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这里打闹,那士兵却是终于找到了机会,趁着人群里的骚/动,伸高手来,挥舞着把人群慢慢驱散。
慢慢地,人群一散开,那热潮也退去了,晚间的微风终于拂过陈澍额角的乱发。同她斗了好几局嘴,严骥也不恼,一面去牵黑马,一面寻了个破绽,长臂一展,去把陈澍那几缕乱发粗鲁地薅了回去,用力之大,捋得她脸上立刻显出了两道浅浅红印。
“……等等!摸马儿也就算了,你怎么还摸我来了!”第三下,陈澍终于反应过来了,气鼓鼓地躲开严骥那手,冲着他直瞪眼。
严骥收了手,颇有几分失望的神情,又冲那士兵扬扬下巴。二人不知打着什么暗号,那士兵竟听话地转身而去,留严骥一个人,朝陈澍一挥手,才慢吞吞回道:
“怎么,何誉摸得,我却摸不得?你这‘大侠’,好不讲道理。”他说,又不顾陈澍想要反驳的样子,迳自接了下去,“罢了!我是心善的,大人不记小人过,愿意不计前嫌地领你去这衙门见那刘都护!”
其实哪里需要人带路呢?整个点苍关,陈澍最熟悉的地方,除了三人原先住着的红墙所围的院舍,以及那在巨洪之中屹立不倒的论剑台,便是这衙门了。
算上在门外等沈诘的那次,她笼统也不过来了三次,可她还记得那院里一角的小土堆,此刻看时,不仅沈诘的麻布还在,上面还各自堆了好些东西,只是都乱七八糟的,这个像是祭奠小狗的,那个又像是祭奠马儿的。
衙门如今归了刘茂,旁的不说,至少里面隔间处的被褥床榻被好好地修整了一番,案前摆着烛灯,还有一小碗肉香四溢的炒菜,陈澍一进门,鼻子动了动,自觉地就把目光往那小碟炒肉飘了过去。
这个时辰,确实也是该吃晚饭的时辰了。
只是刘茂见了她那眼神,却佯作不知,往屋内又是一请,接着他自己又先搬出椅子来,坐得舒坦了,方道:“陈姑娘可算回了,我算着时间也该回了,只是不知为何不曾见到沈大人,是还在营丘,或是……”
“阿……沈大人她回京了!”陈澍道,这两日叫顺口了,险些又随口叫了声“阿姐”,忙掩饰地一笑,“毕竟发生这样大的事情,沈大人也是急着回京汇报,我们从营丘城出来便分路走了。”
“……哦?”刘茂温和地弯了弯眼角,看着陈澍,嘴角笑意就这样敷衍地挂着,几乎一成不变,
“也就是说,沈大人在营丘城……哦不,营丘堰,果真是查到了什么?”
“也就是说,沈大人在营丘城……哦不,营丘堰,果真是查到了什么?”
陈澍站在案前,还不曾坐下,因此就这样微微俯视地看着刘茂那标准到让人生厌的笑容,扯了扯眉头,道:
“我不明白都护大人意指什么。”
“我不是傻子。”刘茂轻声道,那话里虽带着不善,语气却还是温和地能滴出水来,转头去整理案上书卷,慢吞吞道,“点苍关数百年不曾遭遇洪水,这点,我比沈右监还清楚。她此去,去的不是储粮多的孟城,不是距离近的弦城,也不是北上回京的那些都城,偏偏选了营丘城这样一个穷乡僻壤。偏偏营丘城附近还有一个营丘堰!偏偏——
“沈大人出城,既不事先同官衙打招呼,也不提前准备好马匹行装,仔细一想,但凡不是蠢货,都能瞧出其中蹊跷!”
话音一落,刘茂手中的案卷适时地一落,掉回桌上,似是扑起一阵若有若无的轻灰,发出一声沉闷轻柔的响,重重击在陈澍的耳旁。
不愧也是京中出来的世家子弟,常年身居高位,哪怕是众人口中的“纨绔”,这慢条斯理,却又不经意流露出几分威严的样子,也足以唬住大部分的平头百姓了。怎奈陈澍毕竟是陈澍,自是不为所动,不仅不曾变色,还凑上前去,歪着脑袋去瞧刘茂的神情,道:
“——你怎么不看着我说话了?”
