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甘棠夫人心如明镜,热血上头的年轻人可就不一定了。
“莫说她一个深宅妇人了,为了我大岐的胜利,就算屠了满城,对我来说,也不足挂齿。”
完颜骏手上的力一分分加重,甘棠夫人的面色由红转白,喉咙里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了。
“说,禹城军藏在哪里?”
唐戎急了:“他们逃得匆忙,没来得及知会我!我不知道!”
“那禹城军的计划是什么?”
唐戎沉默了一瞬,这沉默昭示着他的知情和犹豫。
甘棠夫人痛苦地朝他摇了摇头。
这个反应,让完颜骏当即笑了起来,手再收紧,手背青筋暴起:“你可没有时间再想了。”
看着甘棠夫人的气息越来越弱,唐戎终于慌张地吼了出来:“我们想抢走龙骨战船!”
完颜骏陡然松了手,甘棠夫人瘫软在地上。完了,什么都晚了。她眼前一黑,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让她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他面上露出几分深思。这个目的,他竟然没想到。
一直以来,他们都是在围绕陵安王作战,一路来到沥都府,反而陷入思维顺势,被一叶障目,总是在想他们想要通过什么瞒天过海的办法最终送走陵安王,却忽略了近在咫尺的最佳方案。
龙骨战船本就是用于作战,攻是一座移动的军营,守能成一座堡垒,禹城军抢走它,就能为陵安王杀出一条血路,护送他直达金陵。
难怪完颜蒲若要让他阻止下水仪式,定是禹城军将抢船行动放在了那一天。
幸好他审出来了!否则花那么大力气造的龙骨船,就成了为他人做的嫁衣了。
完颜骏只觉后怕,又觉庆幸。他迅速就反应过来,禹城军一定还会盯着龙骨船,只要守住船坞,就一定能蹲到他们,将叛军一网打尽。
“把这两人带回大牢——”目光扫了眼唐戎和甘棠夫人,顿了顿,又道,“不,还是让他们留在望雪坞里吧,免得禹城军起疑。守好这里,一只苍蝇都不能进出。”
“是!”众士兵领命。
听到这番话,站在院墙外留意着动静的谢却山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个看起来非常合理的目的,看来是骗过了完颜骏。
宋牧川情急之下来找他,就是想让他帮忙演一出戏,禹城军的事情瞒不住了,索性将计就计,让完颜骏把兵力都留在龙骨船上。
入水仪式取消了,但船一定得炸,船上,要有尽可能多的岐兵,才能达成目的。无法让他们全军覆没,能消灭一部分也是好的。禹城军的人数不占优势,只有先削弱岐人的兵力,事后就算正面对战,也能有优势。
唐戎是事先就知会过的,让他来演这出苦肉计。但甘棠夫人并不知情,她其实才是这场戏的主演,她的情绪越真实,就越能增加唐戎供词的可信度。
谢却山觉得对不起二姐,把她架到那个危险的位置上,寻常妇人,怕是胆子都要吓破了,可情况危急,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此刻虽然侥幸将假消息递给了完颜骏,但谢却山还是有点无力,一直以来,他似乎都在牺牲自己和身边的人,但是这是他不得不做的选择……没来由的想到了南衣,可能让她离开真的是最好的选择。
最后几天了,他必须要留住完颜骏的信任,不能功亏一篑。若是能提前探得一点情报,对时局都是至关重要的。章月回为他争取到了几天宝贵的时间,他得在这几天内帮宋牧川完成最终的计划。
这时,子夜冰凉的更声遥遥响起。
涅槃计划,前一天。
章月回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想着,秉烛司成与败,跟我有什么关系。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本就是一条死路。人自己不中用,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他当然是最大的赢家了,远离纷争,全身而退,还能抱得美人归。
他有什么好睡不着的?
偏偏就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心里不安得很。脑海中掠过吉光片羽,半梦半醒间,仿佛中间的这些年都不存在了,他同寻常一般回到了汴京家的老宅,一推开门,却见故里野草疯长,满目衰败。
吱呀一声房门猛地被推开,章月回惊醒,后背压出一身冷汗,刚喘了口气,听到骆辞紧张的声音自帐外传来。
“东家,岐人追来了。”
章月回想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奈何一条腿使不上劲,憋红了脸,才勉强起身,有些着急地道:“追上来就准备跑啊,杵在这里做什么?”
