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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马依旧在(枕月长终)


既然答应了她,那就干脆一口气看完吧。
到慕府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门口的小厮听说叶姑娘将那位晋神医带来了,跌跌撞撞地跑去叫人。
慕钧慌得鞋都穿错了一只,跑到二人面前,望了望晋修的脸,小声地问明熙:“这真的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神医?”
明熙点头:“伯母睡下了吗?没睡的话让他看看吧。”
慕钧连忙点头:“好好,你们跟我来。”
杨夫人并未睡着,但也没醒,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嘴里还说着胡话。
一会儿是“娘就快来陪你了”,一会儿又是“你委不委屈?”
明明微睁着眼睛,却像在梦里,疯疯癫癫的。
床幔边挂满了明熙制作的香囊,整个房间里又闷热又呛辣,只踏进来,明熙就喘不上气的难受。
晋修像是觉察到了,微微停顿转身看她,体贴道:“你去外面等我。”
明熙摇头,她没有那么脆弱,她望向杨夫人,好像看到了以前那个也总是瘫卧在床上的自己。
见她坚持,晋修也没多说,隔着锦帕开始为杨夫人诊脉。
对待将死之人,他总是会先用银针将病人的命先吊回来,见晋修诊完脉就开始写药方,明熙的心先定了定。
至少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
等出了门,他将药方交给慕钧,开始交代着汤药和平日里膳食的滋补。
慕钧直直点头。
等出了慕府,天色已经大黑了,明熙问他:“严重吗?早上我看她的情况,很多药方都不适配。”
她拿不准主意,才会去找晋修。
闻言他点头:“没什么的,虽看着厉害,但只刚发病,一切都来得及。”
于是他又教明熙,这种情况还下什么药,已经后续的安排。
明熙一一记下,分别之际,她认真道:“今日谢谢你,晋修。”
他只是温柔地笑,摇摇头:“既是我徒弟,我教你这些也是应该的。”
夜色深沉,她一路目送着晋修的马车离开。
回府之后,叶明芷派越春来问她,忙了一整日不见人影,这么晚才回来,是做什么去了。
明熙三两句话将人打发走,跑了一天,舒舒服服地洗漱完,披散着头发坐在灯下时,踌躇半天,觉得还是应该给慕箴写一封信,告知他这边的情况。
虽不知慕家父母的心结在哪里,顾虑又在哪里,但是伯母病得这般厉害,于情于理,慕箴也应该知道。
下定决心后,她提笔蘸墨,将今日的事一一写下。
从在医馆听闻去看望伯母,再到入宫替李阕诊治,再到晋修已经将伯母的情况稳定了下来。
事无巨细,写了厚厚的一整摞。
厚重的一封信被她塞进信封之中,又用精心挑选的火漆封好。
她绵软的声音喊着:“贴贴~”
“叽!”
屋子角落的盆景上,一只羽毛华美的小鸟叫了一声。
闻冬很喜欢这只小鸟,也不愿意一直让它呆在笼子里,贴贴乖巧又安静,也不知道慕箴是怎么养的,这么讨人喜欢。
她便让贴贴自在地待在屋子里,反正它也不会乱跑,总是站在角落桌上的盆景上,自己啄自己的羽毛玩。
这几日闻冬给的伙食有些好,它胖了一圈,变得圆滚滚的,听到明熙的喊声,一团得朝明熙飞来。
明熙蹭了蹭它的头顶,正皱着眉头不知道把信封怎么绑在它身上,贴贴就已经叼着信封,飞快地从窗口飞出去了。
“哎?”
明熙愣了愣,跑到窗户对着夜空小声地喊着:“记得要送到渔阳,送到慕箴手上啊!”
回应她的,是无边的夜色,和明亮的月光。

天刚亮的时候, 明熙就准备动身去慕府,看看杨夫人情况有没有好转。
刚出院子,就被叶明芷抓个正着。
她浅浅皱眉:“听闻冬说你昨夜子时才睡下, 现在又要出去做什么。”
明熙被她抓着,着急地上蹿下跳:“哎呀,隔壁府的夫人病得厉害,我得去看看。”
“隔壁府?慕府?”叶明芷反应过来,“是你在渔阳交好的那个慕家公子?”
