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要参与那比武!”
“慢慢来,一个个来,别急。”那登记的人不耐烦地一挥手,又似乎察觉了什么,倏地抬头,和陈澍的视线相对。
陈澍方才还没看清,此刻一瞧他抬起的脸,也不由地大惊,脸上险些压制不住那慌张之色,一句“怎么是你”险些脱口而出。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亲手记下了她参与论剑大比的那个枯槁老头!
端看他那神情,显然也是认出了陈澍。
虽然不知这云慎亲手做出的伪装是如何被他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子一眼识破,可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陈澍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几乎只能等着那老头道出她的身份,却见这漫长的一瞬过去,那人仿若不察地低下头,又转去问旁人:“你先来,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未曾婚配吧?”
也就是这一瞬过去了,陈澍呆立在桌前,被身后不知是哪个大汉挤着,才回过神来,只觉得方才那一刻好似是真切地发生了,又好似只是她的错觉。直到耳边好几声应答掠过去,连她身后的那个大汉都挤到前面来,这个老头似乎才又发觉了她,开口,仍是不耐烦地问:“怎么回事,你到底要不要比?”
“……比!”陈澍急忙道,又有些小心翼翼地去瞧那老头面上神情,果真没有看出什么异常,才终于放下心来,道,“姓……姓沈名澍,家住京城,未曾婚配。”
“你及冠了么?”那老头狐疑地问。
“——当然及冠了!及冠好些年了!”陈澍忙道,立刻把手伸出来,又蓦地想起自己身体确实不同于凡人,单论骨龄恐怕还真不一定及冠,急忙慌张地把手再抽回来。
好在那老头并未计较,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很快低下头去写字,又接着按惯例盘问她:“沈是的沈?那树又是哪个树,大树的树?”
“……对。”陈澍狠狠心,咬牙道,“就是大树的树!”
她随即便听见两声轻笑,一抬头,瞧见四处围着的人,不止有状似何誉的壮汉,当然还有比李畴还光鲜的贵家子弟,见她抬头,又摆出一把扇子,遮住嘴。
但他们闲谈一般的窃窃私语仍在耳边萦绕,无非是笑陈澍这名字粗俗,又或是笑她个矮。陈澍哪里经历过这攀比一般的场景,何况她原本也不是为了招亲来参比的,倒未觉得受挫,只觉得这莫名的几句侮辱来得既不名正言顺也没有缘由。
哪有人看见个矮的,粗俗的,便要聚众嘲笑一番呢?正是莫名其妙,要出言质问之时,又听见那桌上的老头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可以了,下一个。”
陈澍顿觉不妙,把眼去看,他果真在那册子上写了五个大字:
未及冠,个矮。
好在这五个字也不影响她次日参与的比武招亲。
毕竟武林盟主要寻的是那个恶人谷中的“军师”,而不是真的女婿,所以年龄长相等都不曾设限。
那几个当日嘲笑陈澍的人,在比武台下又瞧见陈澍还是来了,自是大为失望。
但这回,比武之处可不止那些参与比试之人,还有众多只为来凑个热闹的小百姓,一圈又一圈,把这比武台围的水泄不通,于是陈澍哪里还能瞧见这两三个“贵公子”?只顾着紧紧抓着云慎何誉二人的手,生怕走散了,丢了她自己的“军师”,根本顾不得其他,就更不曾听见那些闲言碎语了。
