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慢吞吞地洗漱完,撑着油纸伞到主屋,才发现其他人早就到齐,甚至备好了早饭,只等她来。
姜屿连忙收了伞,甩了甩雨珠,将伞靠墙立住后进屋入座。
男子没有其他亲人,家中也不常待客,没准备什么食材,他腿脚不便,今日早饭是池疏帮着准备的。
馒头白粥,再配上几碟开胃小菜。
姜屿挨着谢知予左手边坐下,她还没睡醒,现在也不太饿。
她咬了一口馒头又放下,侧头看向谢知予。
明明是一起熬了夜的人,他看起来却精神十足。
姜屿小声向他发出了灵魂疑问:“你不困吗?”
谢知予吃饭习惯慢条斯理,即便吃的是馒头咸菜,也被他吃出一种美味珍馐的感觉。
再配上这张犹如谪仙般的脸,看他吃饭简直堪称赏心悦目。
他先将口中食物咽下后才出声回答:“还行。”
不愧是谢知予,连在熬夜这种事情上也能轻易胜人一筹。
姜屿默默收回了目光,掩唇打了个哈欠。
注意到她的动静,谢知予侧眸望来,少女肤色白皙莹润,脸上不见有瑕疵,唯有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明显是睡眠不足。
他垂眸思索一会,用干净的筷子往她碗中夹了一筷子红红黄黄的东西。
“师姐若是困的话,吃些这个吧,醒神的。”
姜屿困得意识不清,也没看他夹的是什么,毫无防备地吃了进去。
甫一入口,一股直击天灵盖的浓郁辛辣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口腔,姜屿睁大眼睛,瞬间清醒。
胡萝卜丝清炒姜丝。
好歹毒的味道和搭配。
姜屿一时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满脸为难,最后咬咬牙闭着眼,像吃药一样就着口白粥吞了下去。
生姜的味道在舌根挥之不去,姜屿又咬了几口红糖馒头压一压。
她愤懑地看向谢知予,小声质问他。
“你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谢知予放下筷子,面上略有些疑惑。
生姜确有提神之效,但见到姜屿皱眉苦脸的表情,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没忍住嘴角一弯,低声笑了出来。
或许他真是好心,但这笑落在姜屿眼中,却坐实了他是故意不小心。
昨夜平安无事,她还以为这人不会再同她计较。
好好好,居然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对付她。
姜屿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冲他甜甜一笑,礼尚往来地回敬他一筷子胡萝卜丝。
“师弟,胡萝卜对眼睛好,你多吃点。”
谢知予此人一般不挑食,唯独讨厌胡萝卜。
若是某道菜中放了胡萝卜,他绝不会再多看一眼。
姜屿第一次见他吃饭时便知晓了他的喜恶,只是他先不仁,也怪不得她不义。
谢知予看着碗中的胡萝卜丝略微扬了下眉,正欲说话,坐在对面的池疏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从前我还未来天衍宗时便听过‘谢知予’这三个字,后来在宗门里偶尔与你见过几面,少年天才,清冷孤傲,果真是名不虚传。”
他将谢知予与姜屿二人的互动全程看在眼中,忽而感慨道:
“从前总觉得你是那种很有距离感的人,不好相处,如今看来,你其实面冷心热,对待同门也很友善,倒是我误会了。”
宁秋也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姜屿:......
