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后,”沈洁哼了一声,也笑,不过是冲着跟来的一两个官差,坦坦荡荡道,“一切按我安排的来,若有困难,只管去找刘都护哭——刘大人,都是为了朝廷为了黎民,你应当不介意吧?”
“哪敢。”刘茂笑着,示弱一般后退半步。
沈洁见状,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不再赘言,转身快步朝马匹走去,路过陈澍时,也拎小鸡崽一样把陈澍拎上了她看中的那匹温顺黑马。倒是委屈了陈澍,本还想着多叙会话,上了马,看看沈洁拍马而去的背影,再看看城门口站着的云慎何誉,只来得及喊一句:
“来日再聚!——哦对何兄我那个第一名的钱劳烦你都收了吧!帮我去丈林村当铺赎一下——”
后面那半句话,便被马儿撒欢的蹄声淹没了。
这道虽然临着淯水这条大江,但跑起马来,风一刮过发梢,哪里还会胆怯?陈澍不一会便追上沈洁,连方才还想同云慎说的告别话也被她全然忘了,喜滋滋地纵马往山里跑去,眨眼间,身后的点苍关便比马屁股还小了。
岔路口摇摇晃晃地出现在眼前。
已有人扬鞭,抽着马屁股往其中一个岔道去了,不一会便消失在弯弯绕绕的山道当中,带起好一片尘土。沈洁的鞭也高高扬起,正当陈澍以为她要落下时,只见沈洁动作一顿,手中那鞭往回一指。
“你听。”沈洁轻声道。
崖边浪声作响,除却渐渐远去的马蹄声,也有崖上不知何处传来的雁鸣,回荡在山口,似乎伴着一道教人熟悉的呼声,从远及近。
“——陈澍!”
她应声回头,日头挂在正头上,这崖边的道上积了些许水渍,还未全然干却,在那愈发热烈的日光下熠熠生辉。陈澍呆呆回头时,前方的沈洁好像也束起了缰绳,马蹄声慢下来,听见一声“你去吧”,她才回过神来,有些迫不及待地一扯马缰,让身下黑马调转头来,往回踏了两步。
天光充盈了整个视野,云慎不曾披着长袍,那细瘦身影在这一片有些晃眼的秋色之中,影影绰绰的,看不明晰,等渐渐近了,才看得清他是快步跑来的,陈澍心里一钝,正要开口叫他慢些,她总不会不等他,便看见云慎喘着气停在五步开外的地方,躬起腰,杵着腿,缓了好一会,然后直起身来,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一扬。
一个小物件从云慎的手中飞出,逆着光,在空中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墨线,最终乖巧地落入陈澍怀中。
她低头一瞧。
“他方才扔给你了什么?”
行至山中,似乎已经穿过了那乱石横生,寸草不行的峭壁,路边的灌木也染上了翠意,从崖边探出一两枝光秃秃的褐色枝桠,渐渐地添了些新叶,零星点点的绿芽也从无到有,缘着这贫瘠的山道,越长越多。这里不比天虞山,没有那样的生机,却也是另一种的蔚然,一笔一划,一草一木,仿佛都含着力道,放眼望去,除却天边偶然飞过的冬雁,风止云开,那整片整片的山岭,只显得沉默刚韧,叫人生畏。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前面的沈诘手上引着马,娴熟地穿过这条崎岖山道,她走得利落,又识得路,直到穿过座险峰,天光大盛,风景正好,才一扯缰绳,缓下马步,回头看向陈澍。
陈澍就不比她了,且不说识不识得路,毕竟前方总是有沈诘带着,不怕进了岔道,就说这山间怪石,道边荆棘,也足以抓住她的心神,时不时慢下来好奇地瞧上一番,等瞧了半晌,一转头,发觉前面的沈诘没影了,又急忙拍马赶上。至于其中是否偷偷使了什么小招数,教胯/下那跟她一样话多又贪顽的黑马脚底生风,比寻常还跑得快些,那就无从得知了。
