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泰和展少瑛等身负官职的,各自向上司告了三天的假,好为闻老太君守灵。唯独展岳, 因为九门提督一职太过特殊, 所以每日白天还是照常上衙上朝, 只有在夜里,才独自去灵堂坐一会儿。
这样的时候,自然是有人会拿孝道一说去恶意中伤他。
不过这次, 倒不必展岳和嘉善费心周旋了。
章和帝亲自斥责了那位奏展岳一本的御史, 直接将芴板都甩在了那人身上,指着他鼻子骂道:“你若是有本事, 朕这就把展砚清换下来,指派你去九门代职三天。这三日里, 京城若安然无事, 朕马上给你升官封爵,但凡出了点儿小差错,你提头来见朕!”
“卿可敢应?”章和帝眯着眼问。
御史本来就是受人之托才参奏展岳, 见章和帝发了这么大的火,哪还敢出声, 捡起芴板, 灰溜溜地就跑了。
自此以后,再没人敢说展岳“不遵孝道”。
因着要守灵,展岳没有和嘉善回公主府,而是一直宿在安国公府里头。他这几日明显要沉默了不少, 人看着都瘦削了。
嘉善始终不放心他,干脆陪同他一起窝在安国公府的三进小院中。
随着嘉善的月份增大, 她夜里睡得越来越不安神。
这天半夜醒来时,床榻边摸着又是一片冰凉的温度,显然展岳离去已久了。嘉善便也不再睡,唤丹翠给她披上外衣,又嘱咐剑兰去厨下做点儿宵夜,端着送去灵堂。
夜里的灵堂很是热闹。
不止展岳在,安国公和展泰也在守夜。
虽然闻老太君的性子不像别的母亲一般慈爱,但对于安国公来说,到底是死了亲娘。
他这些天业已哭红了眼睛,形容要落魄许多,连头上都宛若多出了几根白发。接连守了几天的灵,他面容憔悴,几乎站都要站不住了。
还是被展泰一把扶住胳膊,展泰低声地说:“再守下去,您的身子也要不利索了,爹去歇着吧,这里还有儿子。”
安国公用衣袖抹抹眼泪,眼角余光瞥向了在另一旁站着的展岳。
谁知展岳却根本没在看他们。
与安国公比起来,他似乎才能算得上面无血色。他神情平静,目光好像在放空,又好像是透过那漫长的岁月,在望他自己荒芜的小时候。
安国公莫名一阵心虚,赶紧移开了视线,又咳嗽两声,方缓慢而又艰难地离开了灵堂。
展泰在灵堂跪了一个时辰后,展少瑛却又来了,他如法炮制地用刚刚展泰搀走安国公的方法,扶走了展泰,换成他自己跪在灵堂前。
这样几番下来,展岳依旧没有看他们,他像个木头桩子一般杵在那里,甚至动都没有动过。
三人更没机会与展岳说上一句话。
展岳的里衣外只简单地套了件皂衣,他身子单薄,肩背却显得十分宽厚有力。
嘉善到灵堂的时候,正好是展少瑛刚刚换下展泰之时。听到有脚步声,展岳总算有了动作,他第一时间转过头。
丹翠已经搀扶着嘉善进来了。
展岳微微敛眉,开口说了他今晚的第一句话,他低声道:“怎么来了?灵堂里阴气重,你现下有着双身子,快回去。”
“什么阴气不阴气?都是自己吓唬自己。”嘉善不以为意,她扬着秀气的柳眉,泰然自若,眉宇间自有一股傲气与贵气,她道,“我贵为公主,还怕甚阴气。”
一语罢,她又微微笑着,神情好似明媚春光般温柔起来:“醒来时,见你不在我身边,再睡也不踏实了。猜到你肯定在这儿陪祖母,索性来看看你。”
展岳一低头就看到了她的大肚子,不由轻捏了捏眉心:“离天亮还早。”
“听话,”他加重了点语气,“回去歇着。”
嘉善却不听,只道:“我已经睡过一觉,让我陪你待一会儿吧。”
见展岳还不允,嘉善便睁圆了那双大眼,模样宛如丛林间的小鹿,她扯扯他的衣袖:“别赶我走,好不好?”
