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叩月觉得自己这个弟弟有些孩子气了,毕竟是要继承大统的人了,便隐晦地提醒他,君王的太过热切只会引旁人疑心谢六姑娘的清白。
徐昼被点了一下,从谏如流,忽然就安静下来,温顺地任由旁人摆弄,做好登基大典上一切该做的事情。
连日赶工,徐叩月盯着绣娘剪断了最后一根丝线,这世间仅此一件的朝服在登基大典的前夜完工,可直到破晓,这件衣服的主人都还没赶回来。
徐叩月有些惋惜。
恍惚间,人就被簇拥着站在了太庙的广场前。
刺眼的日光下是绵延的旗帜,攒动的人头整齐列队,一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长翅帽与各色的朝服。
百官俱进,跪。
徐叩月望见徐昼坐于高坛之上,层层冕服压在他身上,让人一时有些恍惚,不知那里坐的究竟是件龙袍,还是个人。细瞧过去,徐昼未褪少年气的脸上有了一分与庙堂匹配的威严。
他似乎心无旁骛。
徐叩月心里绷着的弦稍稍松了下去。
太祝持板进于左,北向跪,念着昭文:“……先皇在位二十八载,遭天下荡覆,幸赖祖宗之灵,危而复存。然仰瞻天文,俯察民心,炎精既终,行在徐氏。今复荣光荣祖,袭位,历昭明,信可知矣。承天明德,所以司牧黎元;王者承祧,所以继嗣大统……”
冗长的昭文让徐昼恍惚出了神,他又想到了那件挂在尚衣库里无人问津的新衣。谢小六,她该来看看的,这登往庙堂的路上,也有她的功劳。
他只记得那一天极其的繁复与漫长,他也没有意料之中的激动或胆怯,只是按部就班、不出一点错误地完成了这个仪式。一切好像都很失真,人们的面孔都变得模糊起来。
他与权柄,从此相依相生。
就在一日起,他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人,成了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而这一笔背后,不知掩去了多少惨烈。
待到仪式结束,一个被捂住的消息总算要呈到徐昼跟前。
没有人敢去说,最后还是徐叩月上前。然而在她开口之前,忽然听得龙椅之上的官家黯淡地开口。
“我知道了。”
徐叩月愣了,一瞬间想通了很多事情。他为那件朝服的热络,也许只是在极力掩饰失去的预感,他近乎偏执地为她的到来做好准备,仿佛这样她就一定会回来。而临近登基时他忽然的安静,破天荒不再过问她到哪了,是在逼自己以帝王的姿态接受故人已逝。
徐昼很久都没有半点表情。
他们分开不过是在数日之前,透过船舷望见的波光似乎都还历历在目。
谢小六咒骂着金陵那该死的内奸,害死了中书令大人,害得他们最后半程也得小心翼翼。但又怕徐昼太紧张了,还宽慰道,金陵已经不是岐人的地盘了,他们就剩下些残兵败将,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徐昼也是这么想的。
岐人在南边的势力已经不成气候了。
只是为了不出意外,他们才兵分两路的。
谢小六换上了他的衣服,过长的衣袖和袍角显得有些滑稽,她甩着袖子,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她不得不戴上一顶很高的斗笠,在衣服里塞了些棉花,远远看去才像一个男人的身形。但近看还是容易露馅,她只好放弃了这个假扮的游戏,在暗卫中找了一个跟徐昼身形相似的。
不知道为什么,徐昼印象中的谢小六非常高大,他也是在那一刻才发现,她不过就是普通女子的身量。
能练成与男子比肩的武功,一定很辛苦吧。
他脑子里闪过这瞬的念头。
当时只道是寻常。
与徐昼分开后没多久,谢穗安一行人就在码头被偷袭了。好在事先就有准备,一开始应对得并不算太手忙脚乱。
谢穗安将对方引进山林里拖时间。倘若他们发现这里根本没有陵安王,就会立刻调转方向去陆路上围堵。
但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在山林里设了埋伏。
她低估了对手的决心。这已经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岐人调用了江南所有的死士来完成这次扑杀。每个都是顶尖的高手,招招致命。
