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熙没理会,只是偏头望他大掌握着自己的手臂,用了十足的力气,掐的她生疼。
声音有些冷:“大人找我,要做什么?”
“你知道了什么?今日为什么要说那句话?你也看到了是不是,你知道是不是?!”
季飞绍受了十足的刺激,语序颠倒不堪,浑身都在轻微地发抖,旁人见了都只怕要惊掉下巴,临危不惧的季大人,战场上受了致命伤也能冷静杀敌,拼死翻盘的季大人,眼下却像个疯子一般,朝一个柔弱的姑娘家崩溃地质问着什么。
旁人听不懂,但是明熙却一清二楚。
看来他也看到了殿中的那个紫檀木箱,联想到了自己出宫时的那句话,才急急忙忙跑来质问。
明熙望着他再次歇斯底里,脆弱地仿佛一捅就破的神情,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站在他那边。
昔日的安慰,心疼和怜惜,眼前人不懂得珍惜,所以明熙站在了他对面,面无表情,眼底满满的疏离和淡漠:“先前是不确定的。”
在季飞绍目眦欲裂,随着她字字落下的话语愈发溃败的神情,明熙挽起一个若有若无地笑。
“不过现在见到季大人这般,民女确实知道了。”
“如何?大人要灭口吗?”
承受了千钧之重般, 整个人都开始摇摇晃晃起来。
“谁告诉你……是怎么知道……这个问题此刻没有任何意义,季飞绍想要继续摆出以往决绝的神情,但唇角的笑容终究还是变得张皇又无助。
他大步凑近, 品秋和身后的小麦都紧张地更加靠近明熙,她却面无表情,眼底的平淡都没有凌乱一分,矗立在原地。
季飞绍凑得近了,抬起疯狂痉挛的手指,触到明熙的脖颈, 额角跳动的青筋似乎在预告着, 他应该会在下一秒就动手掐死她。
终究还是在碰到明熙皮肤时, 手指神经质地往回缩。
季飞绍喃喃:“你明知道我不会的。”
“为什么?”明熙反倒有些疑惑地歪头,她想起前世死在他怀中的自己, 纳闷道, “难不成在你季飞绍心中, 还有比权势更重要的?”
这么一句简单的反问, 像是当头泼得一盆冷水,让他瞬间冷静了下来。
大手张开, 却没有扼住明熙的喉咙,死死扼住的, 是自己的下半张脸, 和不断颤抖的唇瓣。
他将自己下颚掐出几道深重的血痕, 逼得自己冷静下来, 他望着明熙身后的女孩,只这一瞬间便明白了她来这里的用意。
“几岁了?”
季飞绍的神情太吓人, 将小麦吓得整个人缩在明熙背后。
她奇怪地瞥了眼眼前的人,回答了他:“六岁。”
季飞绍喉中翻滚一般, 混着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发出古怪又骇人的笑声。
“明熙,”他哑着嗓子喊,“当年那个孩子,也是六岁。”
“当年可没有像你这样的好心人,愿意帮一帮他。”
季飞绍声声质问,步步逼近,像要走到这个人的心眼里,去看一看她内心究竟装着什么彻骨的霜雪,才能在看向他的每一个眼神里,都带着冷意。
“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为什么永远对他这般恐惧,薄凉又满含恨意。
季飞绍又按住了她的胳膊:“为什么要这么恨我?为什么知道了这些,还要用那样罪无可恕眼神望着我?”
他的表情癫狂又悲哀,想要摇醒面前这个冷心冷情的姑娘,为什么在明白一切后……
不能可怜可怜他呢?
“我做错什么了?”
季飞绍的语气那般破碎,即便是明熙听了,也不免得轻皱起眉。
她沉默了许久,指着身后那座狱所,里面无数痴傻与绝望的女人:“那我身后这些女人们,这些沦为你们政斗的牺牲品,她们又做错什么了?”
