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玥半躺在一张铺着兔毛褥的吉祥纹透雕红木美人榻上,轻阖眼帘。待半夏走近,她也未抬眼皮,只悠悠道了声,“还真有她的,这一走,本宫总是妃。”
到底是心里有气的。
三年前,那场夺嫡之乱正是箭已搭弦之时,花家突然态度暧l昧,放出风声花氏一族不涉皇子夺龙之争,只效忠于朝廷。
此风声一出,超过半数在朝文臣皆跟上,共演一出肝胆衷心只为天下苍生的戏码。前台唱着大戏,戏台后,花子虔递帖到楚明玥跟前,只书一句——
他们花家是出过开.国皇后的。
楚明玥即时就懂了,自愿到宣珩允面前做说客,谏言求娶花家嫡女,许正宫之位。
怎能没有半分委屈,只是知道,那个位置是他拼尽全力要得到的。
“奴婢愚钝。”半夏把托盘放在小案上,捧起温度正好的羹碗。
楚明玥抬起眼帘,凤眸里起果然起了波澜,她接过乳羹喝下半碗,唇角沁着淡淡的笑,拖着缓长的声调道:“先前还夸你聪明呢,得,不禁夸。”
半夏接过剩下的半碗乳羹,放回托盘,又端着一盏清口温水双手奉上,疑惑道:“恕奴婢大逆不道,花家已是乏力回天,皇后此番也算解脱。”
“嗯。”楚明玥清了清口,悠悠道:“她是解脱了,也是恨极本宫。”
抢在废后之前自绝于世,废后的旨意也就无用了。
开.国数百年,未有贬恕亡人先例,如此,她楚明玥纵使日后坐了后位,那也是继后,他日长眠皇陵,她和宣珩允的长棺之间,再躲不开花二姑娘。
楚明玥摆了摆手,半夏退到偏殿门口候着。
熬了一宿,绷紧得精神就像牛皮筋早被拉到极限,瞥一眼小案上的铜壶滴漏,水位已到隅中,紫薇殿那里,想必已经尘埃落定。
楚明玥就躺在这张美人榻上,就着紫沉香的浓郁甜凉,阖上眼眸。
滴漏旁边的涂金麒麟香兽里染着紫沉香,袅袅青烟顺着镂空的麒麟肚溢出,缓缓升腾,消散于殿内。
香气浓郁甜冽,细嗅,还有一丝杏仁的苦涩。楚明玥爱极紫沉香。
再醒来时,纷飞大雪已经停了,她是被半夏低声唤醒的。
“郡主,序星宫那里有消息了。”
半夏颔首,眼眸里藏不住忐忑和惊慌,被起身的楚明玥瞧得清楚。
“平日里张牙舞爪的,随便一吓唬就成鹌鹑了。”楚明玥坐到雕花紫檀木嵌琉璃镜前,任半夏为她整理睡乱的妆容。
半夏不服,咬了咬下唇,心一横直言:“郡主怎还有心思玩笑,派去给皇后问诊的太医署主事,诊出皇后生前被毒哑嗓子,何况早前,您刚应了陛下,保皇后平安。”
半夏话音刚落,紫薇殿下朝的钟声沉沉响起。
楚明玥无端心下一凛,右眼皮跟着跳了两下。
花家嫡女有三人,左相独挑最不起眼的二姑娘入宫,前朝后宫皆有困惑,可待众人听花二姑娘一开口,便什么都明白了。
花二姑娘嫁过去的处境,绝不会差了,只因她生了副和新帝生母一模一样的好嗓子。
今日,仍是大宛皇后的花二,薨逝前,嗓子坏了。
这是折辱,更是挑衅,是给新帝的皇袍上泼泔水呢,且还要借她楚明玥的手。
楚明玥攥紧手帕,深深吸了口气,压下胸腔里的烦闷,恢复如常态。
“被毒哑?”楚明玥撇一眼半夏,又是恬不为意的姿态,就仿佛这世间困事,都不在她心上,除了一个宣珩允。
“太医只能查验她生前嗓子受了毒,推演断案,那是大理寺的事。”
半夏低呼一声,倒吸一口气,恍然大悟。
“走吧,紫薇殿散了朝,宣九想必得了消息已经过去了,我们也去瞧瞧。”楚明玥对着琉璃镜瞧了瞧妆容,芙蓉妆面明媚娇艳,衬得她愈发明丽。