“是呀,就是他娘, 你说奇不奇怪 , 都病成这样了我们在渔阳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叶明芷想了想:“那听闻冬说昨夜你回来后一直在写字, 是在给他写信?”
这个闻冬,怎么什么都说!
明熙没好气答道:“是。”
叶明芷没再说话, 只是将她松开了:“去吧, 若需要什么补药从仓库里拿就是。”
得了这句话, 明熙又高兴了, 她谢过长姐,挑了几样同闻冬说了声, 一会儿送去隔壁府院,便匆匆走了。
到了慕家, 杨夫人还在睡着, 许是引香起了作用, 她睡得十分香甜。
明熙安静地检查了她的脉相, 见有好转之相,才松了口气出了房门。
对上一脸焦急的慕钧, 她出声安慰:“放心吧伯父,已经好转许多了, 方才我进去都没有吵醒呢,睡得很安稳。”
“好好好,”慕钧一连说了几个好字,摸了摸眼角的泪水,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这下我终于能放心了。”
明熙写了几张平时滋补的方子给他:“伯母还是因为积郁过深,心事太重导致,平日里伯父要多哄她高兴,实在不行多去旁的地方游山玩水也是好的。”
慕钧叹了又叹:“我也是这样想的,可,可她不愿意离开,她说死也要死在汴京,不能留阿荫一个人在这孤苦伶仃的,她要守着才行。”
明熙愣了愣:“……阿荫?”
见她茫然神色,慕钧解释道:“你年岁小,应当不知道,阿荫……箴他大哥。”
明熙惊诧,她活到如今,就算是上辈子都没有听说过,慕箴还有个大哥?
难怪,难怪旁人都唤他慕二,她还以为是按照慕家大家族内来排序,他居然还有个哥哥?
明熙张口结舌:“那,那他大哥?”
“死了。”慕钧叹了口气,微微有些颤抖,“死了许多年了,就连我们都已经快忘了他的模样了。”
“为什么?”明熙傻愣愣问完,又觉得有些不妥,“我,我能问吗?”
“有什么不能问的,只是当年的事,就连我们也不太清楚。”
慕钧微微仰头,望向天际的眼神有些飘忽,似乎是在回忆曾经痛苦的记忆。
“承历十年,也就是十六年前,”一晃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慕钧神情微微恍惚,“文寿侯忤逆案,牵扯出前朝仁宗皇帝亲下渔阳时遇刺一事,当时有人检举揭发,说先帝遇刺皆为文寿侯所为。”
“文寿侯王家举家抄斩,当时这事闹得极大,文寿侯王吉又在朝中任职,此事一出,许多文官死谏为其翻案,却都没成功。”
慕钧抬起满是泪光的双眼:“我那孩儿,自小聪慧,自启蒙起便一路顺遂,后来得了王吉的赏识,一直待在身边教养。”
“文寿侯出事后,我儿不愿相信老师是个做出此番之事的人,孤身进宫为其求情,结……
慕钧哽了一下,还是说道:“被,被官家当场杖杀。”
明熙已经全然愣在了原地,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这些事,她前世活了二十多年,竟然一点儿都没听说。
见她怔愣,慕钧叹了长气:“先帝遇刺一事就文寿侯之死为终结,此后再也没有人敢随意提起此事,更无人敢提起我儿慕荫,明儿你年纪小,从没听过也是正常之事。”
先帝仁宗皇帝,也就是李阕之父在渔阳遇刺,这事与叶家还有点瓜葛。
叶家恩阳侯的爵位,就是当初明熙祖父在当时一同去渔阳时,事发英勇护驾才得来的。
文寿侯忤逆案她也曾在书上看到过,但没想到竟还牵扯出这么一桩沉痛往事。
那照这么算,当初出事时,慕箴才多大?承历十年,他不过才刚刚两岁。
明熙甚至都没有出生。
难怪杨夫人积郁过深,大儿子被仗杀惨死,小儿子又病重远去,有这样一层心结,调养起来只怕是难。
明熙叹了口气,二人还在说话,服侍的女使出来道:“老爷,夫人醒了,说想喝些肉粥。”
这话简直比仙乐都要来得顺耳,慕钧简直是从石凳上跳了起来连忙道:“我这就去!”
