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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死的那一年(浮生醉梦三千)


她躬身颔首,眼睁睁看着那抹红色裙裾在她眼前划过一道凌厉弧度,脚步声响起,方才抬起头,脸上是狰狞的恨意。
忽然,余光里闯入一个玄色身影,几乎要融入夜色。
陈梦茹脸上恨意瞬收,楚楚可怜抬眼看向来人,“臣女叩见陛下。”
尚未走远的脚步声顿住,楚明玥转身回眸,朝柳舒宜递去一个看乐子的眼神。
宣珩允顺着楚明玥离开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走得极慢,他面无表情、眉心紧蹙,兀自挣扎在楚明玥那一番话里。
面对朝堂,他做得到手起刀落、大刀阔斧肃清大宛沉疴,他自诩不是牵丝攀藤、滞泥之人,却辨不清心底酸涩堵闷的情绪,究竟是真意还是突然断舍离的不适。
突然被人唤住,意识从理不清的思绪里抽离,他不耐地向下撇一眼,待看清所跪之人,方才淡漠开口,“陈姑娘跪在大街上是何事?”
陈梦茹听到问话,低眉掩盖去眉梢喜色,哀怨凄凄,“臣女见到贵妃姐姐步行至此,遂下轿见礼,按理,臣女膝骨不值钱,贵妃姐姐想看臣女跪在污泥里,臣女跪着便是。”
“只是臣女奉太妃命赶制礼服,方才这一跪,手指冻得没了知觉,太妃的礼服,怕是做不成了。”
宣珩允敛眸,沉思不语,仿佛陈梦茹说了让人难以理解的话。
往来路人纷纷绕行,上京权贵如云,他们深知如何不给自己的小日子找麻烦。
“方才我就说,绣活儿这事得交给尚寝局。”站在一尺开外瞧热闹的柳舒宜不咸不淡说了声。
陈梦茹颔首恨恨飞去一眼,又很快做回低眉顺目的乖巧状,“回禀陛下,臣女的绣工得太妃偏爱。”
“陈氏女,朕那日在重华宫所说,你和太妃都不当事?”宣珩允终于说话,说的却和眼下之事毫无关系,陈梦茹一番哭泣,他像没听到般。
陈梦茹仰面,困惑不已,突然她脸色一白,记起那日陛下要她不必再入宫,此事往大了说,是抗旨。
“求陛下恕罪,太妃年迈,时常挂念亲人,这京中唯有臣女一人唤她一声姑母,故才偶去宫中陪伴。”
楚明玥瞧着,忍不住笑一声,宣珩允这是被小鬼附体了?他何时在这等小事上较过真。
“陈氏女妄议皇家,广散流言,构陷朕与贵妃早生嫌隙之妄语,责令即日出京,此生不得入京。”
宣珩允眉眼生得好,下颌线条削薄锋利,一贯温润的声色削弱了这种锐利感。
但刚刚,明明如往常儒雅的声音,却似这夜里的素雪,轻柔无害,触上皮肤方知是寒彻骨髓的。
构陷?楚明玥轻声低笑,何来的构陷,不过事实而已。
陈梦茹始料未及,直接瘫软在地,怔愣一刻,才记起要求情,本是欲哭诉,但一触上宣珩允冷漠的脸,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
“太妃身子不好,求陛下开恩,准臣女入宫辞行,臣女不辞而别,太妃恐怕……”
宣珩允语气不耐,“太妃既挂念亲人,就和你一起回申州陈家安享晚年吧。”
陈梦茹张大一双眼,傻愣当场。
戏已收场,楚明玥捏了捏柳舒宜手指,示意可以回了。
陈梦茹当真是不了解宣珩允,他最不能忍便是皇权受到挑衅,搬出太妃妄图给宣珩允施压,呵,这世上,没有谁能让宣珩允忌惮。
楚明玥朝前走着,自顾感叹陈梦茹太傻,倾心错了人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突然她步子一顿,停了下来。
想她奸妃恶名声名远扬,她作甚的圣母心泛滥,就该把这坏人做到底。
