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骏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不消多时便将阿典的背景全调了出来,发现他家中有一个老母和两个弟弟,便用他家人的性命威胁。
说到这里,奄奄一息的阿典忽然悲愤道:“反正我的家里人都被杀了,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有种就直接杀了我!”
这让完颜骏起了疑心,好端端的,怎么会全家被杀?
他换了个策略,让人给阿典松绑,和颜悦色道:“你有什么冤屈,尽管同我说,我来替你做主。”
这招竟起了作用,攻破了阿典的防线。完颜骏趁机加码,几番保证,这才让他说了实话。他看上去是鹘沙的心腹,实际上是在帮鹘沙做一些见不得光的腌臢事,他内心不愿,但奈何鹘沙以他家人的性命为要挟,只能忍气吞声。偶然一次,他得知原来自己家人早就死于鹘沙之手,于是悲从中来,便想杀了鹘沙以报私仇。
而他在鹘沙身边,对鹘沙的一些行动和谋略了如指掌,他选择今晚在船舶司动手,因为今晚鹘沙要做局要害谢却山和宋牧川,他身边的近卫都将注意力放在那两人身上,反而忽略了保护鹘沙这件事。
这时,一直不出声的谢却山问道:“你说鹘沙要害我和宋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阿典回道:“鹘沙将军这些日子在沥都府中闹得声势浩大,但始终抓不到一个秉烛司的核心人物,得到的情报也都是鸡毛蒜皮。可他调来黑鸦营的时候,向朝廷立了军令状,绝不能一无所获,空手而归。所以他就想诬陷船舶司的主事宋先生是秉烛司党人,而宋先生跟却山公子是旧友,这样便能趁机咬死他们二人是同党,就能将沥都府里所有与他抢功的人全部踢出局。”
完颜骏皱着眉,狐疑地打量阿典,并没有完全相信——这一句证词,就将谢却山摘得干干净净了,这也太天衣无缝了一些。
他还是觉得阿典所说自己与鹘沙的矛盾,似乎有些怪异。什么样的矛盾,什么样的秘密,能让这主人和心腹自相残杀?
“你先前为鹘沙谋划的,究竟是什么事?”
阿典的目光明显退缩和犹豫了,低着头不肯说话。
“他要拿你全家的性命做要挟,这件事必然十分重要——你若不说,今日,你就是杀害将军的叛徒,而鹘沙则会变成为国而死的义士。你家人的冤屈可就永不能见天日了!”
阿典沉默半晌,咬咬牙,才道:“是禹城军的事!”
完颜骏一愣,没想到兜了一个大圈子,又绕回到自己最忧虑的这件事上来。此事关乎他的身家性命,他立刻紧张了起来。
“那晚小人在地道里确实看到了禹城军,还与他们打斗了一番。忽然井口就爆炸了,但小人离爆炸点远,所以只有我一人侥幸生还……我回城去寻鹘沙将军,以为将军会念我身残,放我归乡,没想到将军十分不甘心,非要让我留在沥都府作伪证,说井底根本没有禹城军,这样便能将一切罪责都推给完颜大人。”
这是完颜骏的心魔。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想知道,那天晚上,他到底有没有炸死禹城军,是鹘沙放出假消息害他,还是秉烛司真的摆了他一道。
显然,前者是鹘沙的错,后者是他的错。他心里当然有一个倾向的答案,他无比希望这是一个鹘沙的骗局,这样他就无罪了。此时听到如此明确的指证,他绷了那么久的弦一下子便松了下来,他必须相信!
他的一切疑虑瞬间烟消云散,随即便怒不可遏起来。
鹘沙为了抢功,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接着说!”