前头的沈诘停在下一段上坡的山道之前,陈澍一夹马腹,那黑马四个蹄子撒开了跑,很快追上,堪堪停在沈诘身后。
便是此时,沈诘问出了这句话。
开口的时候,她回头瞥了一眼陈澍,好似不经意,又恍惚带着点时常坐堂审讯的睨视,但很快陈澍便知道,她这个回头不过是确认陈澍赶了上来。沈诘问完话,一夹胯/下骏马,那马与沈诘不过今日第一次见,居然也有灵一般,如此乖觉地缓步向前走去。
陈澍便也拍拍身下黑马,她不比沈诘,哪里学过骑术,这回和沈诘同行,更显得她纵马的方式也奇奇怪怪的,不似御马前行,倒似同那黑马在嬉戏打闹一般。她先低头小声在马耳朵边上咕囔了一句“慢点”,被灵活的马耳扫过脸颊,沾了一道灰,也不生气,乐呵呵地又坐了回去,才想起回沈诘的话来。
“哦,其实是我自己的东西。”陈澍道,伸手去笨拙地翻找被她挂在鞍侧的小物件,又努力伸长胳膊,递给沈诘看,
“喏,是我的剑穗。”
这会已出了山洼,是在阳面,小巧精美的剑穗就这样躺在陈澍的掌心,半边穗丝从虎口落下,随着马上的颠簸一摆一摆地晃动,彩光流转,煞是好看。
沈诘一瞧,也起了兴致,用手指浅浅一拨,道:“怎么有处断了?”
“沈大人眼力真好!”陈澍赞道,“哎呀,原本是好的,我费了好大功夫编的呢,可惜论剑大会的时候被那个……那个……忘了!总之是个坏人!出手没个分寸,一点也不‘怜剑惜玉’,把我腰间挂着的剑穗给伤了。”
“确实可惜。”沈诘道,抬眼去看陈澍,“那这东西怎么又到了那云慎的手里?”
“是我给他的。这些身外之物,带着累赘,我就都塞给他了。”陈澍吐吐舌头,道,“而且剑穗坏了也不能用了,我当时就想着反正我也不用了,不如给云兄帮我丢了,他那日还真骗我说已然丢了,结果你瞧——诶?我为什么会想给他?”
沈诘宽和地轻笑一声,道:“是啊,你为什么会想给云慎,而不是转送他人,或者干脆丢掉?”
“当时好像是心里有个声音……”陈澍皱着鼻子,努力回想,道,“也不是有个声音,就是有个想法,觉得若是不要这剑穗了,应当是还给云……为什么是‘还’,这么一想,确实奇怪——”
“哈哈,也许是你自己本就天马行空,想法颇多呢。”沈诘笑着,用马鞭指着那剑穗,道,“好生收起来吧!他既好好地把这剑穗留到了今日,又在分别时跑来特意送还回来,这东西可就不止单单是一个剑穗了。”
陈澍一愣,低头去摆弄手上剑穗,道:“什么?难不成他还在里面塞了东西,附了讯息?”
“我不是说这个。”沈诘摇摇头,笑声嘹亮,又收回马鞭,一甩,教胯/下骏马跑起来,一瞬又跑上了山坡,遥遥地高声道,“——这东西,可是个‘信物’了,不是么?”
那爽朗的声音回荡在两山之中,入目的一片沉静山色都淡去了,陈澍低着头,愣愣地把那剑穗拎起来,又仰头对着烈日,瞧上一瞧。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瞧什么,只是背着光,那样刺目的日照,从飘荡的穗花缝隙中穿过,几乎也牵动着她的心绪,愈发显出了那一道豁口,教人生出一股似是怅然,又似是爱怜的情绪。
“还不快些跟上!待会若是碰上了岔口,我可不管你了!”前方沈诘又高声喊道。
陈澍这才回过神一般,反手把那剑穗收进怀里,本能地夹起马腹,趋势着黑马飞驰起来,莽撞地冲上那坡道,又缓下来,和沈诘一对视,也不知为何,自己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还好有沈大人。”她想抛开方才那一程话一般胡乱找着新话头,生涩又真诚地恭维着沈诘,“不然我还真找不着路呢!”