“东家,您受伤了,经不起山路颠簸,属下认为,还是伪装一番,走官道如何?”
“不成,这太危险了。”章月回立刻回绝。
“可是您这腿,无论走哪条路都行不快……倘若在荒郊野岭被追上,咱们的人都不好及时增援。您不考虑自己,也要考虑南衣娘子呀。”
章月回默了默,骆辞的说法并不无道理。怪就怪在他是个伤员,拖了后腿。
骆辞小心翼翼地提议:“东家,要不然……兵分两路跑?让南衣娘子从原定的路线撤离,属下护送您从官道走,到时候就在前头胥屏县汇合。”
“我肯定不能一个人走。”南衣拎着包袱走了进来,打断了两人的争执。
南衣看了骆辞一眼:“我得待在你们东家身边,死也跟他死在一起,不然他老以为我要跑。”
南衣分明说得很自然,还带着几分的打趣,可这话落在章月回耳里,倒叫他脸上一红。
搞得好像他是什么偏执狂一样,明知道危险还非得把她绑在身边。
“不用说了,骆辞,你安排南衣先走,我垫后,就这么定了。”
逞英雄嘛,谁不会啊。
他章月回还干不过区区一个完颜骏了?
“你别说气话,”南衣无语地瞪了他一眼,“你要真让我一个人走,我可就自己跑了。”
“你才不会。”章月回自信满满地道。
南衣还在跟他一来一回斗着嘴,像是在故意放松紧张的离别气氛:“你就这么确定?”
“你舍得吗?”章月回突然抬眼,委屈巴巴地反问。
“……”南衣哑然。
“东家,南衣娘子,还是赶紧上路吧,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章月回拄着拐,艰难地朝南衣走了几步,站定在她面前,伸手抚了抚她的面。
“这里到胥屏县就一日多的路程,你可别太想我。”
出乎意料的,南衣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打掉章月回的手。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看着章月回,道:“你也别想我。我们很快……就会再见了。”
章月回嬉皮笑脸地回答道:“这话怎么说得跟见不到了似的?”
南衣面上掠过一丝古怪,很快便用插科打诨的神情盖过:“我是怕你拖我后腿。我告诉你啊,就等你一日,过时不候。”
章月回笑:“你若来晚了,我会一直等你,等到你来为止。”
南衣愣了愣,他分明说得虚情假意,可好像又很认真。
她正心虚着,接不下这话了,背起包袱就大喇喇地往外走:“走了。”
“骆辞,你安顿好她,一定得派人全程护送。”
“是,东家。”
骆辞紧接着就跟了出去。
马厩里,骆辞给南衣牵了一匹马,递上一张羊皮地图。
“鸦九从青州崖道观出发,现在已经快到沥都府边境了,你从这条近路追,也许能在半日内追上他。”
南衣接过地图,塞入袖中。她和骆辞联手骗了章月回。
骆辞来找她,告诉她鸦九查到了涅槃计划核心的情报,但东家并不打算管。他直言不讳地表示,希望南衣能离开东家,她有她的家国大义,但东家绝不是她的同道中人。
沥都府里,有南衣的爱人、好友,还有无数无辜的百姓。倘若涅槃计划失败,所有人都会死,她不能不管,她必须要在鸦九进沥都府之前拦住他。
她不想去评判章月回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他做什么决定都无可厚非。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而且不管怎么说,他对她都是付出了真心的。她答应跟他走的时候,确实已经做好了跟他共度余生的准备。但强求来的事,终归是脆弱的。
她要食言了。现在开始,是她欠他的了,如果没有机会再见,那就等下辈子,下下辈子,她再一点点还他。
“倘若我能杀了鸦九,还能全身而退回来,那再好不过。倘若我没回来,你就同他说,我死了。让他别等,让他余生快活。”
南衣翻身上马,一骑绝尘。
第124章 困兽斗
章月回坐在马车里,夜色披了满身,他安静得像是一尊雕像。任由车身摇晃,光影葱葱茏茏,他都无动于衷。
走了吧。
这个女人可真狠心。
他闭上眼,感受着在这片土地的颠簸,每一次起落都会给他的伤口带来疼痛。只是奇怪的是,他反而有些抽离,并不沮丧,也不失落,只是接受了。
他知道她和骆辞的计划,但他没有戳穿,他甚至还专门暗示了骆辞,不要告诉南衣,生怕他想不到那里去。
他在离她最近的时候,在他们最有可能在一起的时候,却选择了放手。
掩耳盗铃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人可以骗千万人,唯独骗不了自己。他分明知道,在她愿意为了救谢却山跟他走的时候,他就已经一败涂地。
是他非要强求,不到黄河不死心。他本以为他们之间的龃龉会出现在南衣身上,最后发现,是他过不了自己心里这关。
他想要她自由快乐,那他怎么能先剥夺她自由选择的权力?
