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页旁边,夹着一束桔梗花。
夏沐举起花朵,凑到鼻尖前闻了闻,居然是真花。
是房东送的……?还是……
夏沐握着花回过头,迎面见到的,是一片漆黑的迷雾。
迷雾里传来一声轻笑,摇摇晃晃的电子音:“忘记,了,我?”
“……”
“……”
很不好意思的是,夏沐来不及有反应,就晕了过去。
埃里克诞生于世界的内核位面。
在上古时期的内核位面,强大的神明随处可见。他们行走在丰饶的土地上,各自怀有强大的权能与辽阔的领土。
埃里克诞生时,仅仅只是一粒尘埃。
没有神明将他放在眼里。
然而,渺小的恶意降临到人类的世界,瞬间以可怕的速度扩散开来,甚至比疾病的神明更加强大。
一个藏在角落的轻蔑眼神,一句掠过唇舌的闲言碎语,一柄刺入心脏的利剑,一幅被悄悄撕碎的画。
他的王座建立在一个又一个粉碎的美梦之上。
神明们的伊甸园早已被夷为平地,建起监牢与坟地,很快,战争又将这里夷为平地。
弱小的神明们慌忙逃窜躲藏,而他从尘埃化为邪神,掌握着最最强大的权能。
千年万年甚至是亿万年的岁月消逝以后,他已经遗忘了,自己作为尘埃时的记忆。
所以,当他俯瞰人间,被少女雪白的裙角夺去目光的时候……
他久违的感到了一丝怀念。
多么渺小的存在。
却又那么纯洁无垢。
在世界存在之初,这样纯洁没有杂质的灵魂,都十分少见。
他亲手掐灭了他们,用漆黑的恶意蒙蔽了他们的心,摧毁了他们的道德与良知。
所以,当埃里克初遇夏沐时,也并没有珍惜的念头。
纯白的灵魂注定会被恶意染为漆黑,哭喊着跌入地狱的业火之中。
可是,奇怪的是。
他竟然想要亲自去完成这件事。
为了照顾少女脆弱的心灵,他从没有实体的雾气,变成了一个人类的模样。
这是照着夏沐想象中的“英俊的异性”,生成出的人类形象。
他看了看旁边镜子里的自己,大约是个20几岁的男人,一双桃花眼轻轻撩起眼皮,藏着片深不见底的黑,身材是宽肩窄腰,恰到好处,不多不少的肌肉,线条犹如雕塑般干净漂亮。
按理来说,这是夏沐最最喜欢的模样才对。
可是,埃里克没有在夏沐眼中看到丑陋的欲/望。
夏沐只是有些惊慌。
她战战兢兢地缩在床脚,完全不敢接近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房间的男人。
埃里克用人类的语言,解释了自己的来由。
他告诉夏沐,在她的灵魂被业火除去之前,自己会一直留在夏沐身边。
但是,他是不会亲自动手杀死夏沐的。
“所以,你是、死神?”夏沐将信将疑的眼神,软绵绵的噙着泪:“那……好、好吧……”
不管自己什么时候会被死神收走,她得马上在新的城市找工作,赚钱,才能养活自己……
看着夏沐懵懵的眼神,埃里克非常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听到自己的话。
确认埃里克真的不会伤害自己后,夏沐小心翼翼地挪回了地面。
“那个、不好意思……我要去面试了……我不太会说话,你、那个、如果没什么必要的事情的话,可不可以不要跟我说话……?”