两人再度齐头并行,连马蹄声都有节奏起来,一顿一扬,好似韵律一般。按说这山道并不宽阔,两匹马已是艰难了,不过这二人,一人骑术精湛,一人初生牛犊,也就这么一齐默契地并行了下去。
“是还好有你。”沈诘顿了一会,才正色回道,“此番点苍关大洪,定是人为,若非这始作俑者是挑的论剑大会当日行事,又有这么多义士见义勇为,点苍关一关上下的黎民百姓,恐怕难逃这汹汹水势。”
“虽然水势大,可这不是挺过去了么?我瞧沈大人行事,明明很有章法,那些官差兵士也尽心尽力,就算不是论剑大会,没有我们这些帮忙的人,有大人和那个刘茂坐镇,这洪水也不是不能防住的,为什么这样说呢?”陈澍不解,道。
不知不觉间,二人的速度又放慢了些许,沈诘胯/下那匹马还在默默前行着,陈澍胯/下这匹,许是年龄小些,气性不定,已然偷偷把耳朵又转过来,听得那叫一个认真。
陈澍不觉,沈诘却是一眼瞟见了,不知想起什么,微微笑了笑,才道:“你也算是说到点上了。我且问你,你觉得刘茂此人,如何?”
“呃……谨小慎微,沽名钓誉?”陈澍道,“不过我瞧他人不是那种无恶不赦的大坏蛋,还是有些能力的,那些将士被他驯得跟野狼一样,做事透着股狠劲。”
“那不是他驯的。”沈诘笑着拿马鞭点了点陈澍的头,道,“一看你就是不知政事的武痴,这些朝野趣闻,你是一概不知啊!”
“那大人同我讲讲,讲讲!”
“刘是国姓,这你总知道了吧?”沈诘慢悠悠道,“据传这刘都护,原是先帝颇爱重的一个皇亲之子,本是离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前些年靠着皇恩在京城立了足,生了根,今上登基之后,更是因为同他老子亲厚,由着他们家好生过了一段逍遥日子。”
“哦,京城人士啊,那他怎么被派到这偏僻地方来了?”陈澍道,“皇帝又不喜欢他了么?”
“还别说,你这小脑袋真是有点灵光。”沈诘笑骂了一句,“是,也不是。如今天子迟暮,京中局势不明朗,偏偏刘茂他老子前些年还病逝了,这个‘二世’素来得罪人,京中不论是那派,都瞧他不顺眼,皇帝懒得费心护他,又嫌日日弹劾他的奏折塞满了御案,便把他调来这点苍关作威作福了。”
“大人是说,他并非自愿来的?”
沈诘并未直答,而是顺着原先的话说了下去:“因此他麾下这些兵,大多是他老子攒下的人脉家业,与他本人是不相干的。”
“怪不得……”
“怪不得他本人来了点苍关,虽然难掩那纨绔的行事作风,却是谨慎了许多,是吧?”沈诘道,“不过我此前所指,并不是说他的出身如何,为人如何,而是说这洪水——我不过是个查案子、核案子的,朝堂的事,我的话也做不得数。”
陈澍眨眨眼睛,几乎撑着马背,道:“难不成沈大人单看这泱泱大水,也能看出这洪水与刘都护……他要淹了点苍关,借此回京么?”
“不。”沈诘道,“揣测这些行凶者的意图并不是我的职务,你若是坐堂审案,便知道了,能犯下恶事的人,其理由是千奇百怪的,常人很难真正猜出他们的心思。”
“那是……”
“你仔细想想。我们正要去的营丘城,距离点苍关再近,快马也要一日的路程。而这泄洪意欲淹了整个点苍关的人,若是只欲淹了城,不是蓄意多日,为何挑在这武林人士聚集,论剑大会比得正酣的日子?能动此念头,他不可能想不到此刻城中能人异士比比皆是,洪水虽势大,点苍关本就有高墙相护,水漫过,不过坏些粮食屋舍,有武林人士帮忙,最终也不一定真能淹死多少人。”
“——他是特意挑了这日子!”
“大抵是。”沈诘顿了顿,又道,“此人心狠手辣,且为一己私欲,不惜使一城之人陷入险境,那必定这时间也是精挑细选,可为什么偏偏是最后一日,又偏偏正好是你在台上比试时的那一刻——
“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洪水一过,城中所有房屋,倒的倒,淹的淹,哪怕偶有几间不曾倒塌的,也是因为水势去得快,险些就被水没过了。只有一处……或者说是十二处地方,在洪水之中照样屹立不倒!”