楚明玥松开柳舒宜往回走,快步停在陈梦茹跟前,她俯身附耳,浅笑低语,“纵使本宫不要的,于你亦是望尘莫及。”
陈梦茹彻底瘫倒,她紧咬下唇死死瞪着那袭红影渐渐远离,又气又恼,却无可奈何。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如棉似絮,扰了视线。
宣珩允远远跟着,眺望前方那抹红色背影,纤拔窈姿,她疾步行走在错落的人群里,离他越来越远。
他的心尖上忽然被大力揪了一下,他恍惚生出一种错觉,她要永远离开了,这种感觉逐渐强烈。
宣珩允突然拼命朝前跑去,撞飞迎面行来路人无数。
有一个精致木盒被撞掉,里边的夜明珠滚落到一滩泥水里,无人在意。
崔旺跟在后边吓得魂飞一半。
突然,马蹄声疾驰而过,拦住宣珩允去路。
张辞水翻身下马跪地,双手奉上一支细小竹筒。
宣珩允木然接过竹筒,抽出密报,紧接着,他神色凛然恢复如常,方才似是崔旺生出的幻觉。
“回宫。”宣珩允沉静道。
那张密信上,写满了不忠之臣的名字,那是七皇子党羽的最后一搏。
在楚明玥和皇权之间,他再一次选择先皇权,这些人是他皇权集中的道路上,最后的漏网之鱼。
作者有话要说:

元启三年,腊月二十五。
洛京处处张灯挂红,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元日。雪还在下着,从大明河宫三楼的凭栏处望去,万里素裹,盏盏红灯似雪上红梅绽放。
朝廷即日开始休沐,京城各府衙也开始挂上旬休的牌子,是比往年早上两天。
黑衣骑昼伏夜出,斩风刃削骨如枝。
京中巡防营连日巡街查巷,逢进城出城之人皆挨个查验身份,凡行止可疑者尽数带走。
安王京中党羽连同长公主府共计十二姓官员,在过去这三日,认罪伏法有七姓,牵扯人命近千人,剩下的,不过是苟延残喘。
太极殿的烛灯长明三日四夜,烛油堆成碗高,大理寺少卿、禁卫首领来去匆匆,一场预谋已久的政变,悄无声息被掩埋于岁末的雪里。
“参见陛下。”张辞水腰挎绣春刀,从回廊尽头大步走来,他走得大刀阔斧,甩落一身雪碎。
宣珩允点头,示意他回话。
“如陛下所料,安王驻扎郊外并未入京,眼看再无反扑可能,他那边怕是要动身折回江左。”
“让他走。”宣珩允往远处京郊方向眺望,漠然说道。
这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政变,老七没有说动沈从言倒戈,手上无兵,叛反就是笑话一场。
“就这么放他走?这可是放虎归山。”张辞水抬眼看过去,一脸匪夷所思。
崔旺手端拂尘远远站着,垂眼闭耳似一尊泥塑,听得张首领一声高喊,他全身一抖,入定之态瞬间破功。
“他没有机会了。”宣珩允低低应一声,就在张辞水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准备告退的时候,他忽然长长叹一口气,沉沉道:“老七曾可怜朕一碗汤。”
在他遍体鳞伤,快要死的时候,在上一世的十六岁。
张辞水心一惊,慌张低头,不敢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只好紧迫之下找话说,“古纥来使那边一切顺利,有禁卫明守,黑衣骑暗防,叛贼无从下手。”
叛党欲刺杀回纥来使,引两国交战,被宣珩允先一步看破计划,调禁卫把驿馆重重围得密不透风。
宣珩允摆了摆手,张辞水退下。
“陛下。”崔旺斟酌再三,小步上前,小心翼翼道:“近日城中不算太平,贵妃娘娘还住在定远侯府,您看是不是要奴才去把娘娘请回来?”