埃里克:“…………好。”
真是有够脆弱的小人类。
因为被埃里克耽误了时间,夏沐是跑着去面试的。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商务楼下,在一群西装革履的人的包围下,挤到了小罐头一样的电梯里。
埃里克站在四面电梯镜里,欣赏着夏沐胆怯又慌张的样子。
她穿着一件纯白的正装,可是肩头的位置被旁边女人的口红蹭到,落下一抹擦不掉的红。
埃里克眯起狭长的眸子,盯着那抹红,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嗤笑的弧度。
越是纯白的地方,越是容易沾染污垢。
为夏沐面试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
“我们行业……你也知道,今年不是很景气,大家都在找工作……”
男人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他用那枚戴着戒指的手,用强硬不容分说的力道包裹住夏沐可怜的小手。
“以你的履历和能力,我相信你一定能胜任这份工作的……”
埃里克修长的五指轻轻一握。
男人双眼瞪大,忽然抓着心脏抽了几下,几秒后,他歪着脑袋死了。
夏沐的尖叫声立刻引来了男人的同事。
那个女同事带着一双猩红木讷的眼睛走进来。
女同事的眼睛扫过尸体,面部肌肉抽搐了两下,却又很快恢复了正常,她磕磕绊绊地开口:“因为他死了,所以,你来吧,岗位,必须有人。”
一份入职信息表,放在了夏沐面前。
夏沐咬着嫣红的唇,用一双泪眼愤愤瞪了埃里克一眼,跑出了办公室。
她跑进洗手间洗眼泪,过了很久,办公室的方向才传来女同事的尖叫声。
她愣了一下,赶紧跑出去,冲到了挤满围观者的死亡现场。
怎么会这么蠢。埃里克如是想。
他叹了口气,抬了抬眼皮。
一瞬间,那些看向夏沐,一脸惊愕与怀疑的人们愣住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一个陌生女孩。
甚至有人走过来,重新把那张沾了几滴血的入职信息表,递给了夏沐。
夏沐愣愣地拿着那张表站了一会,过了几分钟,她把表格轻轻放在
她神情黯淡地离开了嘈杂吵闹的现场,身后,传来同事们为那个男人做心肺复苏,大声呼喊的声音。
夏沐擦着眼泪的模样,越发让埃里克觉得无法理解。
他用蹩脚的人类语言,问夏沐:“我,实现你的愿望,为什么难过?”
那种卑劣,无能,满脑子只有性/欲的雄性动物,并不算是人类。
他们只是感染了恶意的人形牲畜而已。
即便是再善良的人,看到这样的人死去,也会感到一丝庆幸,在心里悄悄说一句“他该死”吧。
可夏沐没有那样做。
她抹着眼泪,仍然没有产生一丁点的恶意。
只是在听到埃里克的话后,她回过头,用一双湿润漂亮的眼睛,瞪着男人,努力想表现得凶狠不好惹。
她怒道:“如果……我的愿望需要别人死掉才能实现,那我还是不要有愿望了。”
埃里克没有说话,转身回到镜中,消失在扭曲的影子里。
等到夏沐红着眼睛回到家,也没有再看到埃里克。
她精疲力尽,浑身都没有了力气,只想躺在床上睡一个好长好长的觉。
然而,她刚进屋不久,门外就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锁眼被粗/暴地捅进了什么东西,拼命用力地转动着,一边转还一边用力拍门喊道——
“夏沐!快点给我开门!你想死了是吧?!”
一听就是麻烦事,谁掺和谁倒霉。
夏沐僵在门里,距离自己三四米的那扇脆弱木板门, 被拍的框框直抖。
“夏沐!滚出来!”
拍门的女人十分笃定, 她要找的人就在屋子里。
如果是以前, 夏沐怕惊扰邻居,只能赶紧开门, 放人进来。
门一关上,就是一整夜的压抑。
她们会拎着她的耳朵骂她,脏话连篇的辱骂过后,又会用“姐妹”、“朋友”、“关心她”这样的词语安慰她。
她们常常问夏沐, 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为什么夏沐总要躲着她们呢?
旧日的阴影再次爬上她的指尖, 夏沐顾不得去想埃里克的事了,冲进房间躲了起来。
拍门的人听到屋里有声音, 更加确信夏沐在, 几乎把夏沐的祖宗十八代都骂完了。
夏沐用被子把自己包成一个小小的球,颤抖冰冷的肌肤紧贴着柔软的被单,总算寻回一点点可怜的安全感。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她用被子严严实实包住自己, 稀薄的氧气让血液逐渐涌上大脑,窒息感像是一双掐住她喉咙的手,逐渐收紧力道。
她害怕破门而入的声音,更害怕被人从这份短暂的温暖里, 猛的拽回冰冷的现实。
埃里克静静坐在床边,眼睑低垂, 唇边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多么孱弱的灵魂。
仿佛轻轻一掐,就会顷刻间粉碎成片, 哭着在他掌心里融化。
人类纷纷扰扰的矛盾,与他眼中,不过是蚊蝇嗡嗡的渺小音符。
会被这样的情绪牵绊住,看来越是纯净的灵魂,越是无法抵抗恶意。
夏沐迟早会被这股恶意吞噬,成为他们的一员。
埃里克唇角一勾,浅紫色的瞳孔透着一丝期待。
时间一点点过去,拍门的节奏也越来越猛烈。已经有楼上的居民开窗子骂了,却还是不能阻止这人疯狂的行径。
在接连不断的噪音侵扰下,夏沐身体和大脑慢慢放空了。
她听到楼上楼下,传来小孩子的哭声,细碎的抱怨,和敢怒不敢言的几声“算了算了”。
她……为什么觉得自己能逃掉呢?