恕她直言,无论是面冷心热,还是待人友善,这两个词都和谢知予没有半点关系。
姜屿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将话都咽了回去。
她不好当众揭穿谢知予,而且就算说了估计也没人会信,只好低下头郁闷地咬了两口馒头。
谢知予看着一脸有苦难言的姜屿,不用猜也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抬眼看向池疏,没有否认他的话,只是唇带微笑,意味不明地回了一句。
“眼见可不一定为实,有时候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比较好。”
池疏有些不明所以,只当他在自谦,没往深处想。
男子家中一向冷清,很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被这欢快轻松的氛围感染,边吃着饭边同几人闲聊起来,互相做了自我介绍。
四人这才知晓,男子本名裴松月,原是扬州一家戏班班主。
他为戏痴迷,爱戏如命,却不曾想某次演出时意外从高台上摔下来,断了腿,从此无法再登台。
万念俱灰之下,他不顾旁人阻拦离开戏班,一个人搬到了彩蝶村。
再次提起这段过往,裴松月面色平静如常,他对过去早已释怀。
只是这话在外人听来,难免觉得惋惜。
似是察觉到气氛被自己弄得有些低落,裴松月抿唇思索片刻,放下碗筷,摇着轮椅到墙角摆放的两个大木箱前。
“我腿脚不便,无法登台,却并非不能再唱戏。”
他俯身打开木箱,从中取出一只模样精致,身着嫁衣的牵丝木偶来。
裴松月将牵引木偶的丝线系在指上,转身面向四人,操控木偶悬于半空中,抬手掩面,作哀戚状。
“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
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
裴松月虽为男子,唱的却是旦角,即便多年未有登台,唱功却丝毫不减当年。
他的唱腔婉转悠扬,声柔优美,委婉动听,其声一出便将几人带入情境之中,实为惊艳。
姜屿从前对戏曲了解不深,但这一刻,她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会有人爱听戏了。
宁秋也被这几句简短的唱词吸引了注意,她看着裴松月手里的木偶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道:
“裴公子,这便是牵丝木偶戏吗?”
“正是。”裴松月讶然,“我还以为木偶戏远不及真人唱戏受欢迎,宁姑娘居然认得。莫不是对此感兴趣,颇有研究?”
宁秋却连忙摆摆手,解释道:
“我之前来过扬州,曾在茶楼见过几次,所以认得。”
“原是如此。”裴松月点了点头。
他卸了指上的丝线,平托着木偶放回箱中。
“说起茶楼,我曾与友人一同去演过几回木偶戏,台下来看的人虽不多,却也不算冷清。”
“那后来呢?”宁秋接过话问道。
裴松月手上动作顿了一瞬,他看着这只木偶的脸,像是陷进了回忆,眸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悲伤的情绪,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他合上木箱,摇动轮椅转身回来,声音很轻,听上去像是在怀念。
“后来我便没再去过那间茶楼了。”
宁秋观他神色,看出他不是很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收了声,识趣地没再多问。
她正欲起身去添碗白粥,隐约察觉似乎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疑惑转头,撞见姜屿的目光。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与宁秋相处久了之后姜屿才渐渐发现,她虽然表现得总是很别扭,但待人却十分真诚。
这种性格倒是与原文中形容的娇纵跋扈完全沾不上边。
姜屿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而后扬起嘴角,朝她宛然笑道: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见多识广,连木偶戏都认识,真厉害。”
宁秋被她夸得不自在地别开脸,表面一脸嫌弃,但其实心里却很高兴。
早饭过后雨仍未停。
左右无事可做,宁秋和池疏留在屋内同裴松月聊天。
姜屿和谢知予各搬了凳子坐在门前,谢知予在看雨,姜屿则望着东厢房紧闭的房门,面色有些忧愁。
回想起昨夜的情形,谢知予半夜提着剑出门,分明是想去东厢房,只是中途被她打断才没去成。
可那房中住的不过是一个痴傻的少年,他与谢知予之间能有什么恩怨?
仔细想想,离恨靠近东厢房后的反应也很奇怪。
...难道是少年有问题?
姜屿百思不得其解,虽想亲自去东厢房查探一番,但她昨日才信誓旦旦地表示相信谢知予,不好光明正大地行动。
得想个办法悄悄去看看。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有件要紧事得先办了。
“系统,你在吗?”
【我在,宿主请说。】
之前察觉到谢知予人设不对时,姜屿还试图用“人都有多面性”来安慰自己。
直到昨晚见到他能掌控魔气,姜屿才发现事情越来越不对劲,甚至已经不是简单的人设ooc的问题了。
“我想问问,谢知予明明作为男主,为什么他的人物设定和原文中描述的完全不一样?”
【宿主请稍安勿躁,这是正常的现象。】
姜屿:???
“你管这叫正常?”