自十三岁相识,楚明玥就一直唤九殿下宣九,就是如今,当年倨傲寡言的九皇子早已是九五至尊,她也未改口。
后宫的风总是会吹到前朝,这声“宣九”给她本就不好的名声又添“大不敬”之罪。
“崔安回来了,说是陛下的舆轿已经在过去了。”半夏应了声,转身去里间拿了件绯色洒金裘风出来。
楚明玥披着裘风,被一簇宫女拥着坐进肩舆,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重华宫,往序星宫方向去。
大雪已经停了,路上积雪被洒扫宫人推到宫道两边,堆成矮矮的雪丘。
雪后的皇城愈发安静,唯有宫人手中的扫把推开积雪的声音。
肩舆被八人抬着,走的不疾不徐。小窗的帷幕被涂着丹蔻的纤细指尖撩开一条缝。
楚明玥凑近小窗,透过缝隙往外看,正好被侵入肩舆的凉气扑了满面,凉气顺着呼吸直入心肺,在四肢百骸里凝血成霜,她的心无端又猛跳两下。
她匆匆放下帷幕,手帕捂着唇鼻连打两声喷嚏。
走在小窗外的半夏闻声,立马塞进来一个温热的铜金麒麟手炉。
肩舆在序星宫门前落下,楚明玥被半夏扶着走出肩舆,守在宫门口的禁卫军拱手低头,向她见礼。
楚明玥留下一众太监宫女,只带着半夏走进序星宫。
“奴才拜见贵妃娘娘。”正殿门口,大监崔旺守在那里,见了楚明玥,他乐呵呵躬身一拜,恭恭敬敬。
“陛下在里边,奴才进去禀一声,说娘娘您来了。”
“不劳烦崔大监,本宫自己进去。”楚明玥说着,解下身上裘风推给半夏,径直跨门而入。
“娘娘脚下当心。”崔旺看着楚明玥进去,没阻拦,只朝守在门口的半夏点了点头。
旁人见陛下,皆由他通禀,却不包括楚明玥。他跟着宣珩允十五年,自然深知荣嘉贵妃的性子,这是位不拘宫规的主儿,是先帝爷御笔亲封的外姓郡主。
“送花姑娘回徽州。”说话的声音,清越中透着一丝低沉。
楚明玥方一进门,正好听到宣珩允的话。
花姑娘。姑娘。
楚明玥心里甜滋滋的,就像暖炉里煮的蜜浆,甜得“咕嘟咕嘟”冒泡,那缕困倦和烦闷消失的无影无踪。
废后的旨意仍是作数,徽州是花氏祖籍之地,亡人归故里。
“都退下吧。”宣珩允温声道。
“是。”禁卫首领张辞水领了命,躬身退出,转身之际正好迎上进门的楚明玥,又颔首见礼,后才退去。
太医署主事紧跟在张辞水身后,一同告退。殿内只剩下宣珩允和楚明玥二人。
楚明玥抬眼掠过张辞水腰间的斩风刃,注视二人平静离去的身影,心惑不已。
“宣九,皇后死前,嗓子真的坏了?”
宣珩允长身鹤立,身上还穿着上朝时的珠白皇袍,掐金白玉发冠束起如墨乌发,剑眉谡目,温隽出尘。
楚明玥光是看着,心里就生出欢喜,心尖上的蜜罐儿愈发甜郁,直要把她醺醉过去。。
那双桃花目望过来,平静似水,并无喜怒。
“贵妃,你可知罪!”
清音出泉,在腊月里化成尖锐锋利的冰针,朝着楚明玥尚甜得冒泡的心,直直刺入。
第3章 03
楚明玥脚下步子一顿,窈窈身形晃了晃。蛰伏在心底的酸涩像地泉一样刹那迸发,将先前那罐蜜浆冲的烟消云散,又被无尽的委屈兜头浇下。
她今日格外烦闷。
“知罪,知罪了。”楚明玥挑着音调嗔道,她手臂并拢,把松松握着的拳头推到宣珩允面前,“喏,这就绑了吧。绑轻点,怕疼。”
似怒非怒,更像是撒娇。
在宣珩允面前,楚明玥的娇肆性子收拢得干干净净,她惯会消他脾气,只是今日,她面上笑着,心底却有些乏倦,就像是长期撷取甘泉快要干涸了。.
