张先生。”楚明玥莞尔一笑,余光淡淡瞥一眼丹秋,未追问张承恩何故会出现在薛府。
张家被抄,全族尽诛,张太傅长子一脉如今只剩一个张承恩,皇权漩涡里的人一朝落魄,何处容身,问得多了,话就聊尽了。
张承恩扯了扯唇角,笑意干涩,“如今挺好,倒是让我开掘出了往日不曾有过的天分,原来读书绘画这些文人干的事,当真是承恩生来就自带入骨血里的。”
“承恩这么说,可是在怪我那些年带坏了你们。”楚明玥眨了眨眼,“原来不学无术的只我一人。”
这般趣话一来一往,二人间恍似往昔。
春晖公主在一旁瞧着,缓缓长舒一口气,绷着的脸上跃然轻松起来。
只见春晖公主朝身后婢女吩咐一声,命人送茶果上来,又笑着张罗开来,“即是旧相识,不妨坐下好好叙叙旧。”
她亲自上前帮着收拾作画用的笔具,两个负婢上前,手脚利索把桌面收拾的干净。
三人一番客络,春晖公主先行坐下,楚明玥随之,最后是张承恩。
“请张先生在府上住下,是为报当年张公的恩情。”春晖公主主动解释,她幽幽叹了口气,带着被岁月揉搓过的浑浊嗓音,“当年母妃于后宫被人构陷,身陷囹圄之地,是张公于父皇面前情说一二。”
那时的“张公”正年轻,新中状元,意气风发颇像当今的圣前新宠崔司淮,连陛下后宫里的事都敢指摘。
楚明玥对这些前辈们的往事知之甚少,确也听闻过几桩张太傅年轻时于紫薇殿直言顶撞圣怒的往事。
念及此,凉亭里的气氛多少有些沉滞。
正巧这时,府婢手端红漆柳木托盘鱼贯而入。
泡着一盏春的新茶、出自皇宫御厨之手的杏仁酥、从江南连夜驰马送来的深红色杨梅被一一摆放在白玉石案上。
装这些吃食的白瓷牒一看便是出自邢窑圣手李冬水之手。
且说那一盏春,千金一两。侯在一旁的丹秋暗自咂舌,竟不知春晖公主的私库如此富硕。
府婢逐一斟茶。
春晖公主一手扶袖笑道一声:“郡主请。”
府婢双手捧着茶盏奉上,楚明玥展平四指接过,茶盏落手那刻忽然府婢手腕一抖,热茶洒出过半。
“放肆!”春晖公主厉声喊,掀开眼皮瞟过去的霎那,忽然哑口。
楚明玥接过丹秋递上的帕子擦手,漫不经心抬眼看去,接着黛眉一蹙。
眼前头深埋在胸的绿衣府婢,容貌似曾相识。

第58章 58
失声只是一霎,春晖公主很快厉声斥道:“毛手毛脚,还不下去!”她又往身后看过去,吩咐孙嬷嬷去取冰块。
绿衣府婢深埋着头,被吓得一哆嗦,却是站着迟迟没动。
“皇姑姑莫恼。”楚明玥擦净手上茶水,如白玉的纤指逐渐发红,灼痛感隐约传来,她余光掠过府婢,笑吟吟道:“今天是吉日,咱们的笑声啊都是给孩子攒下的福气。”
春晖公主唇角堆积的皱纹动了动,似是被说动了,未再动怒,她瞥一眼犯错的府婢,重重哼一声,“郡主仁善,还不跪谢。”
颤巍巍站着的绿衣府婢“扑通”一声跪地,声若细蚊道:“多谢郡主宽宏大量。”
先前跑出去取冰块的孙嬷嬷端着一坛冰小跑回来,丹秋用干净的帕子包了几个冰块敷在楚明玥的手背上。
“这丫头瞧着眼熟。”楚明玥顺手按住帕子,手上尖锐的灼痛感在感受到凉意之后逐渐减缓,“抬起头来。”
春晖公主浑浊的眸子里精光一晃而过,楚明玥偏头打量那个婢女,未瞧见,被丹秋看得清清楚楚。
“后院里的粗使丫头,没见过贵人。”春晖公主赫然开口,这一说话,原本迟疑着似要抬头的婢女再次把头深深埋下。
但这句话却让原本漫不经心的楚明玥生出几分疑,今日薛府多是贵客,常理来万不会换干粗活的丫鬟临时做往花园里送茶水的活儿。
“今日你要感谢那个刚足白天的孩子,是他护下你的。”楚明玥不轻不重道:“非我。”
