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甚!”
原来此人趁着何誉顾首的功夫,从侧面转了个身,自何誉背着的方向而过,掠至正面,伸手去掏何誉挂在腰间的荷包,就在手指要勾上何誉那荷包的绳索的时刻,堪堪被陈澍死死抓住,不得再进一分一毫。
“哟,果真功夫不错呀,小姑娘。捡到个这样的奇才,你们寒松坞这次真是走了狗屎运了?”那人被捉了个现行,不见恼怒,反而笑道。
何誉此时才发觉出了什么事,再回过头来,看清那被陈澍捉着的人的面孔,也沉稳地笑笑,道:“这位姑娘不是我寒松坞的人,严兄误解了。”
“也是,你们这些呆子怎么可能教出这么机灵的小狝猴儿。”那人吊儿郎当地冲陈澍一眨眼,扬扬下巴,她犹豫地把手松开那一下,这家伙便迅速地抽回了手,夸张地甩甩,道,“都听说了,第一日就把那花脸老太打得甘愿认输,可惜我白天没去瞧,真错过了这热闹。”
他说完,瞧瞧陈澍,又瞧瞧云慎,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还缺个解释一样等着人答话,还是何誉叹了口气,无奈笑道:“这是临波府*的严骥,是熟人,方才不过是捉弄我一下。”
“都五年了,你还是一点不会躲。”严骥伸手揽着何誉的肩膀,熟络道,“不过我也不是捉弄你,实在是一觉睡到太阳下山,发现没地方吃茶喝酒了,打算敲你这新晋富爷一竹杠来着!”
“哪里富了!”陈澍抢白道,“不过是进了第三轮,要说有银钱,也都还没发下来呢,兜里就几块铜版,你还要偷!”
那严骥半边身子靠在何誉身上,朝她一咧嘴,还是一点没气,乐滋滋道:“看不出来你还挺较真嘛,小姑娘——这样,我也不是白偷,刚巧带了几坛好东西来,反正不喝也都要烂掉的,方才听你们也在找喝的?不如到我院里去搬,我给你们望风!”
云慎这才起了点兴致一样,抬起眼来,不动声色地打量严骥一眼,道:“酒?”
“哪里是酒。”何誉笑着解释,“他们临波府,一向被武林里骂“马贩子”,若要说,府里最为著名的特色就是每年那些不肯外贩的马奶了吧?怎么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倒情愿卖人了?”
“我没说要卖啊?”严骥歪了歪头,道,“我方才不是说得很清楚么?替你们望风啊!”
临波府的院子正在寒松坞院子的对角,算得上相邻,不过既不相接,更不相通。
陈澍领着严骥,绕过那碧阳谷的院子,才一路顺着房檐到那临波府的院子中。
院中果真无人,大抵都出去瞧比赛去了,连留个看守也没有,那几坛马奶就摆在庭院角落,静静地堆在霞光之下。陈澍落地,搬坛子,闹出来不少响动,可院子里也没人会被惊动,她挑了好一阵,挑中一小坛,紧张地抱着,又在原处用砖压下几块银子,着急忙慌地窜上屋檐,便见严骥叼了根草,很是闲适地坐在屋瓦上。
他还问陈澍:“你方才找什么呢,怎么这么慢?”
“当然是留银钱了,我可不像你,不留点我才不安心呢!”陈澍道,又不满地问,“可以了吧,就这一坛,再别让我搬了!活像个真的飞贼似的,还有人在顶上看着!”
“我望风了啊。”严骥道,手里一指旁边的碧阳谷,“喏,李畴那铁公鸡在房里呆着呢,没察觉什么。再说你留银子也是给我留,不如直接给我得了。”
陈澍瞧着他,思考了好一阵,仍是费解:“那也不对,你让我来搬你自家东西,需要望什么风啊?”
“你不懂,这就是不走空的乐趣所在。”严骥道,换了边嘴叼着那根草,终于拍拍袍角,站起身来,“没事,等你喝到这马奶,你就知道了,只有辛苦得来的东西才美味。”
“这么大动干戈,我看你自己也没辛苦一点啊!”
不过话是这么说,那马奶不愧为特色,确实是格外鲜美。何誉才拔开其上的封口,那香气就飘散出来了,把陈澍勾得眼珠就没动过窝,挑了个何誉身边的小凳,一直眼巴巴地盯着何誉一碗碗地将马奶倒出来。
“我没喝过这种好东西耶!”陈澍馋得直催,“给我多倒点,多倒点!”