宣珩允蹙了下眉心,敛眸瞧着杵到自己胸前的一双红酥手,送来淡淡紫沉香,甜腻到窒息。
纤细的皓腕从绣着金丝云中鹤的广绣里伸出,圆润精巧的腕骨被袖襟挡去一半,半隐半现。
宣珩允看着,突然就晃了个神,那声“绑轻点”仿佛玉狮子的爪子在心上挠了一下,让他漏掉半口呼吸,也忘记先前欲脱口的话。
“闹够了没。”宣珩允抬眼,把视线移到那张故作生气的芙蓉面上。
这句话让楚明玥的心情又好了起来,不知她是如何从责怪的句子里,读出宠溺味道的。
主动浇灌感情的一方,总是善于在二人的相处中抽丝剥茧,自己找糖吃。
“宣九莫气,气坏了不还是我心疼。”楚明玥放下手臂,笑吟吟道:“怪我,没有护好皇后安全,不该给她自裁的机会。”
明明宣珩允有意放她生路,如此一来,反倒像是新帝不近人情,执意要赶尽杀绝。
她这一低头,宣珩允却不知再如何说。
十二年的相处,楚明玥在这人面前惯会低头,生生把伏低认错做成撒娇。
只是讨好一个人十二年,总是会累,会倦。
宣珩允收回视线,落在一片虚无里,停了几息才想起楚明玥先前的问话,回道:“太医验过,皇后死前确是中毒,坏了嗓子。”
“可要宣大理寺崔司淮,查一查毒从何而来。”
“已吩咐下去,崔司淮正在查。”
楚明玥黛眉动了动,来时屋里只见张辞水和太医,未瞧见崔司淮,这人整日神出鬼没,何时竟已来过又去了。
但她也没多想,只道:“既是如此,等着消息就好,大理寺办案总是让人放心的。”
“嗯。”宣珩允低低应一声,再没说话。
楚明玥没有计较,自相识那刻起,她倾心的就是这副清贵似谪仙的模样。
她张扬恣肆,他蕴籍善思,她一直都是这段关系里主动迈出步子的人。
宣珩允又吩咐禁卫严守序星宫,一应宫人不得出入。做完这些再一看,已是正午,到了用膳的时候,二人一同离开序星宫。
两台轿舆被宫人簇拥着,一前一后往大明河宫方向走。
膳房准备的饭菜一如往日,无甚特别。二人坐在圆桌前,边讲话边用膳。
主要是楚明玥讲话,宣珩允听着。讲的也就是玉狮子又挠坏一扇屏风那点事。
楚明玥讲到趣处,停下筷子“叮咚叮咚”笑起来,宣珩允在这个时候,会抬眼看她,抿唇笑一笑。
十五岁时,楚明玥被长公主府的长女嘲讽,整日跟在不受宠的闷葫芦后边。
楚明玥凤眸一横,瞪回去:“本郡主选的皇子,自然不能是只多嘴八哥。”
那个时候,她已经被先帝钦赐昭阳郡主,而长公主的女儿,却还尚未有封号。奉华帝对楚明玥的宠爱,曾一度让后宫争宠的妃嫔猜忌她的真实血脉。
二人一同用过午膳,在偏殿小憩半柱香的时间,随后,崔旺从太极宫搬来今日的奏折,宣珩允坐在大明河宫的小书房里批折子。
楚明玥随意倚着圈椅软靠,小口品一盏云雾茶,时而借着低头啜茶的间隙,余光瞥一眼一米开外执笔批字的人,倒也是一副岁月静好的光景。
只是这淑雅得体终究非她性情,捱过两盏茶后,楚明玥终于还是开口了。
“也不知崔司淮查的怎么样了。”
宣珩允手中朱批未停,“他有了消息定是第一时间回宫复命,等着便是。”
楚明玥张了张嘴,想说张辞水那边负责送皇后回徽州,总也是要等崔司淮查出个结果才好动身,不如让张辞水协助崔司淮一道查皇后中毒一事。
又一想,这二人皆是宣珩允一手提拔的心腹,张辞水统领禁卫,是为军,崔司淮主理大理寺少卿,是文官,宣珩允向来不让二人一同领命行事。
且张辞水暗里,统领着宣珩允组建的三千黑衣骑,这个人,楚明玥不能给予过多关注。
如此,楚明玥只好招了招手,命宫女又给自己添了半盏茶。
虽说无聊,她却舍不得走,二人这般平静悠然的相处实则也并不多有,往日里,宣珩允批折办公,是不许她在一旁叨扰的。
只是这茶,她无论如何也喝不下去了,绣帕掩唇打了个呵欠,她一手撑头阖上眼帘。
半人高的铜金饕餮四脚鼎里燃着瑞脑香,香料里添了助眠的草药,浓郁的香味很快就让人睡过去了。
宣珩允批完折子抬起头,就看到楚明玥恬怡沉睡的面容。
她的胳膊支在圈椅的扶手上,手背撑着额头,绣着金丝云鹤的乾红广袖滑下,露出一截细腻白皙的纤细手臂。