展岳沉默不答,衣袖却也在她手中没有被拉开。
嘉善于是从剑兰手中接过她刚下好的面,哄他说:“晚饭你就没怎么吃,现在多少用一点。你每夜整宿整宿地熬着,再不吃东西,身体哪里受得住。”
她都觉得自己有点啰嗦了,却还是好言相劝:“明早你还要赶去提督府呢,眼下,京城上下的安危都在你手里,你可不能倒了。”
展岳只是摇头,回答道:“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嘉善的语气是不容辩驳地,她觑他一眼,筷子已经伸到他嘴边。
嘉善拿筷子轻碰了碰展岳的嘴角,好若旁若无人般,她问:“是不是非要我喂你?”
嘉善这话说得亲密,难得把展岳惹得不好意思起来,他只好认怂地接过碗筷,听话地开箸。
展岳在人前甚少有过这样窘迫的时候,跟前伺候的丹翠和剑兰都觉得稀奇,却又不敢多看,只不一而同地低头去轻笑。
连本跪在灵柩前的展少瑛也不自觉地扭头去看他二人。
嘉善恍然未觉。
一碗面被展岳吃得风卷残云,他虽然如牛嚼牡丹般,但也实打实地吃完了。嘉善总算能安心,她让丹翠和剑兰都先出去,自己则陪着展岳继续待在灵堂。
这几日,展岳经常沉默,哪怕与嘉善处在一起时也常是这种状态。闻老太君骤然离世,阖府真正纯粹伤心的,除了九岁的展阿鲤外,大概也就剩展岳了。
亲人离世的痛苦,嘉善也曾感同身受过。这种时候,任何安慰之语都是没用的,她干脆什么话都不多说,只是安静地陪着他。
夜越来越深,偶然有稀碎的星光在茫然的夜空中闪烁,好像是梦里,故人和蔼的眼睛。
嘉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趴在桌案上睡着的。等她醒来时,展岳已经不在身边,而她身上则披了一件留有他的清香的外衣。
灵堂里的展少瑛也从灵柩前起来,竟不知何时坐到了嘉善对面去。
发现嘉善醒了,展少瑛的动作有一瞬间慌乱,手足无措下,险些打翻了手边的一碗茶盏。
嘉善只当没有看见他,她扶住肚子,慢慢从椅凳上起身。拿起桌案上的衣裳,准备出去找展岳。
俗话说,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
嘉善今日穿的也是一身孝衣。她身段本就窈窕,虽然因为现下怀孕,腰身不如以往纤细,但是因为多了四两肉,倒显得曲线更加饱满。
正是一副眉弯嘴小,媚态横生的模样。
展少瑛很想从她身前移开目光,却像鬼迷心窍一般,始终无法打落视线。到后来,他的目光似乎就有些痴了,一动不动地瞧着嘉善。
嘉善本打算装作看不到,眼见他越来越肆无忌惮,便嫌恶地皱眉,正想厉声斥他几句。
鬼使神差地,展少瑛居然先开口了。
他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轻声问:“公主近来好吗?”
嘉善用眼风扫过他,本想说一句“好不好与你何干”,临了又觉得这话似乎听着像赌气,便转而笑了笑,语气和和气气地:“劳驾关心,自然是好的。”
“我与你四叔像神仙眷侣一般,子侄莫非看不出吗?”嘉善用指甲拨着展岳外袍上的流苏,嫣红的唇缓慢轻启。
她清凉笑了下,口吻带着股寒凉的温柔:“前几日,世子夫人还说砚清仗着有公主撑腰,不分长幼尊卑。”
“我看子侄也不遑多让,”嘉善的嗓音清丽婉转,她扬声说,“以后见面,还是唤我一声四婶吧。”
展少瑛猛地抬头看她。
嘉善的脸蛋红润而妩媚,像是新鲜的樱桃色,她轻轻道:“免得出去了,让人家说国公府的子孙没有教养。”
展少瑛愣住,原本如火焰似的目光好像霎时被盆凉水兜头一浇,显得他整个人像落水狗般狼狈。
嘉善不再看他,而是捏着衣服转头出去寻展岳。
展岳却已经站在了灵堂门口。
他不知看了多久,听去了二人多少对话。他的身躯伟岸,遮住了灵堂外的大半片夜色,他的眼神停留在展少瑛身上,侧脸的轮廓很是冷峻。