明熙也赶忙嘱咐:“记得加些我带来的补药。”
慕钧离去后,明熙问道:“我能进去看看吗?”
侍女恭敬地将人迎了进去,一进屋内,又是一阵呛辣闷热,杨天音靠在床边,虽仍有些病恹恹的,但至少不再像前几日般疯癫癫的。
她望见明熙,露出浅淡的一个笑来:“听闻这几日一直是你在替我诊治,辛苦你了明熙。”
明熙摇头:“伯母要尽早好起来,我做的一切才是值得。”
杨天音望向床幔边明熙为她做得香囊,轻轻一摇便晃晃悠悠,胖乎乎圆滚滚的。
看了一会,她道:“方才醒来,听到你在与老爷讨论阿荫的事。”
明熙有些惶惶:“是,是我一时好奇,所以……”
杨天音摇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这事儿埋在我们心里太多年了,外面没有人敢提,我们也不忍心回想,但这几年每每午夜梦回,我总是能梦见阿荫。”
她神情恍惚又痛苦:“他浑身是血,双腿尽断,在血泊当中不断地往前爬,爬出长长的,擦不干净的一条血路出来。”
明熙有些不忍心,上前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杨天音还在说:“我问他,你疼不疼?他只说了一句话。”
她望着明熙,满眼是泪:“老师是被冤枉的。”
“反反复复,周而复始,他只说这一句,好像也只记得这一句,这句话是他的执念,也是他的死因,更是他惨死多年后仍旧不能和解的事。”
明熙轻声道:“自文寿侯举家抄斩后,史书上便再没有他的任何记载,但我曾记得书院的夫子曾经说过,作为辅佐过两代帝王的王家,也曾为历次改革做出过卓越的奉献。”
杨天音摇头:“文寿侯一事,我不了解,或许说所有任何官场上的事,我们家都不了解。我家老爷不过就是在渔阳刚发展时运气好了些,投的几家铺子都大肆挣了钱,才有了如今的丰厚家产。”
“当初生了荫儿,真是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但是荫儿自小就与旁人不同,四岁时,别的孩子都在玩闹,他只抱着史书不愿松手。”
“后来我们问他想要什么,他只说,他要读书。”
“于是我们送他入学堂,渔阳的学堂破旧,也没什么人去读,老爷就找了几家富庶商户,一起大肆投资了青鹿书院,让所有寒门弟子都能读得起书。”
“后来长大些,阿荫又说,不够,他要去汴京,要去科考,他要读遍天下书,为朝廷奉献自己的心血。”
杨天音陷在了回忆里:“那时我们不懂,但阿荫说要去,我们便去,在京城买了房子,忍受文官王侯的冷眼,在这里安家,到头来,却是这么个结局。”
“我们闹过,崩溃过,甚至在他要进宫的时候,去劝阻过。王吉身带侯爵之位,尚且被血洗了全家,你一介尚未科考的布衣,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他说,'君子持身,自养浩然正气,虽百邪,难辟也。',”杨天音笑了笑,“是不是天真地惹人发笑?”
明熙沉默,她抬头安静道:“或许,这就是慕大哥所向往的结局吧,或许从入宫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
“文死谏,武死战,为自己的老师辩驳到最后一秒,他至少是骄傲的。”
明熙抓着杨天音的手,恳切说道:“况且,您现在还有阿箴啊,他远在渔阳,好不容易将身子养好了,您又病下了,他若是知道,还指不定怎么心疼呢。”
杨天音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淡淡笑了:“或许吧。”
也就是在这时,慕钧端着碗肉粥来了,嘴里还风风火火叫嚷:“烫啊烫!快夫人!我来喂你喝!”