“他不会对侯府出手,沈从言尚坐镇北疆,老七不敢。”宣珩允沉思片刻,想到楚明玥,他阴翳尽消,下意识恢复清雅儒泽的模样,就连嗓音都清越不少。
宣珩允温声道:“待这场变故彻底平息,朕去接她回来。”
他想,此后岁月漫长,再不会有任何变故,他总能护好她。
再等等亦无妨。
是心里有她还是不甘,他总会慢慢弄明白的,至少如今他确信,他不愿她离开他。
雪落无声,显得天地格外安静。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虽是悄无声息的发展,但连日来街巷频频出现的官兵,让百姓察觉到朝中有事发生。
酒楼、茶坊里宾客如故,只是再无人敢妄议皇家,连带着皇贵妃闹和离的流言也在一夜间消散。
这无疑扰乱了楚明玥的计划。
这日一早,楚明玥到城门送别柳舒宜,说是一半嫁妆,却整整装了十辆马车,不愧岭南大户。
真到出城时,却被镇守城门的巡防营拦住,说是随行车马箱子太多,必须逐一开箱查验,柳舒宜自是不怕查,但这拆箱再打封,折腾下来少说到晌午,耽搁了时辰,五日定到不了沧苏。
眼看排队等着出城的人越来越多,都是赶路回乡过年的,人群里已有不满的声音,楚明玥掏出重华宫的玉牌,这才免去一番折腾。
马车启程,车梁上的铜铃叮叮当当响起。楚明玥爬上城楼朝远处挥手,直到一行车队在皑皑雪地里变成一条细线,才在半夏的搀扶下坐上回定远侯府的双鸾油壁车。
方一至府内,楚明玥直接回了闺房,她卸下一身倦态和不舍,“去把丹秋唤来。”
院子里有孩童的嬉闹声,那是不愿离府的家仆的妻儿在玩雪,他们不愿看侯府在过年的热闹时候一片冷清,执意留下,楚明玥就让他们把妻儿老小都接入府中过年。
说雪天寒气重,府里的炭火烧的旺,不会冻着老人孩子。
“郡主。”丹秋跟着半夏前后脚进来。
楚明玥怀里抱着一个铜金手炉靠在圈椅里,她沉思片刻问道:“你早前同张婶出府置办年货,可听到什么风声。”
这三日,她多陪着柳舒宜,未多关注外边的事。
丹秋使劲点头,“这几日城中看似和往常无二,但明显戒严了,那些酒楼、茶坊里听书道闲话的人倒是不少,但嘴里说的都是过年的事儿。”
“有说是回纥使团遇刺,故城中戒严,也有说是临近年关,新朝出三年国丧,朝廷恐生岔乱。”
都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祸从口出。
玉狮子从衣柜顶上直接跃下,“喵喵”叫着跳上楚明玥双膝,身子一歪躺倒在她腿上。
楚明玥勾起指尖给玉狮子挠脖子,她摇了摇头,突然一脸痛惜,拖长着音调,“坏喽,许诺你二人的事怕是要往后推。”
“郡主这是何意?”
丹秋和半夏对视一眼,都不明所以。
楚明玥甚是哀怨叹了口气,倒也未有悲伤之态,她心态向来好,不擅自怨自艾,“计划生变,咱们撇下皇城到本宫的封地去看看的计划,要从长计议咯。”
“无妨,本宫办法多着呢。”楚明玥看二人绷紧了脸,飞凤的眼尾一挑,“还怕本宫食言不成,去去,给本宫拿些张婶炸的肉丸子,挑脆的拿。”
待二人出去,楚明玥提起的精.气泻.下,有些怅然若失。
虽不清楚宫中发生何事,但万不会和外藩来使有关,怕是江左异动,若真如猜测,七爷当真糊涂。
大许此后,宣珩允独掌皇权,再无半分威胁。
于朝廷、于百姓是幸事,但于楚明玥,就不是了。
本就是借势“妖妃”风波走的策略,往后,再无人敢觊觎皇权,自不会有二心之人再出阴邪伎俩,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无了祸国恶名,那些大儒清流自不会去触新皇的眉头,劝人家和离。
这么好的东风,借不到了。
挺好一局棋,被半路杀出的老七给毁了,日后到了江左定要找他讨个说法。
此局不行,从长计议便是。楚明玥万不会因这事儿就独自闭门伤神,左右无论如何,她在这定远侯府是住下了,且一住就住到了正月。
只是在腊月二十九,绥远军主帅沈从言深夜入京,将一个层层包裹的锦盒亲自交到楚明玥手上,只说是义父楚将军生前留下,要他在楚明玥改了心意时再拿出,后又匆匆离京。
楚明玥打开锦盒,里边是一张先帝遗诏,和一颗假死药丸。
腊月三十,十五国藩邦使团入洛京奇贺大宛新元日,紫薇殿当夜宴请使团,荣嘉贵妃称病未出现。
正月初二,在京皇家女眷、当朝命妇入宫请安,因荣嘉贵妃娘娘恶疾未愈,遂免了该礼数。
怎就突然病了?
这些贵妇、小姐们凑一起闲聊,惊觉自腊月那次传出和离风波后,就再无人见过荣嘉贵妃露面。
只听说她出宫主持了老侯爷的周年祭,再往后,就无人知道哪怕一点风声。
有人瞧见陛下身边的崔大监拉着太医前往定远侯府,可惜侯府大门紧闭,崔大监吃了闭门羹。
这样的闲话也出现在崔氏的花园里,正月初三,大理寺少卿崔司淮骑着一头小毛驴晃晃悠悠出府踏雪。
踏着踏着就踏到了定远侯府。
崔司淮站在正厅,歪头瞅着前边院子里那口小檀木的棺材,“哼哧”一声笑乐了,“院里那口棺材,娘娘是给自个儿准备的?”