“鹘沙将军让小人伪造了禹城军还存活的假证,这才能从王庭请来黑鸦营助他成事。黑鸦营来了,依然没有查到关于禹城军的线索。将军怕此事露馅,便再次买通一个犯人,让他谎称自己是秉烛司与禹城军接应的人,还说禹城军就藏在虎跪山的山阴处。”
至此,真相似乎非常清晰了,卸磨杀驴的事,并不新鲜,这一切都是鹘沙的贪心所致,他是自作孽不可活。
谢却山心里都要为章月回鼓掌了,他只交代了他四个字,他便将事情圆得这么漂亮。章老板到底是花了多大的价钱,才能让这士兵说得有条有理、循序渐进,受刑招供的把戏也演得有几分真切,彻底把完颜骏带到了坑里。
想来小兵嘴里死去的家人,这会已经被归来堂转移走了好好养着呢。至于鹘沙——死人背多少黑锅又有何妨呢?他也不可能掀起棺材板为自己辩驳了。
这套供词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不管完颜骏是不是全信,他想让自己在禹城军的事上脱罪,他就必须认下阿典所有的话。
章月回这样的人不是朋友,却是对手,让人后怕又惋惜。
完颜骏和谢却山走出大牢。月夜清寒,两人都是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剩下的,就是他们之间的事了。完颜骏屏退众人,向谢却山开门见山。
“说说吧,却山公子,你到底想要什么?”
完颜骏这么多疑的人,又刚经历过如此低谷的时期,他对周围人的信任度都非常低。
谢却山在这件事里表现得太天衣无缝了。他没有参与到鹘沙和完颜骏的任何纷争里去,分明是最大的受益者,可他今晚却主动来找了完颜骏,等于将泼天的富贵拱手让给了别人。
看不出所求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以完颜骏对谢却山的了解,他可不是一只待宰的羔羊,更不是一个无私的人。
“完颜大人,我有私心。”谢却山无比坦诚地回答道。
完颜骏的态度松了下来,他直觉这是谢却山的真话。
可偏偏假话,便是和真话掺杂在一起说的。
谢却山接着道:“黑鸦营虽然是鹘沙请来的,却并非只听鹘沙的话。鸦九背后是长公主完颜蒲若,想必她正盯着沥都府里的一举一动。鹘沙先前做的荒唐事,做了便做了,幸好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朝廷真正在意的是,谁能成事。只是无论是谁,都不能是我,我无帮无派,有功却无根基,回朝之后,日子未必会好过。”
完颜骏明白过来,大家都认为沥都府是囊中之物,在抢这座城的功劳,可倘若这功劳被一个汉人占了,朝中的新贵族旧贵族脸面何在?到时候谢却山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但面上,还是要客客气气地推托几句:“你是韩丞相的心腹,他怎么会不保你?说到底,帝姬的事情上,我确实犯了错,朝廷未必会再信任我。”
“鹘沙都能立下军令状将功抵过,大人为何不能?”
而且没了鹘沙,沥都府里,只能是完颜骏来管。黑鸦营只是间谍组织,完颜蒲若野心再大,也管不了一支军队。明面上,依然需要一个统领者。
“我不求功劳,可以将手上实权都交予大人,只求大人一件事。”谢却山坦坦荡荡。
完颜骏面色一凝:“哦?”
“沥都府毕竟是我的家乡,我的家人都在这里,人非草木,很多事情,我难保没有私心。可这怕会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令我自身难保,鹘沙的事便是前车之鉴。而只有大人做沥都府真正的话事人,才能不让旁人指摘。我想求大人,无论沥都府形势如何,保我家人好友平安。”
主动将自己软肋交出,这便是谢却山诱完颜骏信任的手段。
他要的是完颜骏到黑鸦营面前,将今晚的事交待一遍。阿典是完颜骏审出来的,他的供词是有可信度的。
谢却山知道,自己的嫌疑已经很难完全洗脱了,但是可以利用完颜骏,暂时拖一阵子,能拖到宋牧川成事之后,他的任务也算圆满完成。
“好,我答应你。不过……公子还要再等等。今晚整件事、船舶司、宋牧川,我都会自己彻查,包括方才这些口供,我也会再确认一遍。”
“那我就安心等大人的消息。”
谢却山彻底松下一口气。
无非就是派人去虎跪山山阴处搜搜有没有禹城军的痕迹,再去船舶司翻一遍。
不过,禹城军早就不在虎跪山了,就算他一寸寸搜,也什么都搜不到。
至于宋牧川和船舶司……幸好宋牧川一把火烧了架阁库,他在造船一事上动的所有手脚都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妙的是,这件事也能推给鹘沙。