“嘴还挺甜,挺会夸的。”严骥笑了,拿起其中一碗,仰头干了,又去吃他们拎回来的饭菜,道,“我临走前,师父还想让我把这些好东西塞给那个右监大人,求她私下走动走动,官商齐心,让朝廷让什么贩官马的几成利回来,我心想这不是暴殄天物么,指不定全给她喂那老虎去了。”
“以沈右监的性子,你就算给了,恐怕她也不收的。”何誉笑着,一面说,一面递了第四碗给云慎。
“所以我就想啊,送不出去也是坏掉,不如给你们喝了,届时说是给贼偷了就成,大不了挨一顿马鞭。”严骥把碗放下,又哼笑一声,道,“你结识的这小丫头不好骗,瞧着天真,房檐上哄了她半天,愣是只肯搬回来这么一小坛,算盘打不成喽!”
云慎接过碗来,也抿了一口,接话道:“有第一回 就有第二回,沈右监不收总有人收,这不是个法子。还不如交给沈右监,她正巧还真管得着官员受贿,根本不必走动,于你也不过是多被骂一通的事。”
这桌上四人,只有陈澍一点也听不懂,学着严骥一样干了一整杯,一口气也没喘,在几人交谈的空当里闷闷地吃了两口菜。
云慎说完话,视线无意地往她那一扫,顿住了。
背着西沉的夕阳,陈澍的脸仿佛便得更生动了,脸颊鼓鼓,绯红蔓延直耳根,刚夹了两筷子的手停在原处,像是放空一样一动不动。
“陈澍?”云慎突然问。
“嗯?”陈澍应了,慢吞吞地侧头来看他,“怎么了,何兄?”
“……你叫我什么?”
“……你叫我什么?”
“何兄啊。”陈澍说,迟缓地眨眨眼睛,似是要努力瞪大一般,“你不是何兄么?”
何誉也停下了夹菜的动作,把陈澍手边那碗空荡荡的碗拿来,仔细嗅了嗅,道:“确实是马奶,没掺旁的东西。奇怪,前些时日在孟城吃酒,我记得她酒量比我还好些的。”
“你这家伙,好心当驴肝肺,我们家的马奶,怎么可能掺旁的东西!”严骥大声喊冤,道,“这姑娘不过就是喝不惯奶而已!”
“可平白无故的,怎么会喝不惯奶呢?小澍姑娘瞧着也是名门世家养大的,如今早不是那奶价千金的行情了,就连贩夫走卒一年到头也能给家里小儿喝上几口。若是当真喝不得,她自己应当知道的啊。”何誉道,他顿了顿,又伸手拍拍陈澍的肩,引陈澍看过来,道,“来,你瞧瞧我是谁?”
“你是谁……这你自己都不知道吗?”陈澍歪头,语带诧异,道,“你闹糊涂了么?”
何誉顿住,好一阵没答话。
暮霭之下,整座院落也仿佛沉寂了下来,但听得严骥爆发出一阵大笑,连道“有意思”,只是等何誉转头怒视他,他又憋着笑摆摆手,吃菜去了。
就在这个当口,那边何、严二人暗流涌动,这边陈澍立刻又转回身体,一只手撑着下巴,迷茫但专注地朝着云慎看去。
院里没有灯,这简单摆在空地上的一个小方桌和四块小凳摆得杂乱,东一个西一个,偏偏她那个小凳挪一挪,就离云慎近极了,这样撑着下巴去瞧,几乎能看见他眼中自己的倒影,脸似乎也是红彤彤的。
云慎不语,也默默瞧着她,只是不似她那样呆愣,而是平静的,静得甚至有些过了,眼神如同一潭死水,反而像是在刻意地压制着什么。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一会,直到连何誉也反应过来,撑在桌上,整个身体都往这边探,伸出手来在陈澍面前晃晃。
她才好似惊醒一般颤了一下,吸了吸鼻子,冲着云慎又道:“何兄……”
何誉只好又哭笑不得地把她拉回来,耐心地问:“你都这么叫,怎么又不认得我了?”
“我为什么会认得你?”陈澍被他拽着,有些委屈地挣脱了,说,“你这人好生奇怪。我要和何兄聊正事呢,你怎么老打岔?”
