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澍刚消下去的气焰顿时又涨了起来,瞪眼看向云慎。
“这还不够?我够意思了!我可是跳下这么高的崖……”她说,有些急了,几乎要把手指放到云慎面前,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认真同云慎算清楚。
“可不是说你拖欠了我什么。”云慎笑眯眯的,等着她红着脸往他这儿又凑了凑,梗着脖子还要继续说的时候,才慢悠悠地出言打断,道,“我是说,你可不止救了我一次呢。这恶人谷一次,点苍关大水,还有一次,你忘了?”
陈澍立时僵住了,那好些苦苦想出的话,都霎时堵在喉咙眼里,进也不能,退也不能,这样僵持了半晌,都化作了一声有些赧然的“哦”。又一阵,云慎的眼神也同她对上了,她才恍然回神,挠挠似乎仍有些发烫的脸颊。
“也不全然是了。点苍关那回,也是你命大……”她道。
“你救了整个点苍关的人,我命再大,也不过是在水中多浮沉几下,若没有你,最终还是要被那大水卷走的。”云慎道,直直看着她。
这回,二人之中,倒是陈澍先眼神躲闪了起来。
明明在点苍关也曾经被成千上万的人亲言感谢,那些人眼里的感恩比起云慎只多不少,可她也不曾这样被烫伤似的不敢面对,就像真的读出了那眼里除去感恩之外的旁的情愫。
陈澍回过头,先是哼哼唧唧地把那被子又理了理,才道:
“……救人嘛,能救就救了,也算不上亏欠什么。你要是有心,平日里别总跟我师父似的多嘴训我就成!”
“……好。”也许没想到陈澍提出的竟是这样小的要求,云慎啼笑皆非地轻轻摇了摇头,伸手,从陈澍手中接过他自己的衣服,又是一抖,利落地披上了,转而言道,“你之前说剑一定在恶人谷,如此笃定,必然也不难找到。不过等你找到了那‘剑’,你又待如何,回山门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陈澍一怔,又一笑,“想这么远的事情作甚,我都还没找到剑呢。哪怕真找到了,回了天虞山,肯定也要讨张你的像来,去问问我师父,同他说山下有个书生,最爱多嘴,说话一套又一套的……”
“好啊,尽说我坏话。”
“也不尽是坏话!”陈澍笑嘻嘻地伸出手来,这回真掰着手指头,给云慎一道一道地数起来,“你肚子里有墨水,吵架厉害,这是头一条。还有聪明,坏主意一箩筐……这也算是好话呢!哦对,还有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什么?”云慎抬眉,很给面子地一扬下巴,等着陈澍说完。
“——你是个好人!”
此话一出,云慎便失笑了,也不答,也不捧,只是低下头,顺着陈澍的手势把她那手掌捉来,细细一看,笑意越发深了。
“……不仅烧退了,这手上的伤竟也好了?”他一面说,一面伸手,也像片刻之前摸陈澍额头一样轻轻抚了抚陈澍掌侧。
那块之前还留在着些许血痂的皮肤,过了一夜,竟奇迹般地生出了许多新肉,乍一看,根本瞧不出那昨日的伤口!
云慎说完,还未等到她的回答,抬起头来。
二人视线相对,陈澍无辜地眨眨眼,歪了歪头,也有些迷茫地道:“是好了吧……不对么?我从来受伤都是这样好的。”
“不大对。”云慎道,“我脚伤都还没‘好’呢。”
“……也是!”陈澍恍然,张开口,缓慢地点了点头,作出思索的样子,又半晌,却什么也没想到,心里小算盘一拨,光明正大地“偷眼”去瞄云慎。
果不其然,云慎一见她转眼看来,便道:“……你是不是法力恢复了?”
因为法力恢复了,所以彻夜高烧也不曾烧出什么问题,反而慢慢地烧退了。也因为法力恢复了,那手上的伤就飞快地好了,正如她原先在天虞山时的经历一样。
“……对哦!”这回,她是真的恍然大悟,挣脱云慎的手,随便捏了个小火苗出来,那微微火光映在她纯黑的双瞳之中,煞是好看,等她又摆了摆手,那火苗又被她轻易地捏灭了,但听得她语带兴奋地接着道,“还真是回来了,一点不少——”
“那是好事。”云慎道,笑了笑,“我原本还担心你昨夜烧出什么事情来呢。如今法力回来了,必定也不会再着凉了,总是好事……你盯着我瞧作甚?”