与其拼尽全力去抵抗却又得不到解脱,顺从自己的命运,会不会更好呢。
夏沐清楚,这么想是不对的。
可是,可是……
她实在没有办法了。
夏沐从被子里一点点磨蹭出来,脸颊哭的湿润,就连那双漂亮黝黑的双眸也蒙上了一层雾气。
她的唇没有一丝血色,哭声断断续续,仿佛遭遇了无法承受的痛楚。
真的……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
“为什么没有?”
男人清冷的声线,像是略过刃口的一根琴弦,挑战着夏沐所剩无几的理智。
夏沐怔怔地低下头,看见手里多了一把刀子。
水果刀,重量不重,拿在手里轻轻巧巧的,刃口发着银亮的光。
她握着这把小小的刀子,细密黑色的睫毛盛着星星点点的泪花,无助的眉眼间流露出一抹让人心惊的痛。
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
“遇到这种情况,在人类的法律里,当然算是正当防卫。”
“放心,你能全身而退。”
“你没有错。”
“你只是太害怕了。”
埃里克如同指挥家一样修长骨感的手指,轻轻搭在夏沐的手腕上。
肌肤相连的地方传来滚烫的温度。
夏沐抖了一抖,握刀的手却没松开。
埃里克挑唇一笑,光是去想象夏沐的灵魂被染上漆黑的颜色,都无比愉悦。
实在是太有趣了,他从来没见过如此孱弱无力的纯白灵魂,和他那些嫉恶如仇的敌人们完全不同。
她面对这个世界汹涌的恶意,几乎没有一点反抗的能力,就连摇尾乞怜都做不到。
仿佛生而凋零的花,仅仅只在人间开放一刹那的光景。
他想,他可以破例将她留下。
只要女孩愿意向他摇尾臣服于恶意,他可以将她的灵魂带去永生的位面,用美丽雕金的画框将她挂在高高的城堡里。
可是夏沐却擦着眼泪,低下了头。
她攥着刀子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把刀子放在了一旁。
她没有理会邪神的劝诱,默默起身,报了警,躲在柜子里等待黎明的到来。
很久以后,那敲门的声音终于停了。
夏沐不敢从柜子里出来,小小的身体蜷在里面,睡着了。
埃里克唇角的弧度慢慢下滑。
他脸上一贯漫不经心的表情退了下去,双眸之中,多了一分深不可测的阴翳。周围的空气轻轻震动,连他捏死那些弱小神明的时候,都不曾这样被挑起过兴致。
他越是想用恶意的颜色染上她的灵魂,她就越是抗拒,灵魂的颜色也越是纯净。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类了。
没关系。
他的时间很长,总有一天,能够把她圈禁在自己花园里,悬挂在自己的墙壁上。
夏沐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空气也闷闷的,不过有着一股淡淡的芳香剂和木头的香味。
她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昨晚因为太害怕,睡在了柜子里。
夏沐小心翼翼地推开柜门,从小小的缝隙里往外看了看,没有听到暴躁的人声或脚步声。
那个人,应该……没有进来吧?
她回到自己小小的房间,没有看见埃里克。
被她收起的那本童话书再次被翻开,这一次,是第二章 。
“美丽的公主,正在进行一场寻找美梦的旅程”
“她询问商贾,美梦在哪里?”
“商贾说,他不记得了,只有金币才能让他想起来”
“公主交出金币,商贾大笑着收下了,他想起来,他原本就不知道什么美梦的下落。”
“她询问舞娘,美梦在哪里?”