不过谢穗安心中闪过一丝庆幸,他们早有准备,还好徐昼没有同她一路。
她望向那些阴影里隐约闪烁的银刃,竟觉得有些畅快淋漓。这些人之中,会不会有与庞遇交过手的人?她终于能够放手一搏了。
她多杀一人,多厮杀一刻,徐昼就能多一分平安,庞遇的仇就能多报一点。
很划算。
谢穗安在山中逃了两天,与敌人战到最后一刻。她的身体像是一块破了洞的布,到处都汩汩往外流着血。她甚至都不应该再走得动路了,可她还是跑了很远很远。
到最后,她看向这个世界的目光里都蒙上了一层血色。
不知道是眼里的血影响了她,还是这世间本就这般颜色。
她和徐昼的替身被逼到了悬崖边。停下来的时候,身体才有间歇去察觉各处的痛。
她连握剑的力气都没了。真累啊,她想耍赖,甩手不干了,这样就会有个人像以前一样来哄她,自愿输给她。
一支箭射掉了男人的帷帽,他们终于发现追了一路的人并不是陵安王。
长风浩浩荡荡地穿过山林,扬起少女的鬓发。谢穗安仰着头,畅快地笑了起来。
“你们来不及了。”
气急败坏的敌人下令放箭。
漫天箭矢犹如绽放的烟花落到她身上,在意识停留的最后一秒,她想起永康二十年的夏天,她扮作男儿身在东京城,跟在谢朝恩身后混吃混喝,偷鸡摸狗,花天酒地,活像个混世小魔王。
那时的庞遇还在为自己是不是个断袖而烦恼,他们漫步在七夕节的烟火下,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焰火星子溅到了她的衣袍上,燎了她半边衣服。
她身上挂着半件衣服,窘迫地躲到行人如织的戏台后头,庞遇看着她的抹胸傻了半晌,忽然吓得叫了一声,窜出去老远。小六以为他不回来了,没想到过了一会这愣头青又涨红着脸跑回来,愣是斜着眼睛不看她,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丢给她,才气呼呼地走了。
她哄了他好久,可这人居然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但谢小六知道,因为他看到她就会脸红。
他大概是这世上脑子最不会转弯的人了。耿直得让人总忍不住要捉弄他,看他满脸涨得通红,气急败坏,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然后她才得意洋洋地收手。
他们在永康二十年的秋天相爱,他在漫天飘落的秋叶里第一次颤抖着亲吻她。
他们紧紧握住彼此的手,怀抱着天真的希望,以为一切会越来越好。那时的他们并不知道,原来那已经是最好的岁月了。
然后他死在无人问津的雪山里,然后她坠落在新朝建立的第一天。
她想,徐昼应该顺利到金陵了吧。要说唯一有什么遗憾,至死她没能对谢朝恩说一句,我原谅你了。
不过没关系,谢朝恩是个狠人,他有办法说服自己的。
她的使命完成了,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找庞遇了。再见面时,定要换他来哄她。她要兴高采烈地跟他比划,她有多么的厉害,杀了多少敌人,现在他一定打不过她了。
年轻的帝王坐在空旷的太极殿中放声大哭,手里捏着一角被荆棘留下的衣袍,那是永康二十年被烧毁的半片衣袍,化成了蝴蝶飞到了他的手里。
这是人们能寻到关于谢穗安的最后一样东西。
第132章 千古恨
天气乍暖还寒,一夜之间,急风骤雨,春花匆匆谢,望雪坞悄无声息地披上了素色白幡。
新碑又添一人,满园声泪俱下。
谢却山此时还在府衙里议事,南衣恍恍惚惚地走在街上,脚步游离着,半天才走出一条街的距离,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这个勇气将谢小六的讣闻告诉他。
也许她还在期待什么,可能只要磨蹭一下,就会传来这是个乌龙的反转,鲜衣怒马的谢小六会在下一刻凯旋。
又或者,这会不会根本就是个噩梦?
周遭的喧嚣声飘渺无定,倏忽间出现了一个明亮而清晰的声音。
“嫂嫂!”
南衣骤然回首张望,茫茫人海,路人行色匆匆,唯独不见那一张熟悉的面庞。
幻觉却越来越浓烈。
好像有少女挽着她的手,愁眉苦脸又无比认真地说:“嫂嫂,接下来的任务,只会更艰难。”
她又冲到她面前,喝出了一马当先的气势:“谁也不能欺负我嫂嫂!”
