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澍正脑子懵懵的呢,也不知是被这院中场景所震慑,还是刚起床,一夜好梦未散,本就还没回神,于是听后应了一声,真循着何誉的来路上楼去寻云慎去了。
还是那间屋,还是那扇门,和昨夜的昏暗不同,这会儿暖和的日光从门缝中泻出,陈澍踩着这一道道微黄的光走到门口,总算舒了口气,像是才回神。
只见这云慎门口的光直直地打在她的领口,许是这个原因,又或许是因为这门并未关,她再推开,整个人便被这样明媚的日光包裹了。
陈澍眯了眯眼睛,背着光,看见云慎也在昨夜那同样的床榻上,不过这回是衣衫尽解,穿了半截的素色亵衣草草披在背上。
在那一瞬间,被日光闪得模糊的整个房间里,只看见他恍若被光晕淹没而尤显暗昧的身形,手臂猛地一抽,在陈澍能看清前将整个外袍都罩在背上,盖住了那不经意间露出来的脊背,然后一转身,面向门口。
“你怎么来了?有事?”他问,语调生硬,神情难辨。
“没有。”陈澍道,她也不曾注意到云慎那异样的情绪,更不曾在乎他此刻的“行头”不那么适合见人,只迳自走进屋来,坐在云慎那床榻前,伸手“抚平”自己砰砰跳的胸腔,道,“哦——有的,楼下人齐了,我来寻你!”
“成,我马上下去。”云慎道,手指紧紧地抓着那外袍,就这么盯着陈澍看了好一会,直到陈澍又缓过劲来了,抬头看向他。
“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还有什么事?”他皱眉,手上一动也不动,只又问了一句。
陈澍这才歪头去看他,脸颊一鼓,道:“……也没什么,应玮在楼下被催着练剑呢,我在这儿躲会。”
云慎神情淡淡,哼笑一声:“你也怕练剑?”
“不怕。”陈澍道,“但是我有点想我的师父、师兄、师姐了。”说完,她抬起头,就这么仰着看了一会头顶。
天光从窗棂打入时,整块地面都发着柔光,只有这正头顶上的一块房梁,那木头相间之处,仍是一片混沌的阴影,看不分明。
云慎也看了她一会,道:“……不想你的剑?”
“也想。”陈澍道,故作成熟地叹了口气,迅速结束了这一场短暂的伤感,把头转回来,道,“哦对,你早晨起床都脾气不太好来着,对吧?”
“……不对。”
陈澍乐了,又凑过来点,脆声道:“明明就有!之前在点苍关时也是,一到早晨就凶巴巴的——你方才是不是还催我走来着?”
“是啊。”云慎笑也不笑了,干巴巴道,“你想你的门派就想,来我这房间想又像什么样?我这衣服都还没——”
不等他说完,陈澍便哼了一声,嘟囔了一句“扭捏”,起身。
她站得是这样利落,云慎后半句话都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颇有些自讨没趣的意思。他有些尴尬地低头一看,身上虽然只着那层单薄的亵衣,但有外袍遮着,果然什么也没露,心一松,正要把那外袍松开,便听见陈澍的脚步声并没有变远,而是越发地近了,他微微抬头——
一颗脑袋钻到云慎的眼前,好奇地瞧着他。
“——你在紧张什么,云兄?平日里你从不曾这么拘谨的。”
云慎猛地瞪大了眼睛,似乎本能地想后撤,但一股莫名的线紧紧束缚着他,教他别说往后退了,连那后撤的想法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澍轻松地歪着身子,几乎把头横在了云慎的面前,看着他,打量着他,而他则更像是被这目光牵引着,不能自拔,渐渐地迷失在这样仅仅是探寻的单纯目光之中,呼吸一下下打在陈澍的脸颊上,变得急/促。
那气息很快同陈澍的缠绕起来,仿佛飘飘扬扬的雪被融化一样的寒意蔓延至陈澍的眼睫,她又眨了眨眼睛,并没有像前几次一样感慨云慎身上沁人的凉意,而是终于把目光凝住,专注而懵懂地注视着他的双眸。
在这泛着灰的双眸中,她看不懂那些混杂的情绪,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覆在这混沌之上,一动不动,仿佛时间绷紧,天地暗淡,但是有那么一缕赤色逐渐蔓延,生长,莫名地撩/拨着她的心绪。
“哦……你是不是没有休息好?”她关切地问,“眼睛里有血丝了。”
“……怎么会。”云慎立时醒转,笑了,终于别开脸,似乎只当她在拙劣地岔开话题,但随即又在下一瞬反应过来,抓着那外袍的手指颤了颤,终是攥得更紧了。
剑上血痕、眼中血丝——
被他忘在脑后许久的血契。
第八十七章
“我的剑上,就这儿——”陈澍指着手上的树枝,大概是树枝分岔的地方,冲对面的人比划道,“——这儿有一抹血色,因为我是用血醒的剑,换言之,这就是我的血。”
“你的……血?”对面的人说到最后一个字,诧异地把声调上扬,又迟疑地缓缓落下,似乎正等着陈澍告诉他这不过是句玩笑。
“是啊。”陈澍道,疑惑地皱着眉头,歪了歪头,问,“你不是说你见过被劫来的剑么?难不成找错了?”