如此多的人,又不似那论剑大比,经过了一轮轮的排序,足足要比上半个月,这里可只有一日,一个小到在外圈就看不清的比武台。
加上这参与之人更是良莠不齐,毕竟不曾设限,只把那娶了妻还要腆着脸试上一试的无赖筛去了,因而自从武林盟主带着穿好嫁衣,蒙着盖头的女儿走到阁楼上,凭栏向下望时,那楼下兴奋极了的一堆参试者大都抑制不住心中激情,高声疾呼,恨不得让那姑娘此刻便相中了他,这比武都可不比了。
其中,不止有方才嘲笑陈澍的两三位世家公子,更有些不学无术的地痞无赖。
要说那些世家贵胄多少还习过一两招武术,哪怕是花拳绣腿,上了台来,也是懂得架起招式的,但那些常年流连于花街柳巷的无赖纨绔,可就没这个水平了。他们就算来报名,大抵也不过是来随便凑个热闹,原先并不抱期望,只是武林盟主这一出来,还带着身着嫁衣的女儿,光是想像那姑娘在嫁衣下的玲珑身材,就教这些下流之人丢了礼教。
陈澍也跟着众人一同,仰起头,隔着雕栏望向那位待嫁的姑娘,但见那武林盟主遮住了这个女子的大半个身子,似有回护之意,但那女子站得笔直,甚至并不是全然由那徐渊牵着,而是在他说话时,又往栏边走近了两步,微微撩开盖头,往下瞧去。
这一瞧,下方众人更是喧闹非常,别说是先前那些挥手高呼的,甚至有人大声怪叫起来,用一种称得上是淫亵的目光往她那半撩起来的盖头里钻。
但无论怎么踮脚去瞧,这女子也不过露了洁白的颈项与半个下巴,再多的,就隐在那绛色盖头下,根本瞧不清了。
陈澍看着,也出了会神,直到云慎有些不悦地扯住她想往前凑的身子,道:“好奇也要适可而止,别教人看出来了。”
“我不是好奇!不对……我就是好奇,但我不是好奇她长什么样,”陈澍回过头,正色道,“我是好奇……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
说话间,这顶头上的徐渊也说完了,无非就是说些勉励比试者的话,许诺的好处不一而足,当然,除了这位单看身段便非常人的新娘,还有最重要的一样宝贝。
——那把剑。
除了事先便知晓此事的陈澍三人,其他人大多都是从些流言蜚语中听闻的这个消息。
既是流言,自然并不能确定当真有剑,可江湖之中,是是非非,追名逐利之行从来不算罕有。
因此,这楼下一群人当中,本就有不少并非是冲着结亲,而是冲着这把宝剑而来的。
这些人听了徐渊的应诺,自是兴奋,其他原本就奔着结亲来的,此刻得知还有不少意外之喜,则更是兴奋。
于是,这小小的比武场里也越发混乱,一时间,不少人往那比武台上挤,似乎生怕晚了一时半刻,就上不去了。而这匆忙的一次比武,没有规程,更是不知晓是谁应当先上台来比,就这么陷入一团乱麻之中。
武林盟主当然不会亲自到楼下来,他护着那女子进楼中观赏比试去了,只派了两三个盟中差役出来,吃力地想把这场面压住。
好不容易,在那徐渊走后,那些起哄者终于缓过劲来,有人爬上临时搭就的比武台,冲着台下一群人高喊,把这场子堪堪镇住了。
但见这个差役连自己乱了的衣衫也来不及打理,便一个个地点人上来比武。他就近指着的那两人,喜不自胜,连忙上台,把其余人都尽数赶了下去。
如此,这闹闹哄哄的比武招亲才算终于开始了。
这不过是个潦草的擂台战,胜者守擂,败者就自觉退出,若不是要捉人,连那前一日的登记都不必有。头两个人比划完后,很快便有第三个,第四个,大抵武林盟主已走,那些看热闹的也散了,倒不似方才那般混乱。
但陈澍方才就在人群外围,她并非挤不上去,只是既怕被人认出身份,也怕搅了比武招亲的局——她若是上了,还有谁能比得过她呢!
