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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师妹的剑离家出走了(二两清红汤)


他先推门而出,留陈澍在房内,有些依依不舍地放弃霸占云慎的床铺。也是何誉出门了,陈澍才发现身旁云慎自那一“手”之后便一直默不作声,只静静看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抬眼和云慎视线相对,正要道别,却见云慎那深不见底的眼眸很是温柔地弯了弯,学着她的语气,道:“‘小澍姑娘’?”
这回是陈澍呆了呆。也不知她心头是什么情绪,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便有些堵得慌,她愣愣地看着云慎看了半晌,直到面前的人收起那轻飘飘的笑,才仿佛回了神,很不好意思地接道:
“……哎呀,你想何大哥都叫我‘小澍’了,肯定是愿意把剑还我的吧!”

第十三章
秋日里江水成汛,愈涨愈汹,自孟城出发时还不曾感受到,等过了瞿父山,大船顺流而下时,其水势汹涌,连这样艨艟一般的大船也在波涛中上下起伏,晃得人心生胆怯。
此时,陈澍才知道这船家如何才有同船客叫板的底气——若换了小船,吃水不深,船板不那么牢靠,别说是要在这浪潮中保持稳定了,就说是真撞了好运,不曾被浪头打翻,那水势也足以把这些小船狠狠撞在礁石之上。
这也就罢了,总之陈澍一身的道法,不同于凡人,又有何誉这个会凫水的,三人成行,敢说一句不惧这淯水。可偏偏陈澍自从记事便没出过天虞山,虽然能下水,甚至敢潜水,却从未坐过这样的船。
她一个腾云驾雾的主,御风而行惯了,哪把剑、哪匹马不是风驰电掣的,也就是是这样四平八稳,只在波浪中微微晃动的大船,才会教她吃够苦头。
谁能想到晕船这事,还真真是什么仙法也难救。
第二日,陈澍心口更堵,直犯恶心,连着在舱里窝了一昼夜,委委屈屈地同云慎何誉咬牙问能不能直接游去点苍关。
何誉还当她说糊涂话呢,哄小孩一样糊弄她,说些什么等她缓过劲来了他陪她游遍这大好河山,想去哪游去哪游,连上王母娘娘的天池里游也成!
陈澍正晕着呢,又犯恶心,又气呼呼的,想驳回去,只是她当真是许久不曾生病了,这教人气闷的感觉好生陌生。
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她还很小的时候,回到了夏日炎炎的天虞山,山风在窗外呼啸而过,窗台上是隔夜雨珠沁着的湿气,师父坐在她床边,拿著书,敷衍又温和地同她说那些古板艰涩的睡前故事。
那确实是很早的时候了,陈澍第一次知道明白弃婴是什么意思。她跑了很远很远,躲到深山里,跑累了,才抱着块大石头悄悄地抹眼泪。
是师姐抱回她的,慢悠悠地穿过密林,飞过山涧,也是师姐在她耳边悄声说,澍澍是小雨,是及时雨,是这天虞山日日夜夜的枯燥苦修里落下最宝贵的那粒雨滴。
等陈澍再醒来的时候,何誉已然走了。江水一声声拍打船舷,月光从窗边洒下,昏暗的舱内只有床榻边短短的一截烛火。
正坐在她床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云慎。她仔细瞅了好一会,直到被云慎瞪了一眼,才从梦中惊醒一般,缓过神来。
既缓过了神来,她便更觉委屈,道:“你瞪我做甚?我还在病中呢!”
“我瞧你中气十足的样子,可不像在病中。”云慎慢悠悠道,“还有力气同我强嘴?”
“我是晕了,又不是生什么大病。”陈澍从床上坐起来,挑开窗,望了望天边皓月,又回头道,“怎么就夜里了?”
“你说呢?”云慎笑着反问,道,“你可是生生地睡了一下午,把何兄都给熬困了。若不是我拦着,他可是要去找船家要郎中来瞧了。”
“……你为什么拦着?”陈澍把脑袋搁在自己膝间,小声问。
夜已深,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又也许是因为睡了一天,在连绵不绝的水声中,她的声音便不那么明晰了,倒似是这夜里的江风一样,忽疾忽徐,撩得江面泛起层层水纹。
“姑娘忘了你自己说过什么了?”云慎道,声音稳稳的,
“你可是力能扛鼎,要护我周全的豪侠,你下山就为寻到你的剑,再苦再难的路也要走。”
陈澍被说得一愣,猛地吸了吸鼻子,道:“你说的是!”