饶是何誉,也被这句话又堵得张开口,一个音也挤不出来,就这么张口卡了好一阵,终于喷了口鼻息,由着陈澍又转回了原点。
她又重新迷瞪瞪地盯着云慎。较之此前,有些精神了,好似方才已经把发呆思考的流程走过了,此时居然真又接着方才断掉的地方开始,一字一句道:
“何兄,我有正事要……”
这回是云慎打断的她。
他的脸颊动了动,似乎是在咬着牙,尔后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笑,亦或是一声难以辨认的叹息,那深邃眸子中终于露出了些微外露的情绪。
严骥吃得正欢,何誉亦正无奈地看着他们,但他谁也没看,仿佛这院中只剩下他与陈澍二人,就这么盯着陈澍,眼神冷得像是要索住她一样。
“小澍姑娘,”他轻柔地问。“你怎么认出我是何誉的?”
“这你也要问?”陈澍一顿,想了想,认真到,掰出手指来试图理清楚,却像是越理越乱,末了,一甩手,干脆地放弃了,只道,“就是觉得像……心里头好像有感觉,你身上不是有——”
“‘心里头好像有感觉’?”那严骥吃着吃着,也逗她一般,笑着插嘴进来,“有什么感觉?觉得面前这个人要乍富的感觉?”
陈澍还未答,何誉已然先一步起了身,他那张脸,就算不论那眼罩,单论眉头紧皱,嘴角下压,又是傍晚,半张脸被框在阴影之中,臭起来也是很有些吓人的。
他开口便道:“你饭吃完了没?吃完了就回你自己院子里去。”
“就吃了几口,我都睡了镇日了,肚子空荡荡的!”严骥眼瞧着是一点也不怕,倒卖起乖来,伸手夹起一块肥美的肉,连着筋骨,尽数塞进嘴里,就这么赖在小板凳上不走了,“不就是开个玩笑么,怎么还生上气了?”
“你开我玩笑,我不同你计较,开小澍姑娘的玩笑,就有些过了。”何誉正色道,又低头瞧了瞧陈澍,指着她冲严骥道,“何况她还醉成这样了!”
“我没醉!”陈澍大声地抢白道,晃了晃,反倒伸出手,指着云慎,“你瞧错了,何兄才醉了!”
此刻,云慎面上早已没了笑意,不过余晖昏沉,瞧不真切,因此不曾显得冷淡。
他说话的时候,也还记得微微弯着眼角:“为什么说我醉了?”
“因为……因为……”陈澍瞧了眼坐在对面的何、严二人,朝云慎招招手,道,“你过来些,何兄,我只同你说。”
“啊?”
何誉发出困惑的声音,低头看去,却见云慎满脸沉稳,似乎心中有数一般,二话不说便真顶着“何誉”的名头凑了过去。
“你说,他们这会听不到了。”他睁着眼睛胡诌。
“我记得我就是想把你灌醉来着!”陈澍乐滋滋地说,“怎么样,你醉了吗?你醉了吧!”
“醉了。”云慎道。
说是只同他说,可这一问一答却丝毫没有压低声量,那两人只有一桌之隔,自然听得是一清二楚。
与云慎一脸镇定不同,何誉站在小桌对角,手里还正准备去揪那严骥的衣襟,这下真是一声惊雷,手上来也不是,去也不是,瞠目结舌地听着,足足僵了好一阵,一副全然不能接受的样子,连他身侧的严骥都回过神来,趁此机会,一弯腰躲了过去。
恰好严骥也啃完了嘴里那块骨头,轻巧地把它吐回碗里,拍拍手,又不嫌事大地开口。
“你瞧瞧,你瞧瞧,小姑娘,我更欣赏你了,有这点——哎呀!”话还没说完,他便被何誉猛地从小凳上拔起来,连连叫唤,“干什么,恼羞成怒也就罢了,暴力不可取啊何兄——”
“你既不肯自己回,我就领着你回你的院子去!”何誉咬牙道。
他踹开院门,脚下淌着暮色,手里拎着这骂骂咧咧的严骥,往那临波府的院里去了。二人身影很快消失不见,但严骥断续的骂声犹在这高墙间回荡,久久不曾消散。
云慎接着也站起身来,没了那二人,他的神情更冷了,好似只要面色稍稍松动一下,只要一个缺口,那些情绪便会宣泄而出,兜头而下。
但他面前明明只剩醉得迷濛的陈澍,仰着头疑惑地望着他。
他微微俯身,拍拍陈澍的发尾,沉声道:“我看你也一点吃不了了,回房间吧,入夜了,又是深秋,容易着凉。”
陈澍竞没驳他,缓缓点了点头,听话地扶着桌子站起身,口中道:“还是何兄想得周到。”
“是是是。”
这话便有些敷衍了。
小桌上佳肴的热气似乎还在往外溢,但陈澍似乎早不在意了,哪怕一个时辰前她还为了这桌菜跑前跑后,兴奋得无以复加。她那双圆圆的眼睛一直瞧着云慎,面上表情从迷惑慢慢变了,先是眉头皱起来,接着连鼻头也变得皱皱巴巴的,看得出思索得很是艰难,整个五官都在用力。
既然要灌醉何誉,必然是有所图谋,她终于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好似忘了什么。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醉鬼。”云慎道,伸手拉过陈澍的双腕,把她往屋内引,随口道,“有你何兄照顾你呢,怕什么。”
“就是。”陈澍本能地附和道,想了想,又道,“不像云兄,还得我去照顾他!”