转而明眸善睐,含羞带怯:“等天下大定,新帝登基,我们就会成婚。”
忽然,小六困惑地回头看她。
“嫂嫂,你怎么哭了?”
南衣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她朝面前的小六伸出手,可一用力,幻觉就消失了。她突然又回到了这个吵闹的人间,却没有小六的音容笑貌。她的脚下终于没有力气,蹲在路边大哭起来。
南衣接受不了。她甚至都没跟小六说一句谢谢,她不堪的人生是在小六的善意之下才开始重建的。她也还来不及跟小六坦白,最早她骗过她,她不是雁,雁是她恨了那么多年的兄长。
她总害怕自己露馅,不敢那么靠近小六,所以她们才失去了那么多亲密的机会。她们应该抱头痛哭,应该关起门来私语着女孩子的心事,在一盏温暖的烛火下说着爱,说着恨,闪动的泪光在嬉笑怒骂中被抚平。
谢小六是田野里最饱满的那一株稻穗,阳光和甘霖在她身上有了具象的体现,人们一看到她,就会相信丰收的盛世终将会来临。
可是那株稻穗,怎么会先在风里消逝了呢?
南衣哭得肝肠寸断,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可人们只是瞥了一眼便路过了,乱世里最不值钱的就是眼泪,每一日这样的哭泣都会在街头上演无数次。
生离死别,好像已经成了一件寻常事。
忽得一阵马蹄声掠过,路人闪躲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南衣鬼使神差地抬头,泪花还在眼里攒动着,却见似乎是贺平着急忙慌地往家赶。
贺平也看到了南衣,猛勒缰绳停下。
“南衣娘子——”
“出什么事了?”南衣抹抹眼泪,察觉到有些不对。
贺平满面焦急:“公子方才在府衙议事,得知六姑娘被岐人伏杀,坠入折江岭悬崖尸骨无存的消息后,一言不发地夺了一匹马,甚至连家里的灵堂都没有回,直接出了城门,谁也拦不住!”
他要去哪?她还能去哪?
南衣有了个猜测,连夜奔袭赶到折江岭,果然在这里看到了谢却山的马。
他要带小六回家。
这是一处险峻的悬崖,江水在此处被高耸的山峰阻拦,骤然拐弯,故名折江岭。
人若从悬崖上坠下来,掉入滔滔江水中,几乎就是粉身碎骨,踪迹难寻。
天色将明,岸边浅沙留下一排隐约的脚印,谢却山已经从狭窄的岸边涉入水中,独自一人一寸一寸地找寻着。
岸边的枯木,江中的礁石,惊涛凿出来的洞穴,他疯了似的,一切蛛丝马迹都不放过。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南衣还是愣住了。她很少见到谢却山这般不顾一切偏执的模样。在经历老师的死之后,她以为他早已练就了应对死亡的本领。
原来人在生死面前依然是不堪一击的,只是用漫长的岁月做好了准备,一次次预设着最坏的场景,置之死地而后生。
可是那些没有准备好的部分呢?
谢却山绝没想到会迎来谢小六的死讯。
他可以死,但那些他竭力守护着的人……怎么能死呢?