“……你没在哭鼻子吧?”云慎轻声问。
“你才在哭鼻子呢!”陈澍响亮地呛声道。
陈澍这一晕,就是一日的光景。可也因此,因为江水险急,原需五六日的航程,不过花了三天四夜。第五日的清晨,这大船就稳稳开进了点苍关的渡头。
旭日还不曾升起,岸上脚夫喊号子的声音就把人从梦乡中硬拽了出来。
船行一路,不提陈澍闹出的三五个无足轻重的小风波,就说这船上的碧阳谷之人,确实是再没来挑衅过了。偶尔在船板上碰见,也不过是神情倨傲,不大理人而已,至少并不似第一次见面那样主动挑起争端。
那姓李名畴的剑客则更为夸张,甚至就不大出门,比陈澍这个病号还乐得呆在自己的船舱内。整个行程中,直至最后入关下船,那人才露过这一次面。面上白得跟涂了粉似的,一看也是多少在船上受了些罪。
下船时,这碧阳谷的弟子派头不减,又是好几个人把道堵住,一众船客皆被挡在船头,等着那个架子极大的李畴慢慢吞吞地下船。
旁的船客知晓这是碧阳谷弟子,多少了解些江湖局势,大多敢怒不敢言。陈澍被云慎拉着,确实也没往前挤,只是云慎手里拉着她,却没堵她的嘴,于是她大咧咧的声音便在一片低声交谈中显得尤为突兀:
“这人怎么这样,剑法不知道好不好,排场比天大……”
不巧那李畴正好在簇拥之下走出门来,也不知他究竟听没听到,竟皱着眉朝这边看了过来。
陈澍立时本能地瞪了回去,又很快反应过来,把面上气鼓鼓的表情紧急扯成一个干巴巴的笑。
“他应当没听见吧。”她一面笑,一面把半个身子躲在何誉身后,小声同云慎咬耳朵。
“你这会倒学会压低声音说话了?”云慎反问,好整以暇地松开了手,拍拍她的肩。
陈澍怒而回头,正要又同云慎斗起嘴来,却听见耳边传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
“这位姑娘。”
说熟悉,是因为这声音她几天前确实听过,说陌生,是因为面前这位李畴,大抵真是晕了好几天的船,连嗓子都有些沙哑了。
“你……要同我较量么?”陈澍急忙回头,硬着头皮道,“我知道,我说你剑法平平,你心中不服气,定是要同我较量的,我并不介意。”
李畴却不答,先是看着何誉,直逼得何誉也默然退了一步,让开陈澍来,尔后才把鹰一般冷厉的视线挪向陈澍。
“你想岔了,小姑娘。”李畴居高临下地盯着她,道,“何誉说你二人不是寒松坞的人,既不是,那我便不会找你们的麻烦,更何况你一个黄毛丫头,我不愿欺负你,更不会逼你与我切磋。”
这话说得曲折,貌似友善,这语气却仍旧是夹枪带棒的,陈澍哪里听得懂,正要开口说她很乐意切磋剑法,便被云慎抢去了话头。
“倘使阁下果真不愿为难我二人,在下便斗胆问一句,”云慎冷声道,“这一通理论,又是为的什么呢?”
李畴又凝目朝云慎望去,一笑,厉声道:“我非但不会为难你们,还要替我那蠢笨师弟谢你们!若非这位姑娘及时相救,他恐怕连尸首也捞不到。莫说是他,就是整艘船的人,也当感谢你们!先前我言语有所冒犯,今日一并道歉。今后若有驱使,只管执此信物来找,只要是我碧阳谷能办到的事,杀人越货也无妨。”说着,从袖中拎起一块似是早有准备的玉佩来。
只见那玉通体血红,不仅血色冶艳,甚至只见得几缕游离的青色蕴含其中,哪怕懵懂如陈澍,一看也便知其价值连城,不是凡玉。
云慎不接,李畴垂眼,冲她抬抬下巴,陈澍便茫然地乖乖抬手,把玉接了过来,同云慎面面相觑地默了一阵,才不确信地道:“……我没大听懂,你是还想跟我较量剑术么?”