几人约定好接头的地方在一处茶馆,许是这昉城人并不喜好喝茶,因此来往的人不算多,哪怕是午后了,一天之内日头最盛,理应有不少人进来避暑的时刻,这小小的茶馆中,仍是只有两三个客人。
头顶油布一撑,那晚秋的风一吹,裹挟着蒸发的水汽,这几个茶馆正中的桌子,几乎称得上是凉爽。
陈澍和那“钟孝”的人脉单独坐在一桌,在最角落里,另几人则拾了个稍大的圆桌坐,就在陈澍身后。
她问完这个问题时,身后几人虽未出声,却也都不约而同地投来好奇的目光。
“……没有没有,就是这样的。”那人脉讪笑道,“大侠放宽心,那剑我是见过的,方才不过是想验证一下,毕竟匆忙之间,我也不一定能保证就是看清楚了无误。”
在昉城的第三日,在两天一夜的游览之后,那“钟孝”终于联系上了与他相熟的人脉。此人,据说在恶人谷内小有地位,也是半个什么护法,若放到寻常兵士里,多少也是个能使唤人的牙门将,但等面对面见了陈澍,也不知为何,却是低眉顺眼,不等她提,便主动把那剑的事情合盘托出了。
且说这剑,的确是恶人谷中一个小喽啰劫来的,被劫的是淯水之上的一个船家,只是那原本执剑的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手中握有宝剑,却能被区区恶人谷的小喽啰所劫,在那劫船时的一片混乱之中,就不太好分辨了。
劫来当日,这宝剑还过了一遍这位护法的手,最终也是经由他,再往上递,进献给恶人谷那头领的。
此人这么细致地同陈澍解释了一遍,再把那剑上的细节一对,除了他险些把那抹血痕指错了地方,还是又抬眼,越过陈澍肩头,又仔细地想了一番才指对陈澍方才指过一次的地方,旁的,什么重几何,长几尺,都是能一一对上的,分毫不差。
哪怕直到最后,这人还是明显不曾相信陈澍这“以血醒剑”的说法,但好歹他那恭顺的态度一直维持到最后,也不曾出言质疑,末了,问了最关键的那一个问。
“这位姑娘,剑如今既已到了我们主上的手中,你打算如何去取呢?”
“这……”陈澍回头看那何誉云慎,满脸都写着“这是能说的么”,而那二人之中,只见云慎侧过脸,默默地品茶,何誉倒是瞧着她呢,又憨厚地一笑,可是什么也没说,陈澍只好寞然回头,小心翼翼地道,“我拿钱买,总可以罢?”
“我们主上,坐拥整个淯北,不说旁的,就说这昉城,也足以抵千金、抵万金。若是要拿钱来买,姑娘可要想好了。”
“这……”陈澍一时语塞,又笨拙地回头去问何誉,“我还剩多少钱?”