可拧巴的是,他又不想做一个大方的好人。他不就是强盗吗?抢都抢来了,却要做个君子,岂不好笑?
他不想当着她的面对她说,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我愿意放弃。
然后引得执手相看泪眼,矫情兮兮的。
他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人,他才不会闲得没事去管秉烛司的烂摊子。只有这样,所有人都会认为他还是那个自私的人,她才会毫无负担地离开。
他也不是在搞什么圣人的那套作派,他就是不想要了。
对,不想要了。
一滴泪从章月回的眼角滑落,他自嘲地笑了起来。分明此刻没人看着,但还是若无其事地抬手拂掉了这滴泪。
他反而有些如释重负。
也不仅仅是对南衣,或许在内心最深处,他不想看到秉烛司输。
从利益上考虑,秉烛司赢了,能拖出岐人追杀他的脚步……也还有一些别的什么难以名状的情绪,若有似无地纠缠着他。
好像是那些跨江而来,北上的梅雨水汽,带来都城和故乡的潮湿,无孔不入地钻进人心里。
他想置之不理,可又抵不过内心的煎熬。
放她去杀鸦九的这一刻,往后余生,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时候,他的良心都不必为此刻的袖手旁观而备受折磨。
看似是他成全了她,其实她也在成全他。
但他也知道,杀鸦九,难如登天。他尊重她选择的命运,哪怕最后她为理想牺牲,哪怕她死了……
哪怕她死了。
章月回的拳头越捏越紧,额角青筋突突地跳着,极力忍着翻涌的情绪。
她死了,那是她的选择,跟他无关了,不是吗?
涅槃计划,当天。
几匹黑马掠过密林。马上之人是日夜兼程赶回沥都府的鸦九和他的手下。
他在青州查到了重要的线索——沥都府秉烛司在大量地制作火药。
他已经来不及传信给远在金陵的完颜蒲若了,他必须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沥都府报信。
但接连几天的大雨,山体滑坡,滚落的巨石挡住了鸦九一行人的去路,改道会平白增加好几日的路途,鸦九当机立断,掉头去附近的村落,花钱雇村民们即刻清理山道。
也因此,鸦九在村落外的小茶棚里停留了一会。
茶棚里三个伙计在前后忙活着。大雨降得厉害,棚顶漏了水,两人抢修,也没顾得上招待客人,只潦草地上了几壶茶。
鸦九一行人十分警觉,并不喝任何外头的东西,只是无言地坐等山路挖通。
那三个伙计叮叮当当地修着茶棚,没想到越修越漏,也不知道搞坏了什么,哗啦一声,整个茶棚从中间开裂,顶上的积水瞬间倾泻而下,浇湿了坐在棚里的客人。
伙计们惊呆了,连忙上前道歉,试图用手中的毛巾给他们擦拭水迹。
鸦九刚好沉浸在一团乱麻的思绪中没反应过来,这变故又突然又措手不及,在那三个伙计围上来的时候,他也只有满心的怒火。
却不想就在瞬息之间,那三人就拔出藏在袖里的武器,了结了他的两个手下。鸦九武功在众人之上,虽被偷袭落了下风,但立刻反应过来,压着桌子翻身一滚,退到三尺外。
头顶一阵锐利风声,一个灵巧的女子从棚顶偷袭,剑光合着急速坠落的雨滴一同劈下,千钧一发之际,鸦九硬是用手臂接下了一剑,反手卸了女子的兵器。
紧接着,弩箭便朝鸦九射来,他堪堪护住命门,身上却也难免中箭。
南衣知道鸦九难缠,这些也只是为了先削弱他的实力。最后两个死士也从暗中闪出,几人与鸦九缠斗起来。