【是这样的,宿主。】
【这里是《倾月谣》这本书的书中世界,而原书又是一本万人迷女主文,所以理论上来说,真正的主角只有江浸月。】
【而谢知予之所以能成为男主,是因为江浸月选中了他,书中记载的也都是江浸月眼中的他,与真实的他有差别是很正常的。】
这点倒和姜屿想的一样。
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可你给我的任务是要阻止谢知予入魔,但现在的问题是他已经和魔有联系了,我还能怎么去阻止?”
【这就需要宿主尽可能去找出他入魔的原因了。】
【本次任务中,宿主拥有一次时光回溯的机会,可以回到过去任一时间节点,重新开启任务,改变剧情走向。】
姜屿悟了。
简单来说,现在的她相当于拿到了内测资格的游戏玩家,慢慢将所有信息探索完毕后,再进入正式服重新来过。
听上去确实是一个挺方便的能力,但——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宿主没问。】
姜屿:“......”
无论如何,知道了自己还能重来一次后,姜屿顿觉轻松了许多,但面上仍然有些忧虑。
她需要在一周目尽可能找出与谢知予有关的足够多的信息和线索,才能保证二周目的万无一失,否则重来也无用。
但“过去”又是谢知予的雷区......
姜屿惆怅地抬头望天,长叹了一口气。
这究竟是什么地狱级别难度的任务。
大雨滂沱, 风加着雨星,敲打在檐下的铜铃上,铃声变得更加清晰、响亮。
漫天雨水仿佛无穷无尽, 从昨日到现在雨势丝毫未减弱,总给人一种会下到天荒地老的错觉。
姜屿双手撑在凳子两侧坐在檐下,仰起头望天发呆。
忽然, 朦胧雨幕中出现一道光点, 乘着微风,晃晃悠悠地飞来。
还未待姜屿细看,光点已然落在谢知予手心, 亮光一闪, 化为了一只纸鹤。
谢知予垂眸看这纸鹤一眼,旋即合拢掌心, 纸鹤脆弱得如同一团聚拢的烟雾,叫他这样一捏既散,半点存在过的痕迹也未留下。
姜屿转过脸看他,眨了眨眼睛, 好奇问道。
“你不看看内容吗?万一有人找你有急事怎么办?”
谢知予动作随意地拍了拍掌心, 低沉笑了。
“一般没人会在有急事的时候想到要来找我。”
......
这倒也是。
不说有急事,就算只是普通朋友之间有事相托, 估计也没人会找到谢知予。
他连一个相熟的朋友都没有,又怎么会有人想起给他发纸鹤。
所以, 这只纸鹤会是谁发给他的?
还有上回那只发布委托的纸鹤,天衍宗有规定, 弟子接下委托任务后需得简略登记下委托内容、地点以及自己的姓名。
这是为了防止委托途中出现意外, 门派能够及时派人前往救援。
但她与谢知予出发去渝州前并没有登记。
谢知予回来后也不见他有去交付任务。
姜屿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古怪,眉头紧蹙, 盯着空气里漂浮的灰尘入了神,直到一声微弱的鸟叫声响起,才将她思绪唤回。
“啾啾——”
地上多了一只褐色羽毛的雀鸟,半边身子被雨水打湿,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看起来怪可怜的。
被这只鸟吸引走了注意力,姜屿立刻将纸鹤的事抛到了脑后。
她从凳子上起来,找来一块干净帕子,双手捧起雀鸟放在凳子上,自己则蹲在地上为它擦干净羽毛。
面对着陌生的人类,雀鸟紧绷身体,一双豆豆眼里满是防备。
但察觉到眼前这个在帮自己擦羽毛的人类没有恶意后,它放松下来舒展开身体,歪着脑袋蹭了蹭姜屿的手指。
“啾啾啾!”
被雀鸟主动贴贴的行为可爱到,作为回应,姜屿曲起手指替它顺了顺毛。
但雀鸟对她的反应似乎不太满意,叫得更大声了些。
“啾啾啾!!!”
姜屿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它大概是在通过叫声表达什么,可她又听不懂鸟语,只能同它对望着,大眼瞪小眼。
就在她尝试理解这两声鸟叫声时,谢知予忽然出声道:“它在说谢谢你。”
姜屿回头望去,神情有些诧异。
“你还听得懂鸟语?”