楚明玥在上位坐着,“喀嚓喀嚓”剥着葵子,莹白纤细的指尖微微上翘,说不出的好看。崔司淮深吸一口冷气,移开视线。
“嗯。”楚明玥翻他一眼,“什么事都逃不过大理寺的鹰目。”
崔司淮不请自座,长衫拎起又放下,平搭膝上,虽寻常说话不着四六的,但这些自幼带进骨子里的细节处,仍是一门旺族培养的好苗子。
“外头都说娘娘病了,可微臣今日一瞧,娘娘比着在宫里头,更加容光焕发、光彩照人。”
楚明玥以帕半掩面乐得笑出声,“当真是新岁新气貌,崔少卿竟恭维起本宫了,本宫这是回光返照。”
崔司淮端起旁边四角方桌上的茶盏啜一口,白净青稚的脸挂上亦真亦假的笑,“微臣把娘娘哄高兴了,好早点把娘娘送走。”
楚明玥抬眼瞧着,别说,再过两年,当得上一个玉面书生,介时,媒婆们怕是要把崔氏的门踩塌喽。
“送本宫走?”楚明玥黛眉轻挑,“走到何处?”
崔司淮笑容一收,盯紧楚明玥的眼睛,声调压低,“微臣不管娘娘要去何处,只一句,藩邦来使正月十五离京,陛下正月十六就会来接娘娘回宫。”
说完,他未再做停留,起身告辞。
楚明玥久久注视着崔司淮离去的背影,半晌,说了句“不愧是被他选中的聪明人”。
合着是来催她赶紧滚的。
她当然知道宣珩允这段时间无暇顾及她,藩邦诸国来访,请求通商往来,旱路、水路如何走,两国贸易税收如何定,这就够他这些日子彻夜忙碌。
何况还有叛反一事要于暗处善后。
听说,各部主事大臣年尚未过,被连夜召回宫中。
也是因此,她才会有足够的时间准备这个假死的局,而下葬皇陵的,最终只是一口空棺。
呵。楚明玥凤眸弯弯,发自肺腑的愉悦。
上天总归是愿意助她。这些突然来访的使团为她争取到时间。
宣珩允是大宛的好皇帝,他一如既往选择优先国事,后才是她。
天下有此君王,甚好。
正月十六,飞雪漫天。
一辆马车碾过厚厚积雪,匀速行驶在少见人踪的大街上。马车甚是朴素,却用两匹精悍宝骢拉着。
“陛下,过了这条街就到侯府了。”崔旺驾着马车,朝身后喊一声,有半数声音被风雪声吞噬。
宣珩允端坐车内,着一身珠白缎面皇袍,朝事之后,他未换常服便急急出宫。
他未回应,两指捏着眉心用力揉了揉,减去疲态。
近日来,关于和外藩通商一事,诸番国轮流入太极殿共商细节举措,而宣珩允这边,却是没日没夜应对一个又一个番国,终于在前日敲定所有通商文涵。
这期间,宣珩允更是让崔旺调查过重华宫、寿康宫的宫人,知晓了陈太妃往日,竟是仗着早年一点薄恩,对楚明玥时有言语羞辱、冒犯。
这些,楚明玥从未在他面前提过。
宣珩允撩开窗幔往外看了看,借着扑面而来的寒风长长呼出一口闷气。
索性,这些他都知道了。陈太妃和她的侄女,也已被他驱逐上京,事情过去这些时日,她应该也得到足够的冷静,不会再怄气了吧。
毕竟,他已经尽力弥补。她也心悦他这许多年,往日的情份不难找回。
马车在定远侯府门前停下。
宣珩允被崔旺扶着走下马车,他抬眼往侯府门前看过去,眉宇笼上一层诧异。
老侯爷的周年祭竟持续这么久?
侯府大门敞着,重重白幡垂下,跟四野茫雪融为一体。
宣珩允踩着厚厚一层雪踏过门槛,府里静悄悄的,又往里走,行至正厅前,入眼是白如雪的灵堂。
家仆披麻戴孝在灵台前跪成两列,宣珩允呼吸一滞,接着,心脏疯狂跳动。
他看见,半夏和丹秋跪在那张长棺前,脸上漠然又麻木。
他没有在那些人中看到楚明玥,他的心脏骤然被攥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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