旁人或许不知,但沈诘只这么一提,陈澍立刻便明白过来了——
——当日滔天巨浪也不曾淹过的,不正是那十二处论剑台么!
城中楼阁再高,院舍再坚固,毕竟比不过那数十丈的城墙,洪水既连城墙都能没过,倒灌入关内,那么淹过这些寻常的院舍楼阁,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整座点苍关,唯有这十二座论剑台高高屹立其中,其一是这论剑台本就是为比武而建,因此建得格外牢固。不见武林人士在这台上比了数场,那刀枪棍棒甚至拳脚也同样对着这台子来,可最多也就如同李畴那次一样砍出一道裂缝来,没有一次能把这论剑台真正撼动的。
其二,便是这论剑台为了供人观瞻,建得极高,也是城中最高的楼台了。这点苍关毕竟建于山崖之中,滚滚流水势头是往下流而去的,因此,若洪水实在势大,可一旦淹过下游的城墙,那浪头便会倾泻而出,正道是,淹过了整座点苍关,这论剑台也可保全。
陈澍自己更是明白,毕竟洪水来时,她正在那论剑台之上!
除却最开始的那个浪头,这论剑台确实在滔天的洪水中屹立不倒。其上众人,包括那些观赛的看客在内,只要不是脚下失稳掉下高台的,更是个个安然无恙。
“我懂了!”她惊呼一声,不觉夹紧了胯/下黑马,往前蹿了一小段路,她又勉力回头,完全不在意地冲着沈诘道,“这人选了论剑大会的当日,为的就是洪水之中,能保那论剑台上的人无虞——不对,但这又怎么和刘都护联系在一起的呢?”
“我方才不已经同你说了么?”沈诘笑着道,“这营丘堰距点苍关一日的路程,而论剑大会的日程、安排,都是没有定数的,哪日多比了一场,哪日延后了一场,都只能看那台上比试之人的心情。就说你与徐琼这场比试的时间,也是前两轮比试结束了,才定下的时间,更要等到当日一早才张贴在城中。虽说每年大抵都在正午开场,却也不是没有特例,此人以论剑台保人,可见其性胆大心细,肯定是数着时辰确定了,才会派人去破坏那大堰。若这背后之人当真是为此挑的这日来行事,那么此人必须在当日之前得知消息,派人去行事,其消息灵通,可见一斑,这是其一。
“再者,这人所谋甚大,又阴险毒辣,若是不惜淹了整座点苍关也要得逞,这样的人,往往嫉妒自私自利,当日那论剑台上站着的,他费劲千辛万苦也要保全的,恐怕不是旁人,而是——他自己。”
山道又钻进了两座峻岭的夹缝之中,天边仍是澄澈的,只是那山峰的巨大阴影落下来,打在另一面的山上,划出一道曲折又分明的边界来,也罩着这山间小道聚了些许寒意。陈澍呆呆地想了一会,不觉地自言自语道:“论剑台……洪水……也就是说,但凡此人是特意选的这个日子,他本人八成就在这论剑台上,譬如刘都护——”
她抬着头,和沈诘对视,又想了半晌,皱着整张脸,有些犹疑,又有些惊慌地慢慢把手中马鞭往回指。
“——譬如我?”
这下,沈诘当真是被她逗乐了,不过一眨眼的愣怔,便捧腹笑了出声,也拿马鞭指着陈澍,只是笑得太辛苦,口中一句话也说不真切,于是就这么干干地指着她,指得陈澍也有些恼怒了。
“……又怎么了!本来我那日就在论剑台上,我还是上台比试的那个哩!虽然我知道自己不是那作乱的幕后主使,可我这不是好心同大人开诚布公么!”
这话一出,沈诘又笑了一阵,收起马鞭,抚了抚自己胸口,才勉强稳住声音,道:“我且不说你这初到点苍关,相识的几人中,恐怕也就只有严骥那小子在这几日出过城,能指使得动什么人来为你跑腿做脏事,单说这始作俑者所选的日子,便可知其定是在前几日不曾来这论剑台之上——我问你,你若是那元凶,为何不选第一轮,第三轮前几场,偏偏要选这最后一场,你就能笃定自己能打过其他各大门派,闯入这决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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