“舞娘说,如果我成为公主,我就告诉你美梦在哪儿”
“公主把象征身份的桂冠送给舞娘,舞娘摇身一变成了公主,消失在了城堡的入口”
“公主不再是公主,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了”
“可是她依旧在寻找美梦”
夏沐去洗澡的时候,在镜子里看见了埃里克。
他似乎正在夏沐的镜中世界愉快地生活,由十八个骷髅所打造的顶灯,降下温暖的灯光,照亮了遍地的奢华装潢。
简直就像是住在一座城堡里似的。
夏沐眨眨眼,望着镜中那片美到近乎不真实的房屋,一时有些迷了眼睛。
埃里克察觉到她怅然若失的表情,坐在沙发里,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想来吗?”笑容几分玩味。
夏沐犹犹豫豫地看着他,垂眸摇头。
即便埃里克只是一个普通人,夏沐也不会答应,她不擅长和别人建立太亲密的联系,拒绝的次数远大于接受。
“可惜。”埃里克面上挂着,似乎早料到她会拒绝,丝毫不像他说的那样。
“那个……”
夏沐犹犹豫豫地小声喊,眼神小心翼翼地瞧着男人,欲言又止的样子。
埃里克注意到她惴惴不安的眼神,没听到似的,接着把玩着手里的鸽子血戒指。
她终于鼓起勇气,颤声:“你、你能回避一下吗?”
少女并拢双腿,穿着有些单薄的睡裙,有些坐立难安的模样,脸颊也泛着一片不自然的红晕。
埃里克用眼尾扫她,嗓音漫不经心:“我对人类没有肉//欲。”
虽然曾有传说,一些神明曾爱上人类,但是对绝大多数神明而言,那只是一些天方夜谭的可笑传说。
神明是绝对优越于人类的存在,拥有强大权能的神明,能够自由穿梭于各个位面之间,甚至有掌控生死的能力。
神明与神明之间的厮杀尚且没有停止,谁又会为了区区凡人的血肉,驻留目光呢?
要不是夏沐呜呜咽咽地求他好多遍,他连转身都不愿转身。
镜子之外,那个闭塞的小小浴室里,传来轻轻的衣物摩擦声。
温暖的热水逐渐装满了白色的浴缸,夏沐轻轻伸出纤细的手,试了试水温。
温暖潮湿的触感在指尖留下令人留恋的温度,夏沐垂了垂眼睑,将身体一点点浸入温水之中。
好暖和,好舒服。
如果一直能这么舒服,没有任何烦恼就好了。
夏沐泡在,浑身的重量都被温暖的水流托了起来,她放空身体,轻轻下沉。
恍惚间,脑海里飘过无数条从指尖略过的新闻报道,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人死于浴缸之中……
想象里,那些模糊记不清的死者照片,变成了她自己。
也许那个世界,真的会更幸福一点吧。
夏沐想着想着,腰侧软软的小肉忽然被掐了一下,害她一下子叫出了让人脸红的声音。
“你、你干什么……?!”她赶紧抱住水面下的自己,平静的水面瞬间荡起涟漪。
那只手非但不停,还报复性地捏了一下她腿根的痒痒肉。
“你……”
她捂住嘴里断断续续的破碎音节,眼中一片迷蒙的水色,身子在温暖的水气里软成了泥。
“胡思乱想。”男人低沉的嗓音掺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愠怒。
夏沐欲哭无泪。
不要偷看别人心里想的事情呀!
埃里克逼着她向他保证,绝对不会做那种愚蠢的事情,这才消停了手里的动作。
夏沐抹抹眼睛,浑身又烫又软。
其实,她没有真的想死。
虽然这个念头时不时就会在她脑海里出现,但是,她不会真的去死的。
理由也很简单。
因为太痛了。
想到自己最后死掉的时候,会在一个又寂寞,又黑暗,又承受着满满痛楚的地方,一个人失去意识……
夏沐就觉得好怕好怕。
她在热水里轻轻抱住自己,把脸埋进湿湿的膝盖里。
如果能有一个夹在生死之间,不归属于任何一边的地方,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