话说至此,春晖公主无处发作,只好陪出笑脸,老者活了大半辈子,许是已不在意自己是否阴德有亏,左右善事、恶事,都已做了,但涉及子孙,马虎不得。
“是。”婢女膝骨在石砖上挪动,朝着春晖公主再次磕头。
春晖公主再无法肃厉斥责,转而笑着拉过楚明玥那只被茶水烫到手手,关切之色写满脸,直说要为楚明玥传太医。
“皇姑姑不怪我越俎代庖就好。”楚明玥噙笑,“冰块敷一敷就没事了,今日府上办的是吉事,就不请太医署的过来了,让外人瞧见,指不定怎么传流言呢。”
春晖公主又是一番言辞恳切的关怀之声,传太医这件事最终作罢。
跪在地上的婢女一直埋首无声,春晖公主放下楚明玥那只手,睨她一眼,平声道:“退下吧。”
“是。”那婢女的声音很低,始终低着头从地上慢慢站起。
楚明玥儇挑黛眉,随意拈一粒葡萄拿在指间,凤眸往那厢扫过,心念是自己多心了。思绪刚及此,那个婢女在躬身退下那刻,忽然抬脸朝着楚明玥唤了一声“昭阳郡主”。
在指腹慢慢滚动的葡萄猛然被捏紧,楚明玥偏头正正盯着那张脸,缄默几息,迟疑问道:“你是水月?”
绿衣婢女双手揪着衣衫下摆,脸上惊喜之色一晃,又忽而收起笑容,咬着下唇局促的点头,“是奴婢。”
那颗葡萄被放下,楚明玥稍稍歪头打量她,“这一晃眼,被小六买回来的小姑娘都这么大了。”
水月低垂着眼皮,时不时飞快抬眼往楚明玥看一眼,一副欲言又止模样。楚明玥看在心里,凤眸半转望向春晖公主,“水月和丹秋感情好,让她姐俩去叙叙旧,可会耽搁皇姑姑府上差事?”
“昭阳这是说哪里话。”春晖公主笑得慈祥和蔼,“快去吧,领着丹秋姑娘去尝尝新送来的杨桃,忙完回去的时候,给芷箩也带些回去,家里呀一直惦记着她身子赶紧好呢,正好,让大夫跟着你一起回别庄,再给芷箩瞧瞧。”
“是。”水月似乎格外畏惧眼前这个看似和蔼的妇人,甚至不敢抬一下眼皮,只恭恭敬敬行礼应声,又向丹秋屈膝见礼,“丹秋姐姐请。”
这般行止,倒让丹秋不好意思起来,水月当年的嘴皮子一点不比半夏差。
丹秋是聪明人,早已看出端倪,是以未多话,还笑着谢春晖公主不吝款待,直说是沾了小公子的福气。
楚明玥瞧着二人离去,皓腕翻挑,手上半融着冰块儿的帕子被隔空抛入角落的木桶里。此刻,心底疑惑渐渐理出头绪,怕是花六生病是假,被府上打发到别庄才是真。
怎就把这事忘了呢?她缓颊淡笑,花芷箩,她也是花家旁支啊,花相一倒,全族倾覆,虽祸不及出嫁的女儿,可高门之间的姻缘,算计的从来不是那点薄如纸的情意。
花小六那丫头,大抵是被夫家冷落了。
凉亭里又安静下来,张承恩站起,一手挽袖微躬身斟茶,春晖公主慈笑受了这杯茶,楚明玥一旁观着,不多言语。
“郡主请。”他双手把茶盏奉上,态度卑谦良驯,当真是再找不出半分纨绔公子的混不吝之气。
“谢张先生。”
楚明玥接过茶,甫一抬头,只觉日上正天的太阳多少有些晃眼,再听沿湖喂鱼那些夫人小姐时而传来一声嬉笑,不觉竟有些聒噪了。
她低头轻轻啜一口茶,唇齿间溢满金银的味道,到底是千金难买的一盏春。她向来喜热闹的,可此刻,委实过于无趣了。
半夏跟着薛府仆人过来,回禀所有礼箱皆已卸下,再一看,郡主的手背泛起一片异样的粉红,脸上有着不易察觉的厌烦。
她先是沉稳向春晖公主行礼道喜,后话锋一转,提醒楚明玥昨日给长生请的先生今日到府,估摸着这会儿怕是到了。
楚明玥低低一笑,抚了抚鬓发,“哎呀,瞧我怎把这事儿给忘了,好不容易请了隐居山林的贤老出山,素闻他脾气古怪,侯府都是练家子的粗人,再把贤老惹着了,怕是以后再请不出来了。”
春晖公主眸子微动,“可是那位中了状元、却扬言毕生出世而不入仕的狂子?”