也是这前面的人太多,只要上了一个,下一个就会被强硬地推下去,因此,眼看着好几个人都败下阵来,比了足足有一个时辰了,她还未轮到人群前面去,只顾着踮脚,也瞧瞧那些参与比试的人里,究竟有几个瞧着像从恶人谷逃离的“军师”。
几场比试下来,先前那些闹闹哄哄的无赖见没有便宜可占,陆续从人群中离开了,剩下的大多都是真心想要攀一门好亲,或是似何誉陈澍这般爱凑热闹的。
倒是苦了云慎,既不爱瞧热闹,还要在陈澍的“威逼利诱”下任由她攀着自己的胳膊,艰难地把她往上送,好教“个矮”的陈澍能把台上局势看个分明。
毕竟是比武,偶有损伤,血溅台上也是难免的事情。
这些人既然良莠不齐,当中一些更是从未见过真刀真枪的对抗,头几个花拳绣腿的一过,但凡上来两三个,能把人打得缺胳膊断腿的,那台下往上涌的人潮便止住了。背后那些人不再把他们往前挤,而前面的那些,甚至还有“急流勇退”的。
甚至不需要陈澍再往前挤,只等她从云慎身上跳下来,而那几人往后退时,便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人群中的她。正巧又一场比试结束,有人惨叫着被人扶下去,武林盟差役又爬上台去,一瞧,大抵还真以为她是主动上前来的,随手一指,便把她引到台上来。
陈澍哪里知晓原先挤挤攘攘的人群,只见了些血,就如此小题大做地躲开了,她还在懵懂之中,一时不敢上前,不由地边走边回头,朝云何二人望去。
云慎表情淡淡,眉头微蹙,目光微动,似是关切,但却罕见地没有出声支招,反而是何誉,一见她回头,面带犹豫,便出言,笑着劝道:
“你明明都比过……怎么这回反倒怯场了?”
说得陈澍一愣,又回过神来。纵使将才还有星星点点的犹疑,顿时也都烟消云散了。
只见她自言自语一般的应了一声“对哦”,一扬长发,快走几步,纵身跃上那比武台,对上方才已经砍伤好几人的一个长须男子。
习惯了那论剑大比的章程,陈澍乖觉地等着有人敲声钟,或是喊一声开比呢,就这么直直地站在台上,站定了,冲着那人一笑,不曾注意到就在她上台的一瞬,那武林盟的差使已经麻溜地下了台。
而对面那人,手里端着滴了血的弯刀,甚至不曾回应她的笑意,便一声不吭地发难,朝她冲来。
霎时间,她还不曾躲避,身后那些围观的纨绔子弟早已又被这染血一刀吓破了胆,推搡着要往后退去。眼见台上的陈澍一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而她身后,台下的人,又极有默契地往后退一步,空出好大一块教人哭笑不得的缺口来。
此时,许是见她躲也不躲,那上前攻来的人才露出了些微得意的笑,似乎稳操胜券,只等着下一个来挑战的人了。直到攻到陈澍勉强,陈澍连眼皮都不眨,他似乎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些许不对。
但为时已晚。
端看陈澍只轻轻地动了动手臂,尔后一扬,两根手指冲着那朝她挥来的刀,正面迎上。她只使出一半不到的力气来,便捏住那人的刀,在止住此人攻势前,先用那两根薄薄的手指,把这沾了血的刀拭干净了。
二人离得近,这人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去,眼看着手里好刀被她生
生地拭过,面色也生生地由得意变为惶恐——
也只有近在咫尺的他,才能看清,陈澍这看似轻巧的一拭,不止把血迹擦去了,还把他手中的好刀刮得卷了刃!
在台下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这男子便惊恐地把弯刀一撤,连退几步,神情惊疑不定。
众人方才吓破了胆子,空出的那一圈,便也没人瞧清二人之间的动作。只看见这一眨眼的时间,那人便从如此猛烈的攻势转为退守,加上本来就有好些人被人群挡着,看不真切,这人群中自是又起了好些波澜。
推的推,闹的闹,总是有人想壮着胆子再往前凑,喧声又起。
但,就在这波澜起的同时,陈澍也动了。
她追着那避让回比武台另一侧的男子,也不只用两根手指了,就这么使手掌一抓,将这还想往后撤,稳住身形的男子往身边一拽。
终于,像是逮到人一般,陈澍把两人再度拉近,看清了此人满脸的惧色。
她黑溜溜的双眼紧紧盯着这人,就在这人要开口认输前,她先开了口。
“——你是那个恶人谷逃跑的‘军师’吗?”