“谁盯着你瞧了!”陈澍道,说罢,才发觉自己真盯着云慎瞧,才挪开视线,掩饰般地从崖洞中站起,拉着云慎往外走,嘴里道,“我不过是在想事情——”
“等等,你要……”
下一瞬,云慎向来语气沉稳,也不由地一惊,他就被陈澍抱住一拎,整个人好似那葱一样被连根拔起——
“都说了我法力恢复了,走,带你回那恶人谷中瞧瞧!顺道找找我的剑!坐稳了!”
“……我的袍子,一并带上!”
这一夜过去,雨水洗去的,自然不止是陈澍的病而已。
恶人谷中战火尤未歇。有道是破城容易,俱歼难。
大大小小的恶匪,在这恶人谷中生活了整辈子,论起这些谷中营寨布局,哪里是魏勉单单一张图纸便能抵去的?何况雨夜虽然为那些武林人士的突袭打了掩护,却也为这些败类在谷中的逃窜大开门路。
甚至,由于此番进攻是包含朝廷与武林盟两方在内,哪怕被生生捉住了,那些人只要舍弃了颜面,装作是个不修边幅的武林人士,一时半会也戳不破这随口撒的谎。
毕竟这类奇葩在江湖中本就不少,尤其是瓢泼大雨后,同样被淋了个透,谁又能分辨个清楚?
于是次日清早,如此朗朗晨光照在恶人谷的大小楼台之上时,那战事还未歇。
两方都是打了一昼夜,如何不累,如何不疲乏,不过硬撑着罢了。因而这个中厮杀,又不全然似昨日那般你死我活,到了后半夜,部分恶人谷中人终于勉强组织起几波反攻,靠那几人的武功和狭窄的地形,勉强守住了几处库房与院舍,如今正僵持在檐上道中,拼着一口气,端看哪边先撑不下去。
若是恶人谷这边撑不下去了,自然不必多说,擒贼先擒王,如今恶人谷整个都被端了,整个淯北自然也不愁,哪怕是同样重兵把守的昉城。而若是朝廷这边先撑不下去了,那自然是前功尽弃。匆忙之间,刘茂本就没带多少人马,如今折损不少,再想要奇袭的效果,可就难了。
陈澍带着云慎,先是“拔地而起”,直直地往那崖上飞,几乎缘着二人坠下的路线原路飞了回去,落到那无名崖之上,把云慎往角落里一丢。
云慎稳住身形,忙披上那灰袍,只是披了一半,又兀自愣住,眼尖地冲着密道口一指。
二人立时察觉了这不同寻常的一道血痕,再仔细一看,那魏勉的尸体仍旧好端端地立在密道口呢!
要知魏勉虽算不上什么绝世高手,其身手,一般武林中人也是比不得的,不然也不能在这恶人谷中混上堂主,而这密道更是他应萧忠要求,亲手所建,缘何,会教这样的人物死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
只一瞧,云慎眉头便皱紧了,似乎想着上前,但碍于陈澍还在——她毕竟不知魏勉身份,恐怕只以为此人是个寻常的匪徒——因而云慎面容虽严峻了起来,依旧不曾出声,而是一面披上那身袍子,一面看了眼陈澍。
但见陈澍竟不曾露出很是气愤或是泄气的神情,也是带着一种纯粹的探寻,几乎教人不自觉地想起沈诘来,伸手,把这具尸体提到了阳光下,仔细瞧了瞧,道:“是被人用刀杀死的,死了一夜了。是谷内厮杀波及到此处了么?”