骆辞给了她五个任她调用的死士,她不敢硬拼,只能先在他们的必经之地制造一场滑坡,拦住鸦九的去路,又在这里盘下了一天的茶棚,埋伏鸦九。
即便占尽上风,黑鸦营的首领依然恐怖如斯。
地上横七竖八的都是尸体,鸦九已经精疲力尽,但他还是缓缓地站了起来。
终于……都死透了吧。
这是一场恶战,他手中的刀都劈到卷了刃,最后,他还是以微弱的优势赢了。
他是黑鸦营的首领,是完颜蒲若麾下最厉害的战士,想让他死,没那么简单。
鸦九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外走,忽然,脚踝被人扯住了。
他低头望去,那个女子竟然还有气息,她已经受了很重的伤,但仍用最后一丝力气拽住他离开的脚步。
“你休想……回到沥都府!”
大雨撕破了天幕的一角,无数雨滴像是利箭争先恐后扑向大地。
鸦九有种错觉,这不是一个女子最后的挣扎,而是在九重天的裂缝中,传来了神祗的命令。
这道命令,不可违背,终会达成。
这错觉让鸦九心里一惊,他立刻举刀,狠狠地劈下去,要把这将死之人彻底按进地狱里——
沥都府。
遮天蔽日的乌云掩盖了日出,夜色从万物上褪去,紧接着一层压抑的灰白便爬了上来。
望雪坞俨然成为一座巨大的寂静牢笼。
甘棠夫人终于醒来,在她意识的最后一幕里,禹城军经营已久的计划被公诸于众,形势已经到了最糟糕的时候了。她惊恐地坐起来,害怕自己醒来后会面临早已崩塌的世界。
但入目的只是一间狭窄的柴房,重伤的唐戎靠在柴堆上小憩,他们的手不知何时握在一起。
甘棠夫人吓了一跳,连忙松开了自己的手。
唐戎被她的动作惊醒,艰难地坐直了身子,朝她挪了挪。
这个靠近让甘棠夫人心头一虚,像是有什么在拨弄边界的琴弦。她想起昏迷前的场景,他为了救她发疯般的神情,她不敢去想这背后的含义,想开口说话,嗓子却哑得厉害,发不出个完整的音节,只能往旁边退了退。
唐戎朝门外使了个眼色,她这才看到外头站着守卫,里面稍微大声点说话都会被听到,唐戎大概是想对她说什么才挨过来的。
甘棠夫人这才不躲了,任由他附过来,在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道:“夫人,供词是假的。”
甘棠夫人愣了愣,有些反应过来了。
是唐戎为了救她,说了个假的情报,还是这本来就是一场苦肉计?
她抬手抚了抚唐戎肩头的伤口,张了张嘴,却还是发不出声音,只能用试探和困惑的目光看他。
唐戎懂了她的意思,脸上分明是忍着痛的神情,但还是若有所指地回答:“不疼。”
甘棠夫人颤抖着吐出一口气,忐忑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下来。
这么说,还有胜算。
她又想到了昨晚谢却山的反应,难道,他也在配合着演这出戏?
难道他是……
过去无数个古怪的瞬间涌上在甘棠夫人的脑海,她不敢相信,但她又是毫不犹豫地就相信了。
她以手掩面,悲喜交加,忽然就呜呜哭了起来。
而此时,谢却山正在完颜骏的府上。
他近乎死皮赖脸地跟着完颜骏,主动给他出谋划策,好在完颜骏的心思全扑在歼灭禹城军上,他其实不擅长领兵作战,这会也需要一个人一同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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