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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马依旧在(枕月长终)


药膏抹完那一刻,慕箴立即克制收回手,就再无动作,沉默地维持着动作,半跪于她身前。
叶明熙望着他,只觉得此次渔阳重逢,这个竹马比记忆中要沉默寡言的多。
慕箴是什么人啊,慕家虽为商户,地位不高,但因慕家主纯真性情,年年寒冬开仓济粮,救助孤民,汴京文人好风骨更好仁善,故而慕箴以商户之子身份入读汴京闻名的应天书院时,也没人会低看他一眼。
更不必说他本就文采斐然,性情温润,为人如松如竹,只等着科举中榜,平步青云。
如今身处渔阳修养,原先霁月清风的一个人,如今却如同一摊死水般深沉,毫无活力可言。
叶明熙惊觉,他以渔阳为围城,将自己封困于此,舍弃了汴京,舍弃了家族爹娘,如今与自己意外相逢,现在的反应竟也是拒之门外。
“你到底怎么了……”
慕箴凝视着她又起雾气的双眼,眼中凄苦情愫悄然泄露,轻握住她瘦弱的肩膀,抬头祈求:“不要问,明熙。”
“我来渔阳,是有我自己的目的,我不能牵连你。”
他说的那么笼统,叶明熙不可能就这么放过:“那就明明白白地跟我说清楚了。”
慕箴没有答应,只摇头:“我要做的事很危险,我来渔阳,一方面是为了修养,一方面也是为了远离汴京,将父母推出此事,明熙,你难道不明白,我同样不愿你也牵涉其中,受到哪怕一分的危险吗?”
叶明熙望着他,蓦然伸手抓过他嶙峋的腕骨,忽然十分难过:“一定要做?哪怕将自己陷入如今境地,也绝不后悔吗?”
慕箴正要回答,忽而停顿住,脸色飞速变得刷白,他猛地起身,攥住胸前衣领,唇瓣圆张,豆大的汗珠瞬间滚落。
叶明熙:……
意识到不对,她紧张站起:“怎么了?”
他说不出话,只面色痛苦摇头,大口喘息,就像被搁浅在岸上的鱼,脚步蹒跚,腰间撞到身后的木桌,大力之下桌上的瓷杯摔落,发出尖锐声响。
“……公子!”
闻声而来的怀生进门,见状大惊跑上前。
慕箴一下死死抓着他的手,用颤抖的手指了指叶明熙。
怀生慌乱地搀着他,好像没了他的倚靠下一秒慕箴便要倒下,语气急迫:“姑娘,您先回吧,我们公子他,他发病了……”
病?什么病?
叶明熙震惊地望着眼前画面,大脑一片空白。
不是因为生了场病身体虚弱,来渔阳修养的吗?什么叫发病?难道还经常发作吗?
她上辈子怎么一点也没听说!
叶明熙上前,想抓住他手腕。
没曾想自己的靠近令慕箴吓坏了,他瞪大了眼睛飞速后退,整个人就像惊弓之鸟般躲着她,不让她接近半分。
叶明熙着急,也顾不得什么隐瞒:“你让我看看,我会点医术……”
话还没说完,她就见慕箴一脸哀求地望着自己,眼神凄切,又或许是喘不上气的缘故,他指节用力抓着衣襟,望过来的眼尾薄红。
几欲破碎。
怀生怎能不明白自家公子在想什么,他急的也快掉眼泪了:“姑娘,我求求你,你先出去,先出去好不好?”
慕箴这病看着危急,自己站在这,慕箴不愿让她看到,再耽搁了还更要命。
叶明熙想通后便迅速转身离开,还贴心地帮他们关好了门。
闻冬探头过来:“里面怎么啦?”
她招手让她靠近,十分严肃地吩咐她:“你记好,就去寺边那家风茗药堂,要朱黎草三两,冬青叶一两,杏核两钱,辛槐香半钱,再去挑斤新鲜的雪梨来,坐马车去,尽快。”
闻冬有些愣神,接过递来的银子,一时呆滞。
叶明熙着急道:“记清楚没?”
闻冬这才点头:“记住了,可是……”
“剩下的回头再说,”她打断,“你快去买,尽快!”