“就是他,听说脾气古怪的很。”楚明玥笑盈盈道。
“还是昭阳面子大,请得动这怪人,听闻已避世三载。”话至此,春晖公主戛然而止,贤老三年前避世,时间点过于敏感,引来坊间诸多猜议。
有声音道贤老实则是皇七子安王的追随者,证据就是安王曾经于朱雀城门之上设擂对弈,和狂妄不羁的贤老于纵横交错的棋盘上,战了三日三夜。
虽然最后是安王输一子,但贤老狂言能输他一子的人,不多。
这算是赞赏。是那个年不过四十却终日续着长须的灰布衫读书人唯一一次开口赞赏当朝权贵。
也有声音说不过是江郎才尽、无颜再混于世罢了。
“皇姑姑玩笑了。”楚明玥说着话就站了起来,“不过是正巧赶上贤老想出山看看。”她款行福礼,“皇姑姑莫怪,昭阳今日就先回了。”
春晖公主自是出言挽留几番,后一脸痛惜让楚明玥日后多来府上坐坐,楚明玥这边笑着应下。
直到那辆油壁香车驶离薛府,楚明玥脸上噙着的笑才敛得一干二净。
丹秋气呼呼蜷坐在角落里,抱膝低头气的不轻。
“怎还能找不到和水月单独说话的机会?”半夏歪头看着她,想不明白,随便找个无人的犄角旮旯也能把话说清了吧。
“你是不知这府里的嬷嬷有多贼。”丹秋猛地抬头,气得咬牙瞪眼,“就那个李嬷嬷,寸步不离地跟着,一会儿说要给郡主包些杨梅回去,一会儿又询问水月花六小姐身子近日怎样,我和水月统共没说上两句话。”
半夏听得冒火,“这点伎俩你也能忍住?”
楚明玥瞧着半夏脑门儿上仿佛烧起来的火苗,“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那几个嬷嬷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你过去也好不到哪儿去,何况今日人家府上办吉事,咱们是来吃酒的,你还能挽起袖子把人家府里的嬷嬷打一顿?”
半夏抿了抿嘴,“那怎么办?”
楚明玥放下小窗罗幔,挡去刺目日光,“既然说了在别庄,明日就光明正大到别庄走一趟,拜访昔年闺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丹秋赶紧说道:“薛府的别庄就在郊外,今夜奴婢先带两个府丁去探探底。”
楚明玥笑着点她盘于膝头的手背,“本宫若不让你去,今日这桩事怕是要被你压在心头许久,去吧。”
心里到底是担心花小六的,想来花氏倒后,她在薛府的日子不好过。又因着今日再见张承恩,变化之大令她不忍唏嘘。
又一想,他们落得今日处境,多多少少都与她楚明玥有摘不清的干系。她不杀伯仁,伯仁因她而死。
然这些,却并不是惭愧、内疚的情绪,是怅叹生于皇权的漩涡中心,他们享有锦衣玉食的同时,也伴随着风雨飘摇的无常命运。
倘若是花家、张家扶持的皇子上位,楚家、她楚明玥也是一样的下场罢了。
换谁都一样。
马车一路驶回侯府,从侧门直接停进后院。
楚明玥曳裙下车,一路径直回了凉阁里。
夜微凉,残月高悬。
西境通往洛京的官道上,座落着一家客栈。客栈一楼此时灯火辉煌,人声喧嚣。
店小二动作麻利穿梭在各张桌椅之间,时而用搭在肩头的蓝布擦一擦额头的汗。
一个穿着素色棉麻阔袖袍的男人走进客栈,琥珀色眸子随意扫过大厅,落在靠窗的一张小方桌上。
“小二,靠窗那位置,上一壶酒一碗面。”说完,他抛过去一串用红绳串起的铜板,人直接走到桌前坐下。
“好嘞!”小二拖长了音调应声,两步跑过去,给那张桌子上了一壶粗茶。
男人临窗而坐,低头刹那,鬓边一缕碎发垂下,他抽出腰间的白玉长笛放在桌案上,懒洋洋往窗边一靠,丝毫不介意墙上一层尘灰。