温言,李畴面上自得之色褪去,抽动嘴角,大抵又花了好一阵才止住笑意,只发出一声嗤笑,道:“你若是真想同我较量,点苍关,论剑大比,只消过第一轮,自有机会。”
“行!”陈澍顿了顿,又道,“我届时可指点你一二,你可别提前输了!”
那李畴好似终于忍不住了,大笑出声,摇摇头,只留下句“好!”便下了船。
动静大了,连陈澍身后的船客也都窃窃私语着,不知在乱生什么是非。那些个跟在李畴身后的碧阳谷弟子,临走前,也都不忘或讥笑或怜悯地看着陈澍。
何誉有些担心地望了那些船客一眼,语重心长地同陈澍道:“你不应当接这玉的。”
“我也觉得。”陈澍拎起这玉,左看看,右瞧瞧,“我又不会去找那个暴脾气‘杀人越货’,且我也有自己的剑佩,哪里用得着这块?”
“话虽如此,”却是方才不语的云慎开了口,“这玉虽是碧阳谷所赠,却也是难得的好玉。就算姑娘看不惯它,不想拿它作佩饰剑穗,那拿它去抵了换些银钱,把你自己的玉赎回来,不也是一桩好事么?”
他话不曾说完,陈澍便抬头,望着他,似有所悟地望着他,直到他说完这话,顿了顿,又开口。
“你盯着我瞧做甚?”
“我见你还挺喜欢它,”陈澍得意地把手中血玉一甩,扔进云慎怀里,“不如送你了吧!”

第十四章
点苍关,顾名思义,是由关隘而生的一座城,两面临江,淯水从中奔流而过,不临水的两面,一面是紧连牡山山脉的尾巴,另一面连着的则不是山,当然也不是水,而是更陡峭险峻的断崖。
要从此处过,方圆百里之内,也只有点苍关这一条道,点苍关里更是只有淯水这条四通八达、奔流不息的大江,因而这点苍关在千百年的改姓易代中少有安宁,可谓是战事不断。
正因其是兵家必争之地,战火再猛,兵戈再急,这关隘再一次次地被攻伐,哪怕血流成河,那被血浸染城墙也还是被一次次地修葺,甚至越发地高,越发地厚。
大船还未入关时,从淯水望去,这点苍关像是个从天而降的铁盒子,死死扣在淯水之上,将淯水拦腰斩断。湍急的浪潮再汹涌,拍打在那坚硬的玄色城墙上,也很快化作水雾,一朵朵地消散在红日之下。
可等进了关,那论剑大比带来的热潮与喧闹便一下地倾泻而出。
不只是码头边上嘹亮的号子,也不只是一只只穿过关隘的行船。人流如织,他们三人甫一下船,便几乎被人群裹挟着往前走,是何誉魁梧,一手牵着一个,这才不被人流冲散了去。
从渡口出来,行人却不见少,斑斓的招牌密密麻麻地一直排到视野尽头,满目都是朱楼画阁,明亮的砖瓦接天而筑,长长的号子声渐弱,又被街边热烈饱满的叫卖压过。
他们一连被好几个人撞上,恼怒的指责还未出口,人流就又推着他们往前走,转眼,就连那撞人的人影也瞧不见了。
陈澍一面踮着脚看,一面扯着嗓子问:“我们是要往哪里去呀!不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吗,我看刚路过那望子上就有——”
“就那个海棠红的望子?”
“——诶,你怎么知道的?”陈澍兴奋道,“你也觉着那望子好看?”
云慎笑了一声,道:“整条街就那个望子最艳,你说的不是这望子还有哪个?”
“是呀!就它最漂亮呢!”陈澍道,又缓了缓,有些狐疑地问,“你是不是在笑我呢!”
她还要再冲着云慎再争几句,何誉恰好开口,把她的关注又拉了回来。
“落脚地可以慢慢再找,好不容易起了个早,不如趁着清晨人少,先把名报了,这样无论是逛吃逛喝,心都安稳些。再者,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但凡是名门弟子,那论剑大比俱都是包办食宿的,今年我师门不过派了我一人来,你们大可同我住一起,毕竟比试有好些轮,这一比就是一旬,也免得住得偏了,车马劳顿。”
条理清晰的一段话被何誉这么一说,就这么轻易地把陈澍给带偏了,不过片刻,她就忘了方才要同云慎斗的嘴,很是关切地接下何誉的话来,问:“那我们要去哪报名呢?”