一连催了几次,闻冬这才领悟到紧急性,来不及问清事情原委,只点头:“我知道了。”
说罢便小跑离去。
叶明熙拿不准,方才慕箴病发时喘不上气,却又不似憋闷时涨的脸发通红,反倒苍白如纸。
没有把脉,她也无法定夺所患何病,只能先吩咐闻冬按照喘证抓药,这个方子照理来说润肺清气,是个万金油的良方。
闻冬去的很快,那药堂离得最近,一炷香时间都没到便回来了,她行事细心,还买了一套的药罐和药杵。
这么一会功夫,里屋的门还是没开。
闻冬将火升起,叶明熙便开始挽起袖子配药。
冬青叶和杏核都是治喘疾的,但是朱黎草通常是配来活血,辛槐香就更离谱了,味道辛辣,都是富贵人家拿来入菜的,这么八竿子打不着的配方,方才去抓药时都被大夫询问许久。
闻冬有些嗫嚅:“姑娘,你在配药?”
这些剂量算三次的,叶明熙分好取出一份开始煮,有些漫不经心:“嗯。”
闻冬有些奇怪:“这是这些药……效差的有些远吧?姑娘从哪学来的。”
药汤刚要沸时,她掀开盖子看了眼,往里丢了几个雪梨块,闻冬见了更是眼皮一跳。
“……会坏药性吗?”
从哪学的?
叶明熙望着摇曳的火苗,想起前世那个亦师亦友的先生。
那时的她望着晋修往药炉中扔了几块辣椒,她也是闻冬一样的反应,目瞪口呆:“你怎么往我的药里加辣椒啊!毁了我的药!”
晋修那时见她发火,只是对着药炉轻声说:“明熙,你知道神农尝百草吗?”
“知道啊。”
晋修望着炉中火:“如果没有人踏出尝试的那一步,谁也分不清是解药还是毒草。”
她当时听完表情复杂:“你在拿我来做实验?”
晋修闻言沉默了很久:“不是。”
他这才转过身,神色晦暗地面对她:“明熙,我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替你试过了,这是解药。”
叶明熙这才看见,从不吃辣的晋神医,唇角上火的燎泡。
她闭上眼,回过神来,对着闻冬笑了笑。
“不会,因……已经替他试过了。”
怀生开门的时候,院中满是药味,苦涩辛辣。
叶明熙起身:“怎么样了?”
怀生惨白着脸,有些被吓住般点头:“已经平复了……”
“我进去看看他。”
“姑娘!”
怀生一脸惊慌拦住她,苦口婆心:“姑娘,我家公子不愿,……他留些体面吧。”
叶明熙闻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就是生病了,治就是了,怎么就没体面了。”
她拍拍怀生的肩:“我学过医术,你让我进去替他看看,不然我实在放不下心,连觉也睡不安稳的。”
怀生咬牙,主要他也是在觉得慕箴可怜,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关心他的,他是在不愿赶人走。
于是他安静退开,望了眼院中的药炉:“姑娘还熬了药?那我去拿个碗来。”
她想了想:“还要个香囊,你一起拿来。”
怀生走后,她自己进了屋。
屋内烛火尽数熄灭,屋子本就不透光,如今更显幽深。
慕箴坐在凳上,斜靠在柜门,手指像是脱力,虚搭在胸前,仍在小声喘息着,像刚从鬼门关回来一趟般,整个人都被汗湿透,没什么生气。
无力地瞥了一眼,见是明熙,绝望地闭上了眼。
“你别怪怀生,”她走上前,坐在他身旁,“是我执意要进来的。”
“别看我,”慕箴闭着眼,整个人都在颤抖,“我衣着不整,你,你别看。”
只是多出了些汗,胸口前有些褶皱,她没看出哪里衣着不整了。
叶明熙没搭理他的话,只问:“我想给你把脉。”
慕箴摇头:“你回去吧。”
她面无表情道:“你若是不给我把脉,我便日日都来普觉寺,还要大张旗鼓地来,用三五个喇叭边走边喊,我要去找慕家二公子……”
还没说完,一截腕骨已经伸到她眼前,慕箴叹口气,睁眼望她:“诊吧。”
明熙伸出手,指尖触在那瘦得惊心的腕上,只觉冰凉一片。
乍然触碰,筋疲力尽间,慕箴只觉明熙的手指滚烫,就像是一团火,从自己的手腕一路燃烧,直直烧到自己心底。
他被烫得抬眼,一下望进她那双明亮双瞳。
心头犹遭电击,怦然作响。

脉象虚浮微弱,她越诊越心惊。
是服了什么毒药,损了心肺,毁伤身基,具体是什么毒她也诊断不出,只知道服下没有多久,若再迟上三月半载,便是晋修亲自来都没法调养,只能任其扎根筋脉,彻底破坏这具身体。
叶明熙收回手,眼神沉沉,头一次动了怒气:“是谁?”