“这世上,可不是只有对错。”
被她这句话震到一般,季飞绍阴沉着脸,许久后才自嘲地笑了出来。
“是,不止是只有对错……”他笑得癫狂,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他踉跄着倒退,退回自己骑来的那匹马上。
翻身上马时,他又霎时面无表情,笑意和眼泪都僵硬在他脸颊旁,显得滑稽又可怖。
他又深深望了明熙一眼,季飞绍这一趟,什么都没有从明熙口中问出来,他来这接收到的,只有明熙一如既往的冰冷和疏离。
每一个淡漠又厌恶的眼神,都像是刺入他心中的根根寒针,痛得并不真切,却扎进肺腑五脏,让他体会难以忽视的,丝丝缕缕的隐约酸痛,亘古绵长。
慕箴出来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他摘下面具,望向瑟瑟发抖的女孩和不说话的明熙。
“被吓到了?”
明熙抬头,望见他,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来:“回去吧。”
小麦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应该好好休息。
将一大一小目送进了慕府,明熙回了自己的院子,脑中仍旧回荡着季飞绍斑驳的面容和嘶哑的质问。
“当年那个孩子,没有人帮他。”
“我做错什么了?”
明熙痛苦闭上眼,一会儿是姐姐说的文寿侯一家惨案的回忆,一会儿又是自己前世郁结在心,死去时那场暴雨淋在脸上的寒意。
她蹲在石桌下,下意识又回到年幼被欺负时,一个人害怕无措的反应,她想将自己藏起来。
脑中的声音不断响彻,明熙呻/吟一声,双手死死捂住耳朵。
质问声逐渐变成了咆哮,姐姐描述的血腥场面似乎也在她眼前重现,明熙几乎都能看见六岁时的季飞绍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一身泥泞朝自己走来。
她的神情愈发痛苦。
也就在这是,一双微暖的手握住了自己,轻轻将她捂耳朵的手拿下,代替她轻轻揉按在额侧。
一瞬间,脑中的声音没了,眼前的画面也消失了。
明熙睁开朦胧的双眼,望见慕箴也蹲在小小的石桌下,蹲在自己面前,正认真地盯着自己,为自己按摩着。
见她呆愣愣望着自己,慕箴温柔笑了:“怎么又躲起来了?”
明熙没说话,只是扑进他怀中,死死地抱着他。
嗅着他身上的香气,感受着身下他昂扬的心跳。
只这么简单的触碰,就能让明熙感觉自己好像再次活了过来。
“小麦睡不安稳,正闹呢,想要你陪着。”
慕箴像抱着孩子一般,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给她最大程度的安全感,在她耳边轻声说着话,声调温柔地都像在哼鸣安抚的曲调:“你要不要去我那边?”
明熙闭着眼,点了点头。
慕箴拉小朋友一样,将人从阴暗的石桌下拉出来,重新走到阳光之下。
他抱着明熙,翻越院墙,跳到自己房中,见小麦正蜷缩在榻上,一直在发抖。
“我娘帮她洗了个澡,但一直在哭,怎么哄也停不下来,我便想说来找你。”
毕竟她跟在明熙身边,还是很平和的。
明熙爱怜地摸了摸小麦的头发,毕竟也是正儿八经官家娇养大的姑娘,她的头发在狱中磋磨过,杨夫人好好给她洗了后,仍旧是像绸缎一样顺滑漂亮。
慕箴将人安置在偏房的软榻上,这儿没人睡过,床榻却都是温暖干净的。
明熙也想睡一觉,当即便踩了鞋子爬上床,将小姑娘拉进怀里。
小麦见了她,果真不再害怕了,黑亮亮的眼睛盯着她,明熙见慕箴要走,赶忙拉住他的袖子。
见人回头,便可怜巴巴地说:“我也睡不好,要你在这儿才行。”
小麦要她,她要慕箴。
慕箴红了脸,以为是要他也上床一起睡,刚要拒绝,望见明熙湿漉漉的眼睛,和恹恹伤神的神情,拒绝的话在口中滚了滚,居然半天说不出来。
明熙扯着衣袖的手都酸疼了,见他仍不答应,委屈道:“让你在榻边陪我们一会儿都不行?这么小气的?”
慕箴:……
慕箴:?
原来只是要他坐在旁边吗?