展少瑛做贼心虚,喘气声都莫名变粗重了。
倒是嘉善不慌不忙地走过去,重新将外袍披到了展岳身上,言语不悦道:“夜里凉,你怎么能只穿一件单衣在外头溜达。”
展岳对她笑笑,捉住了嘉善给他披衣服的手,放在唇边落下了滚烫一吻。
“见你睡了,怕你着凉。”展岳的口中极其温柔。
嘉善的心头不由生出一股暖意,她真切地看着他,低头去帮他将衣裳上的带子系好。
展岳说:“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你既然困了,这就回去睡吧。”
他的视线似有若无地往展少瑛的方向瞥了眼,低声道:“我稍后回来。”
嘉善明白他的意思,遂也不再坚持,关切嘱咐了他几句后,便由丹翠和剑兰搀扶着回了小院里。
嘉善一走,展岳倏然间就换了副表情。他步履沉重,目光冰冷,缓慢踱步到展少瑛身边去。
他的衣袍华美而宽大,靛青色的丝线在衣裳上绣了狴犴兽纹。他的视线在展少瑛逡巡了一阵后,复又移开。
展岳负手而立,慢悠悠的声音在展少瑛上空响起。
他道:“再有下次,就要当心你这对招子了。”
第103章
明明展岳的语气分外柔和, 口吻也很轻描淡写,展少瑛却听得身子一凛,鸡皮疙瘩更是瞬间从脚底心蔓延了全身。
他面色青白,脸上显出几分难堪之意。
似乎是觉得自己不该在展岳面前这样无奈示弱, 展少瑛深吸一口气后, 忽地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模样有点像可笑的跳梁小丑。
与展岳高大的身躯相比, 展少瑛的身形显得十分瘦小。他略矮了展岳几寸,即便是抬起头来也无法与展岳平视,一双瞳仁只能看到展岳俊挺的鼻尖儿。
展少瑛极力屏气, 过了几息后, 他双眼血红地开口:“太奶奶生前常嘱咐我们‘家和万事兴’,眼下她才去了两天, 尚尸骨未寒。四叔就开始对小辈行这等威胁之词。”
讲到这儿,展少瑛好像总算找回了底气, 腰板都不自觉挺了起来, 他冷冷说:“您真不怕太奶奶无法瞑目吗?”
听到展少瑛提起闻老太君,展岳的神情越发寒冷疏离。
不同于刚才的淡漠,他现在的周身气质带了点儿少见的狠戾, 像是一头挣脱了兽笼,再也无人辖治的狼。
展岳的目光有如鹰隼, 他的嘴角冷冽勾起, 慢条斯理地说:“你娘把你教得很好。”
展少瑛一怔,大概是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提到张氏。
展岳抚了抚衣袖,很快就继续道:“她教会了你,如何把愚蠢两个字昭然若揭地刻在脸上。”
展少瑛不知道, 很多时候,展岳不与张氏针锋相对, 并不是说不过她,而是看在闻老太君的面子,不愿起风波。
听到母亲被人侮辱,展少瑛不由眼皮一跳,厉声道:“四叔慎言!”
展岳却没有搭理他,径自说:“既然你跟我提祖母,提‘家和万事兴’。”
“那么,”展岳略停一停,紧紧逼视他,面无表情地问,“你敢不敢对着祖母的灵柩指天立誓一句,你对你四叔的女人,从没有生起过半点觊觎之心。”
“你若敢立誓,我这就给你下跪道歉。你若是不敢呢?”展岳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他居高临下地睨向展少瑛,“不如,我送你下去亲自见祖母,让你与她道歉。”
展岳语气森冷:“怎么样?”
没有想到展岳竟会这样不顾脸面地,直接挑破他对嘉善的心思。
展少瑛的神情顷刻间好似被一条活鱼给梗住,那硕大的鱼刺不上不下地卡在了他喉咙口。
他脸色苍白,整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昏厥过去。
展少瑛的呼吸孱弱,他嗫嚅地张着嘴:“我……我……”
展岳犹不放过他,冷冷说:“你什么?你有胆子提祖母,没胆子应一声‘是’吗?”