宣珩允盯着那段手臂看了会儿,忽然意识到,她身上这件云锦华服是秋装。
他沉思几息,蹙了蹙眉,心道她骄纵妄为,宁愿冻着都不肯穿袄。遂命崔旺拿了件他的大氅,亲自为她盖上。
大氅往楚明玥身上一盖,这份重量落下,楚明玥即时就醒了,凤眸睁开,于尚保持着弯腰盖衣姿势的人四目相对,气息相绕。
宣珩允霎时一怔。
楚明玥却没给他退开的机会,双臂顺势环上他脖子,又往宣珩允耳边凑了凑,“宣九莫不是要趁着我睡着了,偷偷亲我。”
宣珩允身形僵住。
知他不爱这类玩笑,楚明玥并未痴缠,话落就松了手臂。
“又说玩笑。”退开两步站直身体的宣珩允,像是听不得情话的迂腐秀才,薄薄的耳廓红了一圈。
楚明玥正要说话,就听门外年轻人急不可耐的声音。
“劳烦崔公公,臣有要事,请务必通传。”
尚未听到崔旺说话,就听年轻人明显扯着嗓子高喊,“陛下,微臣有要事求见,微臣——”
“让他进来。”宣珩允敛尽不适神情,又是一副帝王模样。
小书房的门“哐”一声被推开,穿着圆领窄袖紫色官服的年轻人大步走入,袍摆随着他的大跨步猎猎翻飞。
他的身后,跟着的崔旺数声提醒“小崔大人您慢点”。
崔司淮步履仓促,面上挂着少有的狼狈,他拱手躬身刚要见礼,余光瞧见一侧圈椅里的楚明玥。
到了嘴边的话锋一转,笑道:“贵妃娘娘也在,恕微臣惊扰了娘娘和陛下的温情。”
“本宫若是不恕呢。”楚明玥兀自倚靠在圈椅里,撩了下眼皮,瞧着浑身是胆的年轻人。
崔司淮,河涧崔氏的天才少年,逻辑严谨却放荡不羁,不畏皇权却拜朝入仕,就是眼下他骂一句妖妃,楚明玥也信他干得出来。
“那微臣也不怕,娘娘怕是自顾不暇。”崔司淮挑着一边唇角笑,挑衅意味十足,他对楚明玥的敌意,来得坦坦荡荡。
“崔卿不得无礼。”
端坐于书案后边的宣珩允只闻声提醒,崔司淮当即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恭恭敬敬拜身见礼,“微臣叩见陛下。”
楚明玥瞧着,翻了个白眼,心里又觉好笑,也不知宣九是如何把这不惧天地的狂妄少年降服的。
宣珩允微颔首,“可是皇后中毒一事。”
“启禀陛下,微臣已查明,皇后娘娘所中之毒名为残樱,是一种生长在岭南一带的草药,性温和,可顺气排湿。”
宣珩允注视着崔司淮,没有作声,示意他继续。
“残樱本是味草药,只是忌焚,遇火焚烧,则生毒雾,可致人哑声。”
原是如此。楚明玥换了个姿势坐,“依崔少卿所言,皇后是被毒哑,可这味草药又是如何出现在序星宫的?”
崔司淮侧身朝楚明玥看一眼,眼底慌过黠光,他复又看向宣珩允,字字清晰,掷地有声道:“回禀陛下,回禀贵妃娘娘,微臣在皇后娘娘寝殿的手炉里找到了残樱的灰烬。”
把致哑的草药混进炭饼,随着经久耐烧、混有香料的碳饼一起慢慢焚烧,属实是下毒的好办法,且不易被人察觉。
楚明玥撑着头,总觉有信息被忽略掉了。
“即是混在手炉的碳饼中,朕问你,这味残樱燃之可有异味?”宣珩允问。
皇后素爱沉香,倘若她经年累月使用的香味里混入别的味道,总是会被第一时间察觉的。
“回禀陛下,残樱燃之有水腥草的气味,因此,若要下药不被察觉,就要控制药量。”崔司淮回道。
楚明玥恍然,“所以皇后中毒,不是突然发生,而是蓄谋已久,每日微量,徐徐图之。”
“贵妃娘娘聪慧远过常人。”崔司淮阴阳怪气笑道。
楚明玥不以为意,懒得和这狂子计较。
崔司淮继续道:“有机会每日给皇后娘娘手炉下毒的,是一个叫采薇的宫女,经臣调查,采薇负责每日更换皇后娘娘手炉里的碳饼。”
“宫女可有找到?”宣珩允沉声问,他面容平静似水,让人看不出他真正的心境。
崔司淮顿了顿,沉默几息,他偏头看了眼楚明玥,道:“人已经找到,尸体已带回大理寺。”
“死了?”楚明玥挑着声音问,这件事总算让她觉得有点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