为使被问询的人心生忐忑,不论是挪开视线,还是说话轻声细语,再重重搁下物件,从而惊住面前人,都是身居高位之人常用的小伎俩,小手段。个中缘由,恐怕刘茂自己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可陈澍一眼便看了出来,加上她最近的“好学”,又这么径直问出了口。
问得刘茂是哑口无言,同她目光相对,也是视线闪烁。方才那装出的威严,此刻已丢了一半了。
“……自沈右监走后,这垒成山的政务,都要过我一人之手。”刘茂道,笑了几声,“此刻也是忙里抽闲,才抽出时间来问上几句。毕竟点苍关巨洪,事关这一城人的性命,非同小可,我身为都护,不得不问啊。”
“也是!”陈澍道,想起前几日的情形,诚恳道,“洪水来时你把事情都推出去了,事后若还不挂心的话,那天子若是问责,你应当是头一个丢脑袋的吧?”
此话一出,刘茂嘴角扯了扯,好一阵说不出话来。不仅他说不出话,这房内重归死寂,连在官衙门口执勤的那几个兵卒,也被零星几个飘出的词吓得丢了魂,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口,再不敢偷听。
但陈澍这话,不仅诚恳,还说得很是友善,一副为刘茂考虑的样子。她又才从众人簇拥中走出,这点苍关数以万计的人中,若是有一人,刘茂不能随意处置,那便是如今在关内名声大噪,为人称颂的陈澍了。
好在这刘茂本人也素来是两面三刀的,只深吸了一口气,不仅没有发怒,还摇摇头,挤出一个笑来,道:“是了,所以才这样关心陈姑娘与沈右监此行。”
这回,陈澍点点头,倒是信了,宽容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若是真的能纯心向善,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那营丘城的县令,得了沈大人的信,又亲见了沈大人本人,哪里有不依的?我们此行,旁的我不知,也不敢过问沈大人的要紧事,只知道过去一日,很快便讨到粮了,说是先等那边把仓里粮再清点一遍,就尽力送些余粮过来,都护也不必心焦。”一番话说得慰藉,看似毫无戒心,只是矢口不提那营丘城中发生的诸事。
见她如此作答,那刘茂又何尝不知,心下必定也清楚,今日是一句话也套不出来了,再问也是徒劳。无奈,仍旧堆着又说了些场面话,很是客气地将陈澍送了出去。
陈澍呢,既出了这衙门,鼻尖似乎还若有若无地萦绕着肉香味,回头再看那如今被刘茂占据了的书房。往日总觉得这点苍关的官衙不比他处,显得安静祥和,此刻一看,虽然比起沈洁走前添了不少物品,砖瓦也被清洗过一遍,不过才日落,那房内的烛光已然能透出窗棂,又在傍晚昏黄的余晖上落着一层明光了,面貌不同的士兵进进出出,却因而显得越发萧瑟。
她回头望了一会,脚上又不停地往外走去,那些士兵见到了,毕竟对她抱着敬意,自会让行,她就这么往前出了衙门,然后直直撞上一个宽厚的胸膛,“哎哟”地叫了一声。
“走路不看道,就这一会都撞上了人,也不知道你家里长辈怎么放心你出门闯荡的。”那人哼了一声。
被这么一撞,撞得额间隐隐作痛,陈澍揉了揉眉角,肚子里空荡荡的,本就情绪不定,又被这么一说,张口便驳回去:“那不也是你站在衙门中央挡道才——你不是牵马去马厩了么,怎么……”她眨眨眼,看着面前的锦缎,也终于意识到了了不对,这人比严骥可讲究不少,光是衣袍便是里里外外好几层,抬头一看,二人距离这样近,哪怕是灾后,他面上也打理得白白净净,瞧不见一丝秽物,不是李畴,又是谁?