“约合六百二十三两银子。”何誉不假思索,压低声音答道。
只是毕竟这一个茶馆也就这几个人坐着,他虽压低了声音,也没有什么用,那清晰到把零头都说清楚的数字还是被这一众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当然,没人道破,一片平静,陈澍又转过头去,酝酿着开口。
下山这么多日,陈澍也对这山下钱值几何有了数,得了这句话,知晓自己肯定是拿不出“千金”、“万金”,摸了摸鼻子,又干脆地换了个截然相反的策略。
“那这位‘主上’还真是富得流油。”她先是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句,又问,“既然坐拥整个淯北,又何愁金银珠宝,刀枪铁器的呢,是也不是?这剑原本就是我所铸的,其上还印了我的名号,若是你们‘主上’这也不情愿通融的话,那也实在太过吝啬了。”
这话一出,陈澍面前这位“护法”的眼神便飘忽起来,时而打量着陈澍,时而望向陈澍身后坐着品茶的那几人,似乎被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吓没了魂,生怕被他们听见一样。
只是陈澍何曾怕过这些,更是不懂,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把话说完了,头一歪,等着此人回话呢,便见这人胡乱用桌上的干净葛巾擦了擦额头新淌下的汗珠,轻压下那心绪,道:“并非我主上吝啬,这也正是我要同姑娘说的……需知我主上确实在这昉城是说一不二,地位尊崇,我此问,也并非是为难姑娘……”
“咳咳咳,”陈澍一手握拳,掩饰地捂了捂嘴,急忙摆手,道,“我不是说你为难我,我也不怕……我也不担心你们主上为难我,毕竟我多少还是那论剑……哦,我沈澍还多少还是会一些功夫的。”
“我知晓姑娘会功夫。”那人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陈澍,或是陈澍背后的那几人,道,“但是我主上也是”
“好。”陈澍道,人畜无害地眨眨眼,“我……我肯定不主动去揍你们主上!那,依你之见,我又该如何取求回我的剑呢?”
“这便是我一直想同姑娘说的了,”那人也清了清喉咙,把背又挺直了,声调很是刻意地拉高,朗声道,
“我恶人谷的主上,为人向来和蔼可亲,待下有方,姑娘若是心诚,尽管向他提,主上处事一向讲理,只要是和和气气去问,必定会把剑交还给姑娘的。”
话音落下,这小小茶铺上的声响也似乎沉了下来。
霎时间,不论是角落里的那个小桌,还是稍远处的大桌,都无人出声,只听见那顶头油布被风刮动,发出似是讥笑嘲讽一般的怪响,时断时续。
甚至连云慎慢悠悠品茶的动作都顿住了,纤长手指捞着那陶碗,僵了好一会,才又循着原来的方向继续晃起碗中的粗茶来。但他至少面上沉稳,神情也不曾改,应玮就不比他的自若了,还没听完,下巴便张到了脖子,那嘴巴长得如此之大,完全可以活吞一个,不,两个小些的鸡蛋。好在他还记着噤声,不过是一面惊讶地张大嘴巴,一面夸张地把视线挪回身边的悬琴,在桌下,看不见的地方,疯狂踹那悬琴的小腿。
若不是此话确实引人震惊,他这反应,也多少逃不开报复前两日悬琴踢他之事的嫌疑。
陈澍同样被惊住了,她倒不至于像应玮那样面上不遮掩,只是微微张着嘴,然后整个脖子缓缓扭回来,又看回另一桌上的云慎与何誉。
这回,二人连眼神也不曾给她了,反倒是那个随他们一起来的憨厚店家,叫“钟孝”的,面带笑意地冲着她点了点头,显然是真信了这人的说法。
她于是一噎,大庭广众,身后又有那护法在看着,她又不好意思真提点那店家不要什么都信,何况这儿还有一个等着她答话的呢,只好悻悻转回身来,答了句“那真是好”。只是陈澍这人,向来藏不住话,末了,见那人点点头,似乎打算起身走人了,她又没忍住,开口确认道:
“你……真的是恶人谷的人么?”