“……应当不是。”云慎道,又把他送地图的那事前后隐去了,含糊一说,道,“这一片,在昨日下午就应该被朝廷这边的人马占住了。”
“那就是朝廷的人马,撞到此人行窃,于是……”陈澍比了个把刀刺入她体内的动作,话语一顿,对着光细看那尸体,又犹豫了起来,道,“不对……这人不像是经由打斗被杀死,倒似是不注意的时候,被人偷袭,那凶手后来又补了几刀,佯作是打斗伤痕,但是这血迹……”
听她所言,云慎也走上前来,看了,若有所思地接话道:“诚然,确实只有那最致命的一刀旁,血迹最明显。可寻常窃贼最是警醒,如何会在这样的地界被人偷袭致死,何况……”
何况魏勉为人,并不出格。
这点陈澍不知,云慎却是知晓的,哪怕本性不同,这魏勉毕竟在恶人谷中摸爬滚打多年,察言观色的本领学了不止一点,如何会在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偷袭。
她必然不知晓对方身份,因而才会放下戒心。可看这凶手出手又利落,显然是有备而来,或者至少是见到魏勉时便笃定了要杀她——
如此说来,恶人谷中人鲜有能教她放下戒心的,且也很难在兵马封堵的情况下追到密室来,至少萧忠不能。可若是朝廷这一方,即是正义之师,又如何在见魏勉时便痛下杀手?
除了此人本就嗜杀成性之外,只有一个可能,这凶手认出了魏勉。
既认得魏勉,自然也知晓这密室所在。而这茫茫中原,恰巧有那么一个影子,在点苍关时,送信给萧忠,谋划了这场巨洪;等他们到了昉城,那影子又传信而来,早早地把陈澍的消息递给了萧忠;及至此回,这魏勉的尸骨,就这样突兀地摆在二人面前。
知晓魏勉在谷中身份的人或许不少,但知晓她参与众多楼阁哨塔甚至是密室建造的人,屈指可数,连云慎也不过是试探后才得到的那张图。
当然,若没了这张图,云慎凭着他那非人的观察力,自然也能自行描摹出一份七七八八的图来。但有时关键的就在那最后一二分里。
但凡见过这图,又知恶人谷中内情,并不难猜出是魏勉背叛,送图给这个琴心崖弟子。
虽然当中略去了最关键的几处云慎的作用,不过只看头尾,确实很难猜错。由此,必然也会对魏勉生出杀意。
可怜这魏勉,手里沾着无数含冤之人的鲜血,终于醒悟几分,却最终染上了自己的血,得了报应,难说是咎由自取,还是死得其所。
也不知她死前,面对着那她一直探查而又从不曾查到的暗桩,是否又有所觉察?
少顷,云慎那片刻的思量之后,但见陈澍伸手在他面前一晃,惊得他回神来。
“我在想,这人死前同我说的话。”她道,“此人说她是为了金银宝物而来,又把那光头给解决了,可光头来此,不就是为了拿剑么……”
话还未说完,便见她猛地站起身来,视线越过云慎,看向了一旁的密室——
此刻正是晨时,那日光撒在崖上,就如同撒在方才那崖洞里一样,蓬勃明亮,照亮了这密室。只一眼,便看出这密室的门与二人坠下山崖时不同,竟是霍然大开的!
话赶到这里,陈澍怎么顾得上同云慎细说,当下便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往那门内一瞧。
却见里面金银珠宝,药材装备,样样俱全,只是有一样,哪怕二人再走进去了,细细地翻过,也不曾找到——
陈澍的剑。或者说,肖似陈澍所铸的剑。
山上二人很是找了一阵,而山下谷中,那战火也终于到了尾声。
得益于一位
紧接着,那夜里的坏消息果真便得以确认。
萧忠果真跑了。
夜里起初知晓时,还怕他只是混进了恶人谷的残余人马之中,无论是亲自攻打小阁楼的人,还是朝廷这边的将领,都不敢下定论。可此刻,谷中都打了下来,一一清点之后,那些被捉住的人,就差各个对上名号了,也不曾找见哪怕一个与萧忠身形类似的人。
与此同时,消失的竟不止萧忠一人——
哪怕大致清点,除了几个在恶人谷中有名望,一问便能问出来的人,其余人,哪怕一时半会没有找到,自然也只能存疑虑。
但朝廷这方的人不同。
或者说,应武林盟所邀,来参与攻袭的那些武林人士,就不同了。
都是各自有门派,有招式的。哪怕满脸的血,也能凭自己师门认出一二,因而这缺了一人,甚至缺了好几人,就格外明显。
尤其是当这几人正是打头去攻打小阁楼的几人时。
刘茂怎么能不气急败坏,就站在那小阁楼上,从战事结束到现在,足足站了两刻钟,拎着手下的牙将反覆追问,得到的也只有同一个回答。
谷外兵马毕竟是见谷中打起来才冲了进来,因此是埋伏在山上,来自灵犀阁的人先一步到小阁楼。那刘茂手下的亲随,一进谷便直奔小阁楼,却还是晚了一步,眼睁睁地看见那灵犀阁的人进入小阁楼,如入无人之境,接着同那萧忠一齐,趁着这厮杀焦灼,又藉着大雨,飞檐走壁,最终消失在那恶人谷四周的连绵山脉中。
——其中一个领头把萧忠护送的灵犀阁弟子,他迎着那月色一瞧,甚至还认了出来。
不是旁人,正是素来与军中关系好,为灵犀阁所纳降的齐班!