慕箴当即应了,真坐在床榻边上,望着头快挨着自己腿的明熙,心里又一阵一阵的失落。
见一大一小都闭上了眼睛,慕箴哼了首杨天音最擅长的童谣,拍着明熙的脊背,一哄哄两个。
明熙这几日精神一直不好,只一闭眼就有许多繁杂的人事充盈着大脑,但听着慕箴的哼唱,和他时不时拍在自己背上的温柔力道,将她那些烦恼和忧愁全都拍出去了一般,安详平和的黑暗中,只剩下他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淡香。
在这样一个极具安全感的环境下,她很快就睡着了,蹙着的双眉舒展开来,睡得恬然。
小麦却没有睡意,她从明熙怀中昂起头,见慕箴仍旧没停,望着明熙睡颜的眼神缱绻就快要弥漫出来,眼底像是夏日午后折射着粼粼波光的湖。
见慕箴疑惑的眼神看过来,似乎在问她怎么还没睡。
小麦傻乎乎的,小声说了一句:“哥哥姐姐,就像我阿爹阿娘一样。”
在没出事前,她阿爹也总是这么哄她阿娘睡觉。
又是哼歌又是拍背,哄她都没有这么耐心过。
慕箴听到了她的话,飞速地脸红了下,又垂下眼睫,修长的食指竖在唇瓣间,哄了她一句:“好孩子,睡吧。”
只这么一句温柔的话,便让小麦的睡意沉沉唤来,她放松了打架的眼皮,在明熙温暖甜香的怀中,睡得安稳。
许是有慕箴一直陪在她身边,一觉好眠,连个梦都没有做。
迷糊醒来之前,他听到慕箴在隔壁与什么人交谈的声音。
“都布置好了吗?那你什么时候启程?”
“我不会告诉她。”
“这些事情,干嘛把她扯进来?”
“你要没事就快走吧。”
等到有人摔了门离开,明熙才缄默着从床上爬起,发出细碎动静。
慕箴察觉,绅士地敲了敲侧房的房,没有进来:“醒了吗?饿不饿,我去给你端点吃的来?”
明熙一边思索着他最近又在跟谁干什么坏事,一边将自己收拾好了。
小麦可能是早就醒了,已经没了身影。
明熙拉开门,见外头日色都有些昏沉:“不用忙了,我回自己的院子了。”
见她要走,慕箴失落了一会儿,让开身子:“……我抱你过去。”
今日这般黏人,明熙也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他,乖顺地钻在他怀里,让人将她抱了过去。
将人放下来时,他还舍不得松手,下颚在明熙发顶缱绻蹭了许久,才恋恋不舍松开。
明熙直直盯着他:“没瞒着我什么事吗?”
慕箴笑笑:“怎么这么问?”
明熙见他不愿说,便也没强求,只是摇头:“你知道我是愿意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吧。”
“嗯,”慕箴的眼神幽深,“我明白。”
明熙叹口气:“回去吧,我要去用晚膳了。”
他不愿意说,明熙不会逼他说,但不代表不会用自己的方式调查。
嘱咐了品秋这段时日盯着外头的动向,没发生什么大事暂时不要回府,还给了她一张数额巨大的银票。
品秋眼睛都发亮,不回府,还给钱随便花。
这跟公费出去玩有什么区别。
于是她欢欢喜喜地走了,连头都没曾回过。
品秋原想着肯定又是她家姑娘杞人忧天了,没想到不过在外游荡了几日,还真的有了不得的大事。
这日清晨天不亮,明熙还在睡梦中便被品秋拽了起来,一路狂奔回来的品秋面色惨白:“出大事了。”
明熙一瞬清醒:“怎么?”
“修凉战乱,赵家军节节败退,赵姑娘她,她丢了!”
明熙怔怔:“你说什么?”
“京城今日刚传回来的线报,没多少人知道,还特地瞒了赵家和叶府,不过我在茶馆听见有两位重臣谈论此事,说要让季大人立刻赶往修凉支援呢。”
明熙脑子轰地一声,什么都听不真切了。
明熙随便套了件外衣, 刚拉开门,品秋一把攥住她的手。
她猜到了什么,声音有些尖锐:“姑娘要去哪?”
明熙甩不开, 有些生气:“快松开我。”
“修凉偏远,你不会是要孤身一人跑到那去吧?”
明熙:?
她想什么呢,修凉远在北部,处在大政与北蛮交界之处,她就算会骑马又怎么能一个人跑到那去。
于是明熙耐心解释:“你放心,我只是想进宫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在进宫的路上, 明熙心内焦灼不安, 一想到如今赵姝意生死不明, 她连坐都坐不安稳。
为什么?