夜风从窗漏室,吹着他脸颊一侧的长发轻轻晃动。耳畔,是四周各桌食客忽高忽低的谈话声,汉话和各藩国语言交织着,直往他耳朵眼里钻。
“郎君,您的面和酒。”一壶酒、一碗切着大片羊肉的面被摆上桌,还附送了一碟小米辣。
男人仰头饮下一大口酒,少量酒液顺着他下颌滚过喉结,随后,开始低头吃面,从始至终,那张桌子都只有他一个人。
“……等这批绸缎送到古纥,你们娘俩就现在那边住下……”
“啪”一声,是筷子被重重搁在碗上的声音,“把我们娘俩扔下,你回京里好找个狐媚子是不是?”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低头吃面的男人耳朵尖动了动,他停下筷子又喝了口酒,继而低低笑了一声,摇了摇头继续吃面。
“胡说八道什么呢!”是先前那个男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气愤和不耐烦,“京里现在不安全,宫里那位弄了一个道士日日炼丹,太平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宣祉渊手中的筷子顿了顿,他微微抬起头,往前边那桌子看过去,是一家人带着两个家仆。
这时,隔壁桌一个男人扭头说道:“我家宫里边儿有人,消息可靠。”他把手张开放到嘴边,刻意压低并不低的声音,“听说是得了绝症,炼丹救命呢。”

第59章 59
次日,就在楚明玥的马车整装待发,半夏挽起袖角气势汹汹出府之时,贤老的马车当真到了。
派去接他的马车是在昨日独自回来的,今儿个一早,贤老骑着匹坡脚塌耳的马停在了定远侯府门前。好在侯府里的人谨记老侯爷在世时的严谨家风,从不以他眼矮瞧任何人。
两个守门家将瞧见贤老,虽不相识,仍是好言邀其饮杯凉茶再赶路,贤老这才报了名号。
待楚明玥把人请进府里,他不喝茶、也不入座,只说要先见一见孩子,若是合眼缘了便教,无缘他便走。
贤者恃才傲物,楚明玥也就依着他,引着人到了长生的书房,孰料此人刚进屋,反手就把书房的门关了,楚明玥止步于门外,眨了眨睫扇上悠悠飘落的烟灰。
“郡主,这是何等的狂人才会自称贤老。”甜儿搀扶着楚明玥倚靠在廊下栏杆上,扭头往紧闭的屋门瞧了瞧。
她从苍鹿山跟回洛京也快两月,自认不是毫无见识的山林丫头了,可方才那人,长发潦草挽起,灰发掺半,袖袍上染着洇出的片片痕迹,也不知道是何物。
放眼大宛,才高八斗的有识之士无不在京,她不理解,郡主何故要请这样一个毫无儒风之人来府上教书。
楚明玥倒不在意,一手执缂丝绣花鸟珐琅柄宫扇慢摇,“贤老可不是他自封的,他本家姓冼,冼无风。他是和崔司淮一样的年纪中的状元,只不过当时先帝尊崇儒风,而他大唱唯有法方能严治。”
甜儿不可置信转头望一眼半夏和丹秋,“奴婢读书少,对这些派学所知不多,可素闻法家严谨自律。”
楚明玥微微眯眼望着远处柳枝,巧笑一声,“后来他一气之下放浪形骸,故意以此嘲讽儒学迂腐。”
甜儿不知听明白了,歪着脑袋点了点头。
这时,书房的门被打开。
楚明玥转身离开凭栏,贤老从屋里走出,长生紧随其后。
“这孩子周身无一点精气神儿,不似楚家人啊。”冼无风注视着楚明玥的眼睛。
楚明玥勾了勾唇角,半隐梨涡,“教得好自然就像了,不然,昭阳何至于劳请先生来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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