此事事关重大,暂时不过几人知晓,其中也有一人,正是当时碰巧听见的何誉。
陈澍和云慎二人下山寻来时,他要上山寻陈澍,正巧迎面撞上。
历经如此多的周折,又直面命案,乍一见陈澍,何誉如何不是热泪连连?等不及陈澍同他寒暄,便上前,一把抱住,许久才松开。
何誉这般的壮汉落下泪水,何其辛酸,陈澍头一回见此场景,也没觉得有多难得,双手不知放在哪里,见何誉还在忍着泪水,讪讪一笑,又见一旁的云慎看热闹一般抱着胳膊,并不言语,只好硬着头皮,伸出手来,替何誉拭了拭泪。
“哦对!你的剑。”何誉道,猛地止住了泪,伸手,在腰侧摸索着什么,一面摸索,一面道,
“我跟着那萧忠的信使找到了那密室……你也去过,是不是?我到时,正巧碰见有人,还遇上好一波贼匪……后来从密室中出来遇见了盟主,也是经盟主提醒,才想起来你的剑还在,又折返回去,帮你把剑收了回来!”
话音刚落,他终于解开腰侧挂着的剑,吸了吸鼻子,递给陈澍。
但见那剑果真是如陈澍所述,剑柄细长,算上剑身,整把剑足有两尺多。剑看着细长,却并不轻,拿手一掂,真是绝世好剑,比那铸铁大斧还要重上许多,透着明明日光,能瞧见其上一道赤痕。
陈澍利落地接过来,一时间,连云慎也屏息,等着她如何反应。却见她眉头一皱,面色不解,显然察觉到了什么,却不曾直白地问出口来,而是一吸气,换起一副笑靥,抬头冲那何誉点点头,道:
“……多谢了!”
齐班此人,自然是有来头的。
此人先前也是同这恶人谷一样,是落草为寇的山匪,不过是在中原地带,那山头也没有什么大的势力,早便被朝廷与灵犀阁出手打掉了。
尔后,这一波山匪中,唯有齐班,如同变脸一般,一被捉便连连哭求,说什么自己也是被捉进山中的,又说什么多年下来从不妄杀无辜。其真假早已不可考,只知那灵犀阁阁主,许是见他陈恳,肯改过,于是真饶恕了他,甚至在他自告奋勇参与了几次围剿残余山匪后,将他收入门下。
至此,他便成了灵犀阁的一员猛将。
此人蛰伏多年,为朝廷做马前卒,出生入死,与那武林盟关系也不差,早便是那论剑大比的常客。而这样一个嫉恶如仇,忠厚老实的人——却是恶人谷藏在其中的暗桩!
此般危急关头,他才铤而走险,把萧忠救走!
而刘茂,再怎么光火,也改变不了这萧忠早已被救走的既定事实。
何况此事虽是武林中人做下的,却着实与武林盟没有关系——何誉不就是那活生生的证人?这武林盟主,以及其余盟中干事,在众人上前冲杀的过程中,做的是断后支援,围谷驻守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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