云慎应声回头,和陈澍那无辜的眼神一对,什么也没说,只是手指一动,把陈澍的手腕抓得更紧了些,更快地往房里走去。
谁料陈澍这一晚上不曾提起云慎,乃至于不曾想起过云慎,这甫一开口,却有停不下来的趋势。她教云慎牵着,嘴里也不停,把才才不曾说出来的话一股脑地倒了出来,脑袋一仰,来来回回地念叨:“而且他还老喜欢唠叨,管得又多,比我师父还多,镇日笑眯眯的,可又总觉得不像是真的在——”
一句,两句,她说到第三句时,云慎到底是猛地停住了脚步,也不回头,而是拽着陈澍的腕子,引她走到面前来,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又松开手来,压抑着道:“那若是有一日,这惹人厌的云兄走了,你想必也是并无留念的了。”
“我想必……”
好一阵,陈澍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云慎,只重复了前三个字,余的那半句话仿佛泥牛入海,嘴仍张着,却什么也没说,单这么张着,不明白如何合上一般。也不知是醉意又上了头,还是她当真在迟钝且不自觉地与云慎对峙着。
这小院里又安静下来。
夜风渐凉,带着些微呼啸的风声,天边最后一缕霞光也慢慢消融,那抹红色去了,才教人轻易地注意到,原来那轮圆月早已挂在了半空,不声不响,隐隐约约。
“你不是何兄。”陈澍突然皱起脸来,清清楚楚地说,“何兄才不会说出这么奇怪的话。”
夜色未昏,那论剑大比尚在继续
,各派的弟子都在外,或是趁着这几日没有比赛,抽空闲逛,或是看重这此论剑大比的,还在论剑台下仔细瞧着那些江湖散人的路数,因此,这庭院里也没有什么人气。初时因有严骥那根本安静不下来的一样的人在一旁念着,并不会教人觉得冷清,但此刻,当这人被何誉捉走,陈澍的话音落下,而云慎又并无接下话头的意思时,便显得有些过于冷清了。
也许是过了许久,也许只不过是过了一刹,只是这句话消弭得太快,才显得这安静的时间太长,云慎把手慢悠悠地收回袖中,才道:
“这话很奇怪么?你们终究是要分开的。”
“‘终究’和‘应当’是两回事。”陈澍道,“而且分离本来就是一件很认真、很教人难过的事情,不能被这么轻易地说出来。”
云慎不语,似是对此不以为意,陈澍也没管他,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又自顾自地说:
“你要是这么说,云兄该多伤心啊。”
她的声音很轻,听着不像是在回云慎的话,可也许正是这夜里太静了,银月洒下的月光都这样柔和,一成不变,因此也如此清晰地传进了云慎的耳中。
于是他又提起手,掩饰似的把袖子抖开,平稳了一下并未变得不稳的声量,才直视她。
哪怕陈澍醉得这样不轻,可她的眼睛依旧本能地睁大着,眸子黑漆漆的,里面似乎有团火在烧,像是下一秒就要燎到云慎的袖口。
“正因为这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情,所以才要这么明确地说出来。”云慎说着,越说越顺,他的眼睛仍然直视着陈澍,两人这样长而久地对望着,那冰冷的火越烧越旺,越烧越平静,以至于云慎手上的动作也不自觉地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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