“好问题。”何誉默了片刻,终于承认道,“我记得下码头后大约是走这条路……但这毕竟是五年过去了,街边店家有所变化也是正常的……吧……”
“就是何大哥也不认得路了?”陈澍小心翼翼地问。
“对。你何大哥也不认得路了。”云慎道。
“哎呀,不记得也正常嘛,毕竟是五年前,我也不记得我五年前究竟走了哪个山路拾了哪块骨头。”对着云慎,陈澍又没了那份小心翼翼,冲着他顶嘴道,“你难不成还记得你五年前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又读过什么书?”
“这些我是不知晓。”云慎睨她一眼,慢悠悠道,“但我知晓要去报名论剑大会该怎么走。”
“真的?”何誉惊喜问。
云慎点点头,目光接着又往陈澍那边飘。不过陈澍却不似何誉那样欢欣,听云慎那句话,再瞧他那老神在在的摸样,不喜反气,愤然道:“那你还看着我们在这街上乱转,瞧我们的乐子!”
“你看你,急什么?”云慎道,顺手隔着何誉去薅她毛茸茸的头顶,又意味深长道,“我看的可不是咱们自己人的乐子。”
说罢,他和何誉对视一眼,两人微不可察地点了点下巴,何誉便拉着陈澍的手往云慎手里递。
“好了,有云兄带路,最好不过。”
仍然时不时有行人从旁走过,陈澍被何誉这么一塞,连着踉跄了两步,险些和那些路人撞上。她抬头去瞧云慎,却见他并没有瞧她,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街边,她正也要循着那视线望去,就感到手被云慎很是自然地握住,心里不知为何一紧。
脸庞好像是有些热乎乎的,心里也热乎乎的,但云慎那手明明冰得很,如同天虞山深处的那汪山泉,酷暑里也又沁又凉,两人相遇多日,这手陈澍也握过不止一次,但她仿佛是第一次察觉到云慎的手竟能把她的手包起来。
她悄悄地动了动手指,便感受到云慎有所感觉一般把她的手拉起来,没有丝毫迟疑地向前行。
“你真知道该往哪走么?”陈澍有些担心地问。
云慎轻笑:“总不会把你给卖了去。”
说来也是神奇,也许是因为过了最热闹的街市,也许是因为云慎胸中自有方向,走得从容,他们一路上再没冲撞到什么人,也不曾被人群挤得失去了方向,就这么顺顺利利地穿过好几个街道,眼见四周楼阁越发严整,佩剑带刀之人也越发地多,口音从东至西,自南到北,不一而足,听得陈澍好不容易逃离晕船的脑子又有些晕乎乎的了。
好在也没真让她晕多久,又走了约莫一刻钟,远远地看见这条街的尽头像是汇入大海一般变得宽敞,一堵红墙如碑如邸,横立在大道中央。
这街上虽然热闹,可这人流却像水一样分流开来,隔着这么远,陈澍一踮脚,便能看见那红墙之下,摆了张桌子,桌前空旷可落雁,而那些熙熙攘攘的行人,大都自觉地绕了过去。
“到了。大比报名处。”何誉说。
陈澍这才恍然大悟,摆脱了云慎的手,从人群中蹿了出去,直冲到那破木桌子面前。这才看清了桌前立着的小木板,确实工工整整写着“论剑大会”四个字,墨迹都还未干,一股若有若无的墨香从那木板或是从桌上纸张里透出来。桌后只坐着个佝偻的老人,此刻双腿踩桌,拿一个小册子盖住脸,正响亮地打着鼾。
“老人家,这里是报名论剑大会不?”她开口便问。
那鼾声应声而止,桌上的双腿也动了动,正当她以为这老人终于醒转时,那规律的鼾声又低低地冒了出来,尔后越发响亮,雷打不动地一直响着。
陈澍看呆了,挠挠头,站在原地也不知该不该继续问,或者说,也不知继续问能不能把这老头从梦乡叫醒,回头一看,那么一大块的何誉才勉强从人群中有些狼狈地挤了出来。
“小澍姑娘,怎么样?”何誉气喘吁吁问她,“是这儿报名不?”
“写的是这儿。”陈澍拿手指着那木板,“可是这人……”
不必说,何誉走近了,也听见了那几乎震得桌椅摇晃的鼾声。
云慎停在她身边,抱着胳膊仔细一瞧,没接着替她出主意,反而叹了一句:“闹市中睡觉,这老人家功力非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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