这下僵硬的换成了对面那人,四下俱寂,陈澍和他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很不识时务的“噗嗤”笑声。
是那个“钟孝”。
不管怎样,此事也算是商定了,回程的路上,那店家才说已然空出来一间房了,于是当天傍晚,何誉便收拾去了另一件准备好的上房。
夜里,云慎这间房就只剩他一人。
陈澍倒确实担心过他,毕竟这五个同行人中,只有他一个,瞧着瘦弱,又不会武,因此来瞧过一遍,甚至说若有事记得呼救,被云慎笑着又给请回去了。
不过一会,那门又被人敲响,只是这番不等云慎起身去开门,那门锁转了转,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夜里看不清走廊,但云慎面上却全然没有惧色,似是早便料到了这个访客一般,起身,默然朝门外一揖,神情温和而克制。
果然,那从混沌的黑暗中迎面而来的,并不是什么武器或是杀意——
“……前两日,就在这房间里,我可是瞧见了。”一人从阴影中缓缓走出,终于踏入月光之下,瞧得清五官了,不是那店主又是谁,此刻他面上仍是忠厚至极的表情,只是嘴角微微勾起,那露出的犬牙闪过一瞬的寒光,“你……得偿所愿了么?”
“不知尊驾所谓‘得偿所愿’又是指的什么。”云慎面色不改,只沉声道。
“当然是——”萧忠大咧咧地在云慎面前坐下,举起手来,捏出两根拇指,左右相对,又慢慢地往正中央凑,越接近,越刻意地把动作放缓,于是那云慎的目光也不自觉地落在了这相靠近的手指之上,好一阵,那时间并不久,只是因为这沉闷的一隅,没人吱声,恍若是透不过气了,越发难捱,才显得漫长——
那两边的指头终于贴在一起,发出“啪”的一声爆响。
云慎的目光登时闪了闪,他又抬起头来,只见片刻前还满脸笃厚的萧忠,此刻已然笑得很是猖狂了——方才那指头“发出”的声音,分明是他趁着云慎不备,使来吓唬人的雕虫小技。
“不曾。”云慎语调未变,似乎也不曾动怒,只简单地答了两个字。
“真没有?”萧忠夸张地又把手缠到一起,甚至刻意把手臂再抬高了一点,教云慎的余光也能清楚看见他那指节分明的手指慢慢穿插而过的场景,“你们这些儒生,实在是迂腐至极,不会把握机会……”话未说完,他就又露出一副真心可怜的神情,啧啧叹道。
这头萧忠是花样百出,云慎在那头却是静静地看着,那神情实是淡漠,以至于显得有些意兴阑珊,等萧忠那话音一落,他连眼神都不曾分给萧忠刻意摆出来的手,只短促而敷衍地点点头,笑了笑,轻飘飘地道:“在下若是迂腐,怎么还会设此局呢?我所谋求的事情既然这样卑鄙,就更不会在乎这一时的亲近了。在下能否把握住机会,还要看尊驾那边的进展——
“敢问尊驾,那把带着血痕的假剑,可做好了么?”
第八十八章
许是这一夜的月色清冷,盖住了那些未知阴影中的魑魅魍魉,因此这一间房中那些密谋,甚至不曾传出窗来,传到这朗朗月光之下。
何誉的新房间,就在云慎那房间的正上方。
陈澍此刻正在何誉房中,不过一层楼之隔,就连萧忠那声刻意的“彭”都听不见了,如此寂静的夜里,灯花在带着一丝寒意的夜中爆响的声音似乎也能听得分明。陈澍拿着这灯烛,上上下下地帮何誉把这间屋子检查了一遍。
自从到了这昉城,尤其是在几人逛过这城中之后,陈澍自觉地扛起了那“护卫”的责任,毕竟这剑是她要寻的,另外两位琴心崖的不说,至少何誉、云慎都是陪她而来。
亲历生死之后,她才知道凡人竟是这样脆弱的,因而就算再迟钝,在这方面,也想尽力做到万全。
从云慎的房间一出来,她就又逛到了何誉的房间之中。
何誉不过带了个小包袱,一切从简,从云慎房中搬出来不费工夫,住进这间新房间自然也不费工夫。只是见陈澍要来检查,二人不必细说,也很有默契地一同查过了房间各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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