只是因这半句来不及说完的话,李畴那秀眉倏地皱起,脸色又变得煞是难看了。
“你对着我同谁说话呢?”他臭着脸问,更是一步也不肯让开了,二人就这么横在路中央,招来不少异样的目光。
陈澍讪笑一声,挠挠头,虽然自知理亏,但也是坦然无比:“那我也是不知晓你竟也留在这关里……你不是同何兄顺路么,怎么不一起……呃,当我没说。”
李畴那嘴抿得,几乎长到能把脸划成两瓣了,隔着脸颊,也能清晰听见他咬紧后牙槽的声响。陈澍还没怎么呢,一旁几个偷听的行人,已被她那话吓了一跳,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各自散去了,只有李畴身后一个灰头土脸的人,看着也是着碧阳谷的袍子,一面看李畴的眼色,一面道:
“……这位大侠,你会不会说话呀!”
“她就是太会说话了!”李畴咬牙切齿,接话道。
陈澍如今可也能读懂这话中的意味了,只是仍不觉得生气,反而笑眯眯地应了,答道:“你眼光不错,我也觉得我如今越来越会说话了!”
于是不仅是李畴,那跟在李畴身后的弟子也被她这句话堵得一噎,好半晌接不上话来。
还是陈澍又探头看看这衙门门口来往的人流,又看看脸色仍旧黑着的李畴,自作主张地伸手把他往街边一拽。
“所以,你究竟是为什么站在这衙门门口,”她说,“且也迟迟没回门派的?”
“碧阳谷不比寒松坞,寒松坞就他何誉一人,只活他一张嘴就行。这几日,我碧阳谷可是好几个师弟师妹俱被洪水冲散了,找了两日才把人找齐。”李畴终于稍微止住了愠怒,干巴巴地道,“至于为什么在这衙门口,你自己瞧不出来么?”
二人大眼瞪小眼地默然对视了一会,陈澍仍是不解,又后退半步,去打量李畴身后那个小师弟。只是这当口,那小师弟神色躲闪地避了开,她确是什么也没有瞧出来,再抬头,只见李畴那脸越发板着,活似陈澍欠了他几辈子的银钱一样,她也变得不确信了,方才随口编的猜测又卡在了喉头,接着被生生地吞下肚去。
如此,陈澍硬是绞尽脑汁,想了好一阵,才恍然,指着身后那衙门道:“难不成你也是来找那李都——”
“——不是!”
陈澍讪笑两声。
“我就知道不是!”她硬着头皮道,“那就是……那就定是来寻我切磋的,我记得我们二人还有一个约定……”
这回,说着说着,不消李畴反驳,她的声音自觉地也变轻了。末了,还轻轻地清了两声嗓子。
“……好吧,这个也不是。你自己不能说么,卖什么关子呢!”
“……我确实是来寻你的。”李畴喷了喷鼻息,说,此刻,他那面容反倒镇定了许多,说了一半,回头一看身边来往的行人,竟也主动拉着陈澍往没那么拥挤,也更隐蔽的巷子里去,一面走,一面道,“是听城中人说你回了城,四下询问,知道你来衙门了,又特意找来的。”
陈澍不知他意思,被这话一唬,先是由他这么扯着,后来到了小巷里面,本就昏暗的光线更是被洪水冲刷过的破墙挡住了大半,连街上行人交谈声、行走声都仿佛被隔断在了光线里,却还不曾听见李畴说明来意,急性子便又上来了,轻巧甩开李畴拉着她胳膊的手,道:“有什么事,绕这么大弯子做甚!你大可直接说……我又不会吃人!”
“沈右监为何不曾回这点苍关?”李畴不答反问。
“她办完事,自然是回京去见那老皇帝了!”陈澍道,“你究竟有什么事,要这样藏着掖着——”
“——是我信你,因此才同你说。”
李畴不顾陈澍还在继续说,竟伸出单手,迳自贴上了陈澍的嘴唇,将她打断,方出言,自顾自地道,“前几日寻找我派弟子时,我这师弟似乎不小心撞破了什么人。那人形迹可疑,且是在……”
陈澍被他贴着嘴,只感受到他掌心的纹路,张了张嘴,似乎要答话,便听见李畴又压低声音,重申了一遍。
“此事或事关点苍关洪水,甚至论剑大比,我只敢信你,你明白么?”
“——什么‘只信你’?好呀,你们这什么小秘密,怎么不同我知会一声?”