慕钧活力满满的模样将二人逗笑了,明熙站远了,望慕家夫妇二人依偎在一起的模样,眼眶有些发热。
她正准备离开时,杨天音又将她喊住。
“明熙,”她回头,见杨天音真切地对着她笑,“谢谢,我会慢慢释怀的。”
在心底积攒压抑了这么多年的往事,今日说了个痛快,明熙的最后一句话也让她有些恍然。
她想,今夜若是再梦见阿荫,她或许就能上前,俯身抱住她痛苦不堪的阿荫,同他真切地说一句:阿娘信你。
又过了两日,汴京下了场暴雨。
雨过天晴,迎来真正的暑热,杨夫人也不知是因为晋修的诊治,还是真的走出了梦魇,情况一日日变得好起来。
也或许是因为杨夫人慢慢治愈,明熙的名号也慢慢响亮。
汴京坊间都在传,侯府叶家的二姑娘是神医晋修的弟子,一点也不比太医院的人差。
那些看不起病的,又或是病入膏肓的,都想来侯府碰碰运气。
明熙心善,只要有人来请,便都会上门诊治。
连着几日的繁忙让她有些疲累,又是一日诊疗,她累的说不出话,让闻冬将晚膳摆到小院子里。
她将医箱扔下,站在院子中央等她的饭来,望见角落的那株海棠,有些怔愣。
海棠树已经很大了,原先只比院墙高出些许,如今树冠都已盛开在院墙之上,一半在这边,一半在慕府。
她走到树下,背靠着树干,海棠已经谢了大半,轻微的动作就洋洋洒洒落了不少花瓣残叶下来。
明熙仰头望着繁密的树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好累啊。”
又小声地接了一句:“也好想你。”
“想谁?”
明熙闭着眼哼了一句:“明知故问。”
话刚落下,她觉得有些不对,猛地睁开眼,起身望着那浓密的树冠,死死地盯着,有些不可置信。
“叽!”
忽然,她听到一阵熟悉的鸟鸣。
贴贴自从那夜去送信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她以为渔阳路远,它仍耽误在路上。
听到这声叫,明熙睁大了眼:“贴贴?”
“叽!”
圆滚滚的一团从另一边的院墙飞出,直愣愣地扑进了自己怀中。
另一边……
明熙抱着小鸟,神情错愕又茫然。
她小声地喊了一句:“慕箴?”
呼唤的声音刚落,又是一阵剧烈的晃动,将整棵海棠都摇晃起来,树冠左右摇摆,晃下缤纷的一场花雨来。
明熙站在树下,花瓣落满全身,她仍旧不可置信地呆愣在原地,望着被树冠遮挡住的那面院墙。
然后,一个少年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眼前。
他带着想念,带着温柔的笑意,带着与自己一样,满身绚丽的花瓣,走到自己面前。
歪头冲着自己笑:“怎么,不认识了?”
明熙没有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望着他看,似乎是在确认这不是幻觉。
因为这场景实在是太过梦幻,天边晚霞还在如烈焰般燃烧,海棠花簌簌而落,落了他们满头满身,贴贴仍在她怀中叽叽地叫。
明熙缓缓上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侧。
慕箴乖顺地将整张脸埋进她小小的手心,视线依旧没有离开,歪着脸望着她,还是在笑。
自记忆里,慕箴面对她的每时每刻,笑容都从来没有停止过。
他所呈现给她的,永远是最好,最漂亮的一张面容。
手下温热的触感和呼吸,无一不在提醒她,一切都是真的。
明熙这才喟叹一声,猛地上前抱住了来人。
慕箴一怔,身子发僵,有些手足无措:“明熙?”
他以为自己不在的这些时日,她受了委屈。
明熙只是低声说:“安静些,让我抱一会儿。”
她没有同任何人说,这几日外出诊治,早出晚归,她虽然极为开心,却也是非常累的。
病患将她试作救世主,百姓称她有慈悲心,她才后知后觉感受到压力和疲倦。
现在慕箴来了,她可以短暂地在他怀中停一会儿。
只做他一个人的好友,一个人的明熙。
慕箴没有再说话,只是抬起仍旧僵硬的手,回抱住了她。
并哄孩子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肩背。
数日的疲倦与劳累在此刻烟消云散,明熙嗅着他身上的香味,和浅淡的海水咸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收到你的信后,便连夜赶来了。”
“不怕了吗?”
慕箴笑了笑:“偷跑来的,我就窝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哪也不去,就让待在渔阳的怀生,替我生上一段时日的病吧。”
明熙噗嗤一声笑,又问:“去看过伯母了吗?”
“嗯,”慕箴声音轻了些,“谢谢你告诉我,也谢谢你帮了他们,明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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