她紧锁着眉头,根本想不明白, 前世如此安全的一趟修凉之行, 为什么又发生了变故。
是因为多了一个赵姝意?她的问题?
不不, 明熙摇头否定了自己, 表姐虽然性情冲动,但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不会乱来, 战场上她要注意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更是身后千万将士与平民的安危。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表姐去哪了, 修凉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一路纵马, 直直冲进了宫中, 等待巡检时,宫门的侍卫见她是帝后向来宠爱的二姑娘, 态度殷切地冲她闲聊了两句。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宫中来了许多人, 陛下一直在忙,连日常的诊脉都没时间见呢。”
“嗯,”明熙心里装着事,敷衍地应了一声,又像是反应过来了,“今日是晋修来了吗?”
“是啊,”那人见她回话,说的更热切了,“陛下迟迟没空,晋医师此时只怕在璇琅亭与季大人说话呢。”
“季大人?”
明熙瞬间冷汗都下来了:“他们两在一起?”
“是啊,季大人今日像是担心陛下的身体状况,一来就去找晋医师了,哎,二姑娘,宫内不可骑马!”
明熙甚至都没等他把话说完,白了一张脸,下了死力抽在马屁股上,瞬间就像疾驰的箭矢般飞了出去。
季飞绍,是他吗?
明熙后牙根都快咬碎了。
修凉发生的祸事,是不是跟前世的何泾一样,都是季飞绍下得黑手呢?
今日他同晋修在一起,又是在准备干什么?
明熙眼底都烧的血红,想起前世寥落的皇宫与破败的将军府,将唇角都咬出血迹。
若是再一次,若是她的家人再一次重蹈覆辙,无论付出什么,明熙在心里发誓,她都不会让季飞绍好过。
晋修坐在亭中,手下翻阅着一本古籍,眉眼沉沉,缄默不语。
季飞绍抱着手臂靠在一旁,冷眼瞧着他:“我问你话,怎么不回答?”
“因为不想回答。”晋修面无表情抬起头,声音淡淡,“大人是以什么身份立场来关心明熙的身体?了解这些,又要做什么呢?”
晋修一生温润,待人平和,第一次用这般嘲讽的语气说话:“大人以为这样简单的关怀就能挽回她的心吗?”
季飞绍望着他的神情,胸口不间断地传来闷痛的窒息,晋修的眼神与明熙如出一辙,冰冷,疏远,警惕,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厌恶。
他这几天被反反复复地折磨,一闭上眼便是明熙那双锐利的眼睛和凉薄的话语,让他总是从梦中惊醒,满身湿汗。
“为什么?”
他积压了数日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三两步上前便轻而易举地将晋修整个提起。
季飞绍将人按在柱子上,声嘶力竭地质问道:“为什么你们这么恨我?为什么你们都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季飞绍扪心自问,对你素来尊重有礼,对她处处爱护忍让,我究竟哪里惹到了你们,要这么对我?!”
他没办法将怒火向明熙宣泄,于是尽数给了晋修,晋修生得单薄,不比他高大,如今被他抓着衣襟提起,双脚悬空,脖颈窒息地开始充血,他却没有半分挣扎。
晋修安静地任由他动作,眼底满是苦笑,哑着嗓子问:“你无辜吗?”
季飞绍一愣,又听手中的人重复:“季飞绍,对明熙,你真的敢说你问心无愧吗?”
晋修的声音比他还要凄厉,带着无边的怒火和苛责:“赵将军一家在修凉究竟经历了什么,你敢对明熙说吗!”
“她将他们试做家人,你对他们下手,你考虑过明熙吗?!”
季飞绍眼眸微眯:“你是怎么知道的?”
“重要吗?”晋修被他扼住,大脑已经开始缺氧的窒息,眼前泛起星星点点的斑驳,他好像又看到了明熙身着一身华贵衣袍,满身是血,在滂沱大雨中永远闭上的双眼。
带着释怀和解脱。
晋修扎眼,猝然掉下一行泪来:“你究竟明不明白,若是赵家出事,明熙会有多痛苦?”
“你到底明不明白,若是你一直藏在身上的那瓶无定枯荣今日真的给陛下喝了,娘娘会怎样,明熙又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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