展少瑛竭力捏紧了拳头,他多想说一句,我没有。
可时人对立誓之词如此看重,他若真应了誓怎么办。展少瑛的额上很快被逼出几许薄汗来。
片刻后,他终于羞愤地转过头去,不敢再言语。
见展少瑛的反应如此软弱,展岳不屑而嘲讽地勾起了唇,他拢好自己的衣领,淡淡道:“还以为你的翅膀长了多硬,不过如此。”
“今日看在祖宗牌位的面子上,我姑且放你一马。”
“但你最好记住我的话。”展岳说。
展少瑛的唇瓣迟疑地颤了颤,并未做声。
展岳于是又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你若还有半点良心,下次再起贪念之前,想一想祖母他老人家。”
“你媳妇儿也是个明事理之人,”展岳平静地说,“不要不懂惜福。”
说完这话,展岳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余下展少瑛独自站在那里,他的面孔狰狞而扭曲,像是古老神话传说里,那只尖牙利嘴的“年兽”。
展岳回到屋里的时候,嘉善已经躺在床畔上睡着了。
红色锦被下,她滚圆的肚子微微凸起,不知梦到了什么,嘴角的笑容恬静而温柔。
让人瞧着,就觉得一阵心安。
展岳本不想打扰她,只准备合衣在椅子上凑合一宿,见到嘉善这个样子,却实在心痒难耐。
他除去外衣和鞋袜,动作缓慢而轻柔地爬上了床。展岳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将脸埋在她发尾间,又侧头吮吸了一下她的耳垂。
嘉善也是困狠了,此时睡得正香,这样居然还是没醒过来,只是从嗓子里发出了一声幼小的嘤|咛。
展岳不觉微笑,害怕惊扰了她的好梦,不敢再毛手毛脚。轻轻地半抱住嘉善后,他满足地合上了眼。
两人相依在床上,好似一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颈鸳鸯。
世家大族向来盘根交错,像安国公府这样的,姻亲早就遍布了满京城。
闻老太君的辈分和威信都极高,又算是高寿和喜丧,所以这几日,前来安国公府吊唁的人不少。
闻老太君去世以后,张氏便是真正的一府主母了,她每日在灵堂忙前忙后,很有些主母的派头。
因为这几日嘉善与展岳都不曾回公主府,所以宋氏也听说了闻老太君的丧事。
宋氏本身对整个安国公府都不抱有好感,但是自傅时瑜嫁进展家以后,闻老太君明里暗里确实都帮衬了傅家不少,加上她又抚养展岳长大。
宋氏想着,做人不能失了良心,怎么着也得去看这位老太君一眼,聊表心意。
她到的这天,正好是闻老太君出殡前一天的早晨。嘉善因为熬了大半夜,实在精力不佳,正窝在院子里补觉。
因而宋氏也没着人去唤醒她,只身来到了灵堂里头。
安国公府的灵堂每一日都是热闹地,偏巧,这日,裴夫人及其儿媳顾珺仪也在。嘉善既然嫁到了安国公府,裴家就与安国公家是拐着弯儿的姻亲了。
裴夫人向来会做人,便带了顾珺仪一同来拜祭。
宋氏见到她们,正打算打声招呼,门口的齐氏已经令拂花递了两束线香给她。
既到了安国公府,自然还是拜祭闻老太君最为重要,宋氏便对裴夫人遥遥点了下头,接过线香后,先躬身跪拜。
齐氏出生的时候,永定侯府已然败落了,所以齐氏是真的不认识宋氏,她又怕是哪位没见过的贵人到访,怕自己失了轻重礼数。
于是齐氏略一思考后,施施然走过去,轻声问道:“不知夫人怎么称呼?”
宋氏见她态度还算客气,遂也温声答道:“傅宋氏。”
一听“傅”这个字,齐氏就明白眼前这位温婉的妇人是谁了,她并未太失态,只笑一笑道:“傅夫人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齐氏这样客气,宋氏便更不好唐突人家。虽然还不知道齐氏和安国公府的关系,但宋氏依旧礼貌地与她闲话了几句。
本来一切都很平静地。
这头的张氏刚与镇国公夫人搭上话,正想为自己媳妇儿引荐一二,扭头却见到傅骁的妻子居然堂而皇之地来了!
而她那位没心眼的儿媳,还镇定自若地和宋氏在聊天!
张氏当即就怒上了心头。
这几天,盛妈妈打着闻老太君临终嘱咐的名义,明目张胆地将闻老太君房里的许多藏私都给了展岳,其中还包括了好几处宅屋和田地。
呵,明明她这房才是嫡系长孙,明明她男人被立了世子,凭什么那老不死的,事事儿都先想到展岳?
他不过是个不光彩的妾生子,却尚了公主,当了二品高官,做了从龙之臣。他已然这么厉害,还有什么需要闻老太君帮衬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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