就说他分明知道查不出任何证据,为了制造些疑点,自己烧了架阁库。反正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架阁库起火的时候宋牧川是不在场的。
当初想拿来咬死完颜骏的这些证据,如今阴错阳差都用在了鹘沙身上。虽然这是无奈之举,但也好过全盘崩溃。
经过了惊心动魄的一晚,谢却山现在非常想要回家。
他想见南衣。
可在尘埃落定之前,他还得再等等。
第104章 苦昼短
南衣分明记得自己昨夜倚在榻边的雕栏小憩,再醒来时,入眼的却是一件淡紫袍衫,是男子的肩头和胸膛。她一惊,发现自己靠在章月回肩头睡着了,猛地想坐直身子,后颈却被人按住。
“慢慢起。”章月回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昨夜南衣不肯在章月回房里歇下,说等宵禁一解就回去,两人枯坐一夜,将船舶司的事里里外外都盘了一遍,聊到最后实在困得不行,连章月回的声音都有些气若游丝起来。忘了话题是在哪里断掉的,渐渐的两人都没了声音。
脖子确实有些僵,南衣顺着章月回手上的力,慢慢地坐直了身子,对上他的脸,莫名有些尴尬。
动作里有着说不出的熟稔。
忽然想起过去有很多个清风拂面的夜晚,两人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乘凉聊天,聊到昏昏欲睡,她借着半分清醒半分昏沉,故意靠在他的肩上睡去。
而昨晚,显然是章月回特意坐到了她身边,还把格在中间的小案几移开了。
他这个人,浮夸起来很浮夸,让人像是雾里看花,总觉得他游戏人间,没有半分真心,可也有几个瞬间,她感知到他心底里还是有着润物细无声的暖意。
南衣欲盖弥彰地站起身:“天亮了,我要回望雪坞。”
“急也没用,谢却山不会那么早回去的。”章月回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南衣被直接戳破了心思,狡辩道:“我是怕一夜没回去,甘棠夫人着急找我。”
章月回却拉住了她的手,漫不经心地将她手上的镯子拨了一圈。
他的指节很凉,没吃过苦的手,指腹没有茧子,碰在肌肤上如玉般光滑冰凉。她忽然就想到了谢却山,他的手微有粗粝感,永远都是滚烫的。
那么不一样的两个人,而她一想到他,竟有些归心似箭。
她下意识地就抽回了自己的手。
章月回的眸子暗了暗,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道:“镯子不许摘掉,不然我怎么救的谢却山,就能怎么出卖他。”
南衣沉默了一下,忽然问道:“这镯子上包了多少金?”
章月回一愣。他跟她说情谊,她问他价格。他的话口真是被堵得死死的。
他哑然失笑:“你走吧。”
南衣悄无声息地回了望雪坞,先跟甘棠夫人报了个平安,她不好多说谢却山在这其中都做了什么,只说宋牧川安全了。
阖府上下同往常一样,热热闹闹地用着三餐,鹘沙死的消息根本瞒不住,大家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说着外头的局势,无不拍手称快。
南衣有点高兴,她完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任务,但她的喜悦无人能分享,只能等着谢却山回来找他邀功。然而对于谢却山的缺席,大家都习以为常,无人置喙,无人过问。
只有南衣独自一人焦灼地等待着,从白天到晚上。
——虎跪山一来一回,一日绰绰有余。他被扣在完颜骏府上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南衣坐在矮墙头候着,这儿一眼就能看到府门处,进进出出的人都在眼底。天气潮湿得很,像是要下雨,天边却又没半点动静,厚重沉闷的水汽蛰伏在空气里,叫人喘不过气来。
起初一点动静都能让她立刻抬眼望去,到了后来,她故意不抬头看,只仔细听着脚步声和门房的声音,倘若连脚步声都不像,门房也不曾问好,那肯定不是他。
时间在日晷上锵锵行走,这样漫长而束手无策的等待放大了南衣的感官知觉。她发觉白天的时间悄无声息地变长了,蛰伏的生机破土而出,在绿丛中竞相开放。抬头一望,远处归雁成字,掠过天边。
天色终于暗了下来,远处廊檐下一溜灯笼,眼睛稍稍一眯,光便散开了,在视线里模糊成一滩海。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那么不好。
夜色越来越浓,宅子里走动的人逐渐少去,再在外头便有些显眼了。南衣从矮墙头爬下来,到谢却山的房里去等。
春衫覆在身上,不消一会便出了一身薄汗。南衣等得心焦难耐,几近暴躁,她脑中掠过了无数种可能,心悬在那儿始终无法落定。这一天像是看不到头。
他还活着吗?明天他们还能相见吗?