一只手重重地拍上李畴的肩,拍得那李畴分心,抽回手,侧头去看,也是趁此时,那身影从头顶跃下,钻进这几人所呆的巷角里——
第七十章
来人这轻功,一起一落,落地时又轻巧无声,其动作那样熟悉,陈澍不消看那张脸也能认出来——
这位,确实是方才陈澍认错的本尊,严骥。
严骥其人,本性散漫跳脱,这一拍,于严骥而言,不过是寻常捉弄一回人,可那李畴就不是了。被这么一吓,他面上刚平静下来的神情又黑了下去,额头青筋跳动,几乎要又破口骂出声来。
偏偏严骥是丝毫不察,或是察觉了,却仍佯作不知,挂着一张明朗的笑脸又拍拍李畴那肩膀。这笑脸,同李畴那张臭脸一比,越发是显得李畴脾气大,下不来台,只能把这骂不出的话生生吃了,又瞪陈澍一眼,口气生硬地应下:
“不过是一句气话,哄小姑娘的,严公子不必在意——”
“哄什么小姑娘?”严骥道,刻意地侧过头,夸张地打量了陈澍一圈,“你把这叫小姑娘?你是真没被她揍过是不是?”
李畴的嘴角又是一抽,不过这回,他还没来得及驳话,陈澍便叉着腰,气势汹汹地插话来,道:“我可从来不乱揍人,别把我说得跟个恶霸似的!”说着,就要伸手去抓严骥。
严骥又是一个弯腰,灵巧地躲过陈澍的手,藉着逼仄小巷子里的墙,从李畴的左边跃起,踩着那墙绕去了李畴的右手,大喊一声:“还说不乱揍人!”
一时间,二人又一通嘻笑打闹,没个正形,看得李畴那股气是再也没顺下来,连他身后跟着的那个小师弟,也后退了半步,一副生怕被这几人打闹牵连到的样子。
街边终于燃起了零星的火光,不止官衙之中,关内各处也都飘着袅袅烟气,正是那施粥处的饭菜香味,就在不远处,道上领粥路过的行人也越发地多了起来。而陈澍、严骥这么一闹,凡是路过的,多少都要转头来瞧上一眼。
如此一来,竟比方才横在路中央更加引人注目了。
于是李畴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出口制住二人,颇有些破罐子破摔地道:“……行了,消停会吧!也并不真是什么密辛,不过是个猜测罢了,只要别漏风宣扬出去,我说也就说了。”
话音刚落,那打闹的两人便齐齐地停了下来,就这样旋即回头,两双眼睛一并望响李畴。那动作之默契,倒好似方才不过是为了让李畴多闹心几分而故意闹出的纷争罢了。
然而此话既出,收肯定是收不回来了,李畴再怎么窝火,也只能吃了个哑巴亏,不仅答应了要和这二人通气,还受累,带着这二人回了碧阳谷在点苍关临时找到的一处住处。
原先容参赛门派居住的那一大片院落,因为就在渡口附近,首当其冲,上游的浪头一到,就打在这一排排院落里。那朱墙再坚实,也被冲烂了不少,加上此处水位又高,整个院落都被洪水淹透了。木制铁制的家用,也尽数被卷了个一干二净,此时,大抵早已过这汪汪淯水,飘到下游的那些城镇村落去了。
这新住处,则是间不曾被洪水冲垮的小院子。是因为碧阳谷众人也在洪水中救了不少百姓,其中一户知恩图报,把家里先让出来,供这些弟子暂且居住。
院子虽小,不仅五脏俱全,对于此刻的李畴而言,更重要的是,这样的院落之中,有自家弟子把手,至少不会有隔墙之耳。
三人甫一进门,瞧见院里那些碧阳谷弟子,大多不复往日的气派,也不同于李畴那样整洁,面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灰尘,原先干净飘逸的衣袍,更是被洪水打得湿透,再晒干,在素色绢绸上留下张牙舞爪的泥印,好不狼狈。他们就顶着这样乱糟糟的衣袍,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此时确实正是进餐的时间,这一进的小院中同样飘散的香气,不过是与院外朴素的粥香截然不同,这在屋檐间缭绕的烟气,夹杂了未全然烧尽的呛人碳味,还有一种不能分明言说的……糊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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