他的妹妹,一直都是幸运又勇敢的女子。她有着绝对的善良,她信奉公平、正义,她没有辜负任何人,没有做错任何事,她还在迎风绽放的最好花季里,首当其冲不该是她。
他甚至在想,是不是他身份的变化让她为难了,她不知道该恨他还是该原谅他,索性用一种决绝的方式决断。她从来都是一个没有中间地带的人。
他素来不爱表达,很多话他从来都没有说过,也不打算宣之于口。可他后悔极了,那天他应该去哄哄她的。
他应该在那天死皮赖脸地和自己的妹妹重归于好,尽释前嫌。
也不会在此刻寄托于尸骨无存这四个字。
没有尸体,会不会还有生还的希望?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南衣望着谢却山寻觅的背影,只觉胸膛膨胀着一股强烈的酸楚,紧接着燃起一股希望,心跳也越来越快。
她也跟着挽起裤腿,涉入江中。
她的无力感突然有了一处可以安放的地方,也许他们不用面对这残酷的离别,说是一种逃避也好,一种濒死之人抓住浮木的疯狂也好,万一呢,万一能够找到呢。
哪怕她是有理智的,她知道朝廷肯定已经派人找过了,但一无所获。她知道已经过了好几日,这种寻觅会有多么的徒劳。但此刻这些也被丢之脑后,他们只关注着眼前的江流,在机械的寻找中获得一丝还能站起来的力量。
过去他们也拥有过被老天爷偏爱的化险为夷的时刻。
谢却山看到了南衣,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共同的默契,在被放弃的每一个瞬间里去寻找奇迹。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跟她一前一后地走着,无言地寻觅着。
江水在缓慢地退潮,露出更多的浅滩来,可依然什么都找不到。
小六啊,别躲了。
回家吧。
谢却山有种错觉,他的躯体在麻木而无望地做着寻找的动作,可真实的他却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俯视着悬崖下的他们。在山川江河前,如蜉蝣般渺小的人们,无论怎么呐喊,都得不到回答。
忽然一个猝不及防的大浪拍过来,谢却山险些也没站稳,他下意识回头看,却已经看不见南衣了。
某种失去的恐惧忽然攥住了他的心脏,他甚至都来不及思考,就疯狂地朝南衣所在的方向涉水而去。
哗啦——快到近前,才听到拨水声,南衣摇摇晃晃地从水里站起来,谢却山连忙抓住了她的手,生怕她也会被江水冲走。
他想说什么,可看到了她格外悲伤的眼睛,他停顿住了。
“我好像看到了什么。”南衣怔怔地道。
最后一波浪潮便在言语间悄无声息地褪去,谢却山望向这片暴露的乱石滩。有一块地方的石头支离破碎,依稀可见一个被砸出来的浅坑。乱石之中插着一支断箭,唯有箭身,不见箭头。
谢却山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近乎颤抖着拾起这支箭矢残骸。这是岐人所用的兵器,上面雕刻着黑鸦堂特有的花纹。
已经从中间被硬生生地折断,裂口还可见渗入木心的血迹。
那时惨烈而无声的场面,竟在此处得以窥见。
谢却山的理智开始一寸一寸回归躯体,逐渐清醒过来。
这也许是谢小六坠落的地方。尸体已经被江水冲走了,只阴错阳差留下半支敌人的箭。
另外半支最尖锐的部分,已经永远地留在了她的身体里,她将用血肉使其腐烂,使其磨灭。
那是她的决心。
谢却山跪在浅滩上,捧着那半支箭矢,低头悲泣。他的妹妹太坚决了,化成滚滚江水东逝去,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南衣上前抚慰抱住谢却山,他紧紧地抓住她,一直没有动弹。潮水一遍遍冲刷着他颤抖的脊背,他似乎想要在这种巨大的虚妄与失落中获得一丝确信。
他能抓住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了。
回程路上,他们都失去了策马的力气,只是缓慢地牵着马前行。
行至半途,前方有人策马疾驰而来,面色焦灼。
来者是宋牧川,他翻身下马,急急朝他们走了几步。
谢却山已经他的神色上察觉到了一丝紧迫。
“朝恩,前线急报,岐军以韩先旺为主帅,五万大军已过商阳关,直逼虎跪山,比我们预计中早了半个月。”
谢却山和宋牧川已经猜到岐人的下一个动作必是大军压境,开始准备守城之战,但推算岐人从汴梁发兵,无论如何都要行军二十日有余,却没想到会来得如此迅速。
恐怕完颜蒲若在得知谢却山未被除去时,便料想到沥都府有变,已经做好了第二手的准备。
秉烛司在沥都府大败岐兵后,完颜蒲若便杀了沈执忠,悄无声息地从金陵离开,此后拦截官家的最后一战,都是她的声东击西、混淆视听,她用各种手段让南方新朝自顾不暇,无法快速集结大军,另一边则派出自己的军队向南开拔。
兵贵神速,她在劣势中迅速就找到了破局之法。
谢却山慢慢抬头,眼中的哀痛悉数化为凛冽恨意。他第一次露出如此直白的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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