“不多,只有一点点。”
从前只以为他能听懂昆虫一类的说话,没想到连鸟也能沟通。
难怪他小时候被关在院子里,就算没有娱乐活动也不觉得无聊。
姜屿正回视线,屈指蹭了蹭雀鸟的脑袋。
“不用谢。”
姜屿起身回到屋内找裴松月要了把稻谷,思忖过后,又塞进谢知予手里,理所当然道:
“给你,你能和它沟通,所以你来喂吧。”
这只雀鸟从看模样上来看还是只幼鸟,看见食物后条件反射地两眼放光,只是飞得还不太熟练,扑棱着翅膀半天才艰难地从凳子上飞了下来。
它连蹦带飞地到了谢知予跟前,抬起脑袋,眼巴巴地望着他。
“啾啾!”
谢知予拈起一粒稻谷,在半空中晃了晃。
“想吃?”
雀鸟的目光追着那一粒稻谷连连点头。
“啾!”
谢知予俯下身,将那粒稻谷靠近雀鸟嘴边,却在它张开嘴即将吃下的时候又突然收回手。
雀鸟一口下去吃到了一片空气,整只鸟都呆愣住了,豆豆眼里写满了困惑。
谢知予将稻谷放回掌心,颇有风度地笑了一下,口吻带了一丝做作的无奈。
“想吃得自己去找食物,你要知道,这世上可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
雀鸟知道他在说什么,可它的小鸟脑袋还理解不了不劳而获的意思,只知道自己被耍了,气得在原地不停蹦跶。
“啾啾!啾啾啾啾!”
这句不用翻译,姜屿听懂了。
“它肯定在骂你。”说不准骂得还很脏。
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雀鸟成功逗乐了谢知予,他心情颇为愉快地笑出了声。
......
“你怎么连只鸟也要欺负,幼不幼稚。”
姜屿实在看不下去他的行为,劈手夺过他手中的稻谷,再次蹲下身,递到雀鸟眼前。
雀鸟却不肯吃了。
它虽然只是一只鸟,但它也是有脾气的。
雀鸟高傲地移开脑袋,蹦跶走一段距离,扑棱着翅膀尝试起飞。
但没飞多高又掉了下来。
姜屿顺着它飞走的方向抬头一望,这才发现檐下竟有个干树枝搭起来的鸟窝。
想来应该是老鸟不在,幼鸟一个人在家不小心掉了下来。
姜屿将凳子搬到鸟窝下方,一手捧着雀鸟,一手扶着墙爬上凳子,踮起脚,举高手臂,轻轻用力向上一抛。
有了助力,雀鸟扑棱翅膀奋力往高处飞,总算回到了鸟窝。
谢知予看着这一幕,声音听上去很平静,但语气里又带了一丝莫名的意味。
“师姐连只鸟也要帮一把,真是热心肠。”
姜屿:“......”小气鬼。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热心是一种美德,好人会有好报。”
姜屿早习惯了这种和他之间的说话方式,懒得同他计较。
“作为师弟,你应该跟着师姐我好好学学。”
她边说边从凳子上下来,光顾着和谢知予说话,脚下不小心踩空,身形跟着一晃,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后仰倒。
好在及时扶住了墙壁,凳子却又摇晃起来,带动着身体失去了平衡。
慌乱之下,姜屿也不知怎的,想到的竟然只有一个人的名字。
“谢知予——!”
眼看着就要脸朝地摔向地面,姜屿下意识闭上了眼。
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谢知予唤出锁链缠住了她的腰身,将人往自己的方向拉来,而后又站起身上前一步稳稳接住了她。
姜屿脑袋猝然撞上他的肩膀,站稳后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还以为要摔惨了,没想到喊谢知予的名字居然真的有用。
她有些感动地抬起头,一双眼睛小鹿似的望着谢知予,一声“谢谢”还未说出口,便听见他先出声,话语里带着明显的笑意。
“跟着师姐好好学如何摔跤?”
姜屿:......
方才生出的那点感动转瞬间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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