“你服了毒,是谁干的?”
慕箴没想到她真的会医术,并且技术不俗,寻常医师看不出来这味毒,只会当做是他身子有损,他安静半晌,沙哑道:“是我啊。”
“明熙,这便是我方才对你说的,远离汴京的法子。”
慕箴的眼神一下变得有些悲伤:“不生一场病,怎么能顺理成章地来渔阳长住呢?”
千思万算,也断不会想到是这样,她猛地站起生气道:“你有病吗?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你这样做,有没有想过你爹娘!有没……
她双眼含泪,硬是吞下了原本要说了,哽咽道:“有没有想过你自己?”
慕箴握着她胳膊:“我有自己的路要走,明熙,你如今已经知道的太多,听我的,你……”
“笃笃。”
门外一阵敲门声。
怀生推门:“姑娘。”
叶明熙捂了捂脸,深深吸了一口气,收拾好情绪吩咐道:“连着药炉一起拿进来吧。”
苦涩辛辣的味道瞬间充斥了整间屋子,叶明熙将煮成深褐色的雪梨块捞进碗中,沥干净药汁,递给他:“吃了吧。”
怀生瞪大双眼:“啊?不是喝药吗?”
叶明熙知晓他们没见过这种另辟蹊径的药方,解释道:“跟药草一块熬煮出来的梨子便是药,剩下的药渣你沥出水份,拿烈火烘干,装在香囊里给你家公子日日佩戴着,平日多闻闻,对心肺好。”
一一交代了,回头见慕箴仍端着碗没动,皱眉:“吃了呀,我不会害你的,这是我从古籍上学来的。”
慕箴不是怀疑药性,只是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做得,即便是药,他也是有些舍不得的。
但他没法说这些,只是摇摇头,一口口吃掉了。
雪梨跟草药烹煮,入了药味,一点点吃下去,已觉得胸闷缓解了些许。
果真有效。
明熙看在眼里,但效果不是很显著,方才替他把脉,她心中已经差不多有了决断,但时隔许久,晋修教的那些她忘得差不多了,还是得回去翻翻医书。
又重新替他诊了次脉,叶明熙在心里记下,嘱咐道:“还剩两贴药,回头我将方法写给你,怀生你照着煮,两日一副,四日之后我再带着新药方来。”
“不可。”
慕箴平静地打断了她。
喝了药就是不一样,这么快气息便稳定了下来,他看着明熙:“听我的话吧明熙,不要再来找我。”
“你也听我的话吧。”
叶明熙爱哭,但并不胆小怕事,遇到她想守护的人,是拼了命也要救下的,如今想来,前生慕箴在李怀序上位后回京,那时可能便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了。
如今一切都还来得及,她不可能袖手旁观的。
叶明熙语气坚定:“药,我是一定要给你的,你的病,我也是一定要治好的。你如果敢拦我,我就立刻去大肆宣扬我们的关系,既然上天让我们在渔阳重逢,我就不会放任你毁掉你自己。”
她软硬皆施,恰到好处地落下泪来:“就当是为了我,别再推开我了,慕箴,我害怕。”
她这样,慕箴永远没办法拒绝。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与她约法三章道:“每逢十日,你便去风茗药堂二楼,我派人去那找你。”
“风茗药堂是慕家的产业,你若是喜爱医术,常往药堂跑也没什么稀奇,我再找个心腹与你对接。”
慕箴疲惫道:“往后,普觉寺你少来,若有什么事,你也可以跟我的人说。”
兜兜转转,弯弯绕绕,叶明熙有些无奈:“你究竟是要办多难的事,才要防的这么小心呀?”