南衣盯着房中那面空空的屏风,脑中胡思乱想着,又很快出了神,觉得这屏风实在是寡淡得让人厌烦。子时的更声刚响过,周遭越来越寂静。
她突然就很生气,看什么都不顺眼。她研了墨,找出最大的一支毛笔,开始在那素白的屏风上乱涂乱画。
她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胆子,谢却山其实是一个很讲究的人,读书动笔前都要净手。
可她肚子里一股压不住的怨气,她非但不洗手,还要把破坏搞得彻底。
谁知道这日子过完今天还有没有明天,这整整齐齐,端的做派是给谁看?
谢却山要是回来了,这点小事算什么事,大不了就被他臭骂一顿,她可是他的大恩人,谢却山要是没回来,那更无所谓了。
她就是掀翻了屋顶,他也不会来找她算账。
想到这里,眼泪竟然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委屈。真委屈。
画了个大王八。
还不解气。
得写上谢却山的大名。
用狗爬一样的字。
外头轰隆隆的春雷闷响,终于畅快地下起雨来,淅淅沥沥,混着泥土的味道,似有若无地飘入鼻中。
南衣无意间回头看,呆住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抱着胸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她胸口那团闷气四散开来了,像是打开了一个闸口,眼泪反倒越掉越凶,索性嚎啕大哭起来,还不解气,直接将手里的毛笔砸了过去。
墨水砸了他一身狼狈。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语气还是凶得要命:“你是人是鬼啊!”
“你说呢?”
他走过来,微微眯起的眼睛盯着屏风上的杰作,透出一丝危险的光。
某种大魔王的压制还是深入骨髓的。
尤其是在做坏事被抓包的时候。
南衣一下子心虚了,所有的理直气壮荡然无存,眼泪都忘了抹,连忙抄起砚台,将墨都泼到屏风上,把王八和大名都生硬地遮去。
“我就是想给你房间里添幅山水画。”
“从未见过如此丑的山水。”
“……你,你平安回来就好,那我就先走了。”南衣脚底抹油想开溜。
手腕一下子被扣住,人被拽到了一个滚烫的怀里。
衣衫还是湿的,他冒着雨夤夜赶回来。
完颜骏心思重,事情全部查清楚已经是夜里了,外头早就宵禁,照理说谢却山该明晨再回来,可他一刻都等不了,命人连开几道坊门,径直回了家。
他不确定,她会不会在家里……还是,章月回已经把她带走了。
此刻看到她平平安安在这里,哪怕房里乱糟糟,像是被洗劫过一样,他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他看着淋淋的墨沾上屏风,顺着屏上轻纱的纹路往下蜿蜒,荧荧月光下,像是流淌的、融化的山。
前头山高路险,恶水急流,一低头,唯有轻舟一片,难越关山。
哪怕已经转危为安,他心里依然沉重,他并不知道明天在哪里,并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一步,更不知道此刻的温存能弥留多久。
放眼望去的渺茫,却和此刻踏踏实实握着她手的真实感,矛盾又微妙。
他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南衣,到底是重逢的喜悦占据了上风,看她哭得都花了脸上的胭脂水粉,他竟生了一丝逗她的心思:“我这屏风可贵,你该怎么赔我?”
南衣急了,为自己辩解道:“你这人好没良心,我可救了你一命——呀!”
南衣一低头,发现自己踩到了那支毛笔上,罗袜被墨汁洇湿了一片,浸到了脚底。她忙想跳开几步,整个人却被拦腰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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