“……啊?”
“快说!是,或不是!”陈澍厉声道,“休想糊弄我!”
那人顿时冷汗直冒,哆嗦着嘴,结巴地应:“什、什么军师,侠士大哥明鉴,我不认识啊——”
头一回被叫“大哥”,陈澍也是一怔,有些不自在,但很快绷下脸来,狐疑地扫了一遍面前这人已是惊恐至极的神情,心下嘀咕两句,想也觉得这样欺软怕硬之人必定不是沈诘徐渊所寻的那个歹徒,又把手往身后一送——
只听“彭”的一声巨响,那人仰面朝天,被她轻轻松松地整个甩去台下!
也亏得适才众人被那一刀震慑住,往后躲了一截,此人才没有摔进人堆里,而是结结实实地摔到了地上,先吃痛地躺了一会,见众人都在瞧他,再往那台上一瞄,大抵也是怕旁人再把他架上台去,对上陈澍这个“魔头”,于是一个激灵,又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连刀也不顾了,就这么跌跌撞撞地往外逃去。
哪怕方才陈澍和他在近处的动作,台下人不曾瞧清楚,那二人之间压低声音说的话,也没人听见,可这一扔,却着着实实地震了震这个本就不稳当的比武台,也令那些围着观望的人,顷刻间变得鸦雀无声。
只听得陈澍轻松地拍了拍手掌,一片诡异的安静里,连她手上尘土被拍落的声音都清晰可辨。直到她转过身来,台下才响起些许杂音,却是有人腿软,忍不住又退了两步。
见众人一改方才的势头,反而各看各,没人上台来了,陈澍暗道不妙,
她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也不顾险些扭伤脖子了,只瞪大了眼睛,果然瞧见那方才武林盟主出现过的阁楼上,有个穿着嫁衣的身影正立在栏杆一侧。
似乎是因为女子微微低头,正望着陈澍,那绛红色的盖头也随风飘动,飞起熠熠珠帘无数。层叠交错的一粒粒明光,映着天际,也映着那一身艳服好不鲜妍,一时教人屏息。
陈澍莫名愣怔,还未回过神来,便听见耳后有人,似乎正为这景象所感,一时冲动,跳上台来,怒喝一声:“我也来与你比划比划!”
但见此人阔面宽额,虬须乱发,足足九尺身长,只着短襟札裤,端得是一副疏狂模样。陈澍见了,也起了斗志,打量此人身形应当不是那所谓的军师,连那问都省了,也飞身上前,与其缠斗起来。
这人手上功夫确实比先前那位要好上不少,饶是陈澍,暗地放些水,也和他打得有来有回。
台下人逐渐被二人战局吸引了,有人连声叫好,有人目不转睛,又渐渐都往前围了上来。
最后,陈澍一个不小心,力气一大,把这人的手臂失手卸了,只听得一声惨叫,那壮汉身形晃了晃,仍立在台上,咬着牙道了一声认输。陈澍见他为人正派,此刻面色不虞,犹豫着还想分辩两句,说她不是故意的,或是帮那壮汉瞧瞧,谁料她还没开口,那台下就猛地爆发出一阵欢呼。
“我就说这位公子看起来就不是寻常人物!”
“还真赢了,这小个子实力不俗啊?!”
“败下阵来的这个不会真是那个永州最著名的镖师吧?瞧着好像……”
议论之间,又有另一人出声来,先道了一声“我来!”,等那壮汉被人搀下去,他便慢悠悠地走上台,冲着陈澍一拱手,一甩手里短鞭,凛然道:“在下镜月教弟子尤盛,烦请指教!”
话还没说完,台下就有好几个认出他来了,压低的抽气声和惊呼此起彼伏。
大抵镜月教虽不在那几大门派之列,却也是在永州颇有声望的,而此人,应当也是小有名气,若昨日报了名,看那名册时,应当早便有印象了。可那台下武林盟差役一听,忙去翻昨日登记的名册,不多时,有些纳罕地问:“……这名儿好似没在我们名册里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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