慕箴只惨白着脸摇头,不再多说。
他已经十分疲倦了,需要休息,明熙虽一时之间没办法劝动他,也只能先听他的。
最后将煮药事项写给怀生,又多嘱咐了几句,让他尽快带着慕箴回府好好休息,这才带着闻冬离开。
怀生将院中杂物收拾干净,进屋时见公子对着桌上的木盒愣愣出神。
他恍然道:“这是姑娘带来的点心,说是给公子的。”
今日事出突然,明熙忙了半天,最后却把点心忘了。
慕箴揭开盖子,望见白瓷盘上圆滚滚的几个点心,煞是可爱。
怀生闻到一股柿果的香甜,有些诧异:“柿果已经上市了吗?我这几日怎么在集市没瞧见呢。”
慕箴沉默着,往嘴里送了一个。
味道虽不那么甜腻,但用来冲淡方才口中苦辣的药味,却是再合适不过。
用柿果做得点心……
慕箴有些怔然,就连他自己都快忘了,曾经的他也是嗜好这一口甜的。
年幼时喜爱渔阳的甜柿,母亲宠爱他,总是会提早为他准备好,柿果软烂,他又喜洁,便总是用琉璃盏装着,再用木勺挖来吃。
仍旧难免会沾染汁水到袖口上。
有次他未察觉,出门被明熙瞧见了,小姑娘的脸皱成了一团,自那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吃过了。
就连一起长大的怀生都忘了,自家公子是最爱这一口的。
慕箴一块一块地吃着,心下不免有些发散地想,明熙此番是碰巧,还是有意为之?
叶府在渔阳的祖宅藏书不多,关于医术方面更是少之又少。
回府的路上,叶明熙逛了几家书店,将能搜刮的医书尽数买回,还写了写孤本名篇拜托掌柜的去寻。
“不管价格,只要有我便都要了。”
把恩阳侯府的名号报出来,几个掌柜的都赶忙答应了,还说再有新的医书,都直接送到叶府去。
她这才慢吞吞回府去了。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闻冬已经对她的异样见怪不怪了:“姑娘将来是想做个女医师吗?”
她一怔,这才认真地思考起来:“那你觉得好不好?”
“好呀,”闻冬开心道,“大姑娘总说要您好好读书,将来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受夫家裹挟,才能一直开心呢。”
是啊,叶明芷一直希望她能坚守本心,为自己而活。
但是她上辈子太怯懦了,总是认不清身边人对自己的善意,到头来被季飞绍束缚一生。
她浅浅笑:“嗯,那便多学习,争取当个小医师好了。”
就算比不上神医之名的晋修,小病小痛还是可以的。
今日回得晚,叶明芷本想着来训斥两句,但见明熙坐在灯前,一本本专心地看书,模样乖巧地她又不忍心打扰。
她问闻冬:“姑娘做什么呢?”
闻冬一脸骄傲:“姑娘今日将渔阳所有的医书都买回来了,说以后想当个女医师!”
叶明芷闻言惊愕,越春也跟着欣喜:“姑娘怎么突然这么乖了。”
闻冬摇头:“那日落水之后姑娘就一直奇奇怪怪的,奴婢觉得,姑娘那次可能是真吓着了,这才痛定思痛决定学医来着。”
叶明芷又深深望了眼妹妹,欣慰叹气:“她能有这般决心,我也算放心了。”
深夜,在闻冬三令五申下,明熙才昏昏沉沉地上床睡觉。
后半夜,淅淅沥沥地开始落雨,明熙害怕雨天,更害怕雨声,她睡得不安稳,便又梦到了前世。
那也是刚跟随陛下来到渔阳没多久的夏天。
渔阳夏天不常下雨,一下便下得极大。
那时她听闻季飞绍常来普觉寺,她便也偷偷从家里跑来,想着能不能远远见上一面。
没想到刚来便是一阵雷雨。
她被堵在屋檐之下,雨天普觉寺见不到人,就连洒扫的小僧都瞧不见一个。
叶明熙害怕极了,巴巴地望着天,祈盼着雨能早些停。
就在那时,一道极淡的云青色自远而来,就像是山水画中极为轻描淡写的一笔,明熙远远地瞧,等近了才发现是个人影。
人影持伞走过来,伞下是道单薄修长的身形,伞面一抬,露出一张面色雪白,一脸病气的容貌来。
她有些被吓到,往后退了两步。
那人见她这般,动作顿住,终究是没有再上前,只是站在廊外,径直收起了伞。
雨水瞬间打湿他的衣衫,浇透他的脸,让本就病气的容颜愈显得脆弱。瘦削的下颌是连成一线的水珠,在他的身下又形成一场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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