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衣被迫折了回去,躲在了花园里,但花园景致简单,若是完颜骏大规模搜府,她很快就会被找出来。
南衣已经被逼到了末路上,奇怪的是,此刻她已经感觉不到害怕了。她反而很坦然,其实她感谢章月回的到来,至少把徐叩月平平安安地带了出去。
她的任务提前完成了。
时至今日她终于能理解庞遇赴死时的心情了,在生和死之间,人还可以选择信仰。而南衣的信仰更为简单,她的死如果可以换来更大的价值,让更多坏人死,让更多好人活,就是值得的。
她就是觉得有点可惜,出发之前,宋牧川认认真真地对着她的眼睛说,“不要死。”
在与徐叩月换衣服的时候,她用冰冷的手握着她的手,也含泪对她说,“不要死”。
她还有一些没来得及好好告别的人,想再看一眼的人。
南衣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准备做殊死一搏。无论生死,全力以赴。
就像是哪方的神明听到了她心里的呐喊似的,她一个素来非常倒霉的人,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迎来了一丝转机。
搜查的士兵并没有如期到来,列队的脚步在靠近花园时,又调头回去了。
府门处,又一队士兵涌了进来,竟是鹘沙也带了人来,两拨人在院子里对上,谁都不肯相让。
其实就是在刚才,鹘沙才从章月回那里知悉徐叩月可能带来传位诏书的事情。他一琢磨,徐叩月可是完颜骏非要带来沥都府的,当时说什么能恩威并施,这会他的人出了事,却不见他吭一声。要是传位诏书找到了,那完颜骏能不抢功?
必定是没找到,故意压下了风声,或是被那美人计迷了心智,要护着自己的女人。不管是哪种,这可是能拉完颜骏下马的好机会!
鹘沙正想着怎么搞大这事呢,就听说完颜骏府上出了刺客,他立刻便带上黑鸦营的首领鸦九,气势汹汹地上门“帮忙擒拿刺客”。
鸦九和他所统领的黑鸦营是王庭真正的铁血军队,他们并不站队朝廷任何派系,奉王命而来,辅佐鹘沙只是任务而已,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为大岐的开疆拓土铺路。
一切让有损王庭利益的事情,都会被黑鸦营毫不犹豫地除去。那么证明完颜骏失职这种事,当然要让鸦九亲眼看到,日后向朝廷汇报时才能有个有力的人证。
完颜骏看到鸦九的到来,心都凉了一截。他只能撕破了同僚和睦的面具,不惜刀剑相向也要让自己的兵死守着,绝不能让鹘沙闯进去。
因为徐叩月已经不在府中了,要是被鹘沙查到了端倪,他的为官生涯便结束了。
于是,两拨人剑拔弩张,火药味一触即发。
而这就便宜了夹缝中寻找生路的南衣,她趁着这个时候跃到屋檐上逃跑,逃之夭夭。
鸦九眼力极好,即便在夜色之中,也捕捉到了一个人影。
“有人跑了!”鸦九神情一肃,立刻轻盈地纵身一跃,跳上屋顶,追了上去。
“快追刺客!”鹘沙一声令下,带来的士兵们立刻涌了上去。
完颜骏的人还在错愕和心虚之中,就被冲散了。
溃不成军。
完颜骏知道,自己完了,鸦九一出手,什么都藏不住了。这一局,他输得很彻底。
南衣头也不敢回地在屋檐上狂奔跳跃,她要尽快离开岐兵布防的势力范围,她能选择的路有限,无可避免地经过了望雪坞的边界。
当然,她并不想进入望雪坞,一来会给望雪坞带来麻烦,二来……她也不想回到这个牢笼里。在望雪坞里,她是一个不受待见的卑贱的私生女,是一个带来不详的寡妇,她被迫藏起恣意,为了迎合世家的礼节束起手脚。她好不容易挣脱了这些枷锁,她才不想回去。
然而不远处,章月回手中的弩箭头对准了那个在屋檐间跳跃的少女。
他终于看清了,她是一只要飞翔的鹰。但在这遍布着危险的夜空之下,她飞得越高,便越危险。
如果他留不住她,那他就去找一个能困住她的牢笼。
比起在这个世上完完全全地失去这个人,他宁愿她来恨他。
他要她平安。
咻——一支箭凌空射出,正好射中了的南衣的小腿,她只觉腿上一痛,浑身失去平衡,掉了下去。
正好掉在了望雪坞的后院里。
这夜正好清闲,陆锦绣带着几个女使在院子里摆弄盆栽。只听砰的一声,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天而降,把院子里的女使们吓了一跳。
众人一惊,有眼尖的认出了南衣,颤抖着道:“少夫人?”
陆锦绣一惊,借着灯笼火看了一眼摔下来的女子,立刻打掉了女使手中的灯笼。
“什么少夫人,分明是个小贼,扭送去官府便是了。”
灯笼在地上滚了一圈,里头的烛火熄灭了。一时黑灯瞎火的,陆锦绣又说得那么笃定,也没人敢上去确认。
南衣摔了个狗啃屎,浑身都是麻的,艰难地想从地上爬起来,听到陆锦绣久违的声音,想想不如装死好了,她还不知道起来了该怎么说。
承认自己是消失已久的少夫人?只要陆锦绣否认,女使们就不敢吱声,就算逼着陆锦绣承认,她又该怎么解释自己的突然出现?她可是突发恶疾被送到了庄子里、只剩下半口气的人……可若真的被扭送出去,恐怕没到官府,就被岐人的追兵给扣下了,那后果更不堪设想。
南衣忽然伸手,抓住了陆锦绣的脚腕,用极其哀怨的声音幽幽道:“陆姨娘……你认不出我了吗……你忘了……你都对我做过什么了吗……”
在这黑漆漆的花园里,南衣的声音飘在半空中,激得陆锦绣连连尖叫,急得跳脚想要甩开南衣的手。
南衣像是个女尸一样阴暗地往前爬行,陆锦绣甩开她的右手,她的左手便扶了上去,身下还拖出一条血迹。
陆锦绣吓得花容失色,魂都没了,连连尖叫,好不容易甩开了“鬼手”,跌跌撞撞地跑开,却撞上了循声过来的谢却山。
火光如游龙般亮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谢却山皱眉问道。
“鬼,有鬼啊……”陆锦绣颤巍巍地指着花园的阴影处。
南衣躲到假山后头,心想完了,自己只是想吓唬一下陆姨娘,让她赶紧走,自己好脱身,可怎么把谢却山这尊神也给引过来了,他可不是个好糊弄的。
她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模样非常可疑,她怕他问。你从哪里来,你要做什么?可她不想面对他,她知道自己蹩脚的谎言瞒不过谢却山的眼睛。
而内心深处,她最不想的,还是和他明明白白地站在对立的地方。她是抗岐的秉烛司谍者,而他为岐人效命,穿着这身衣服和他碰上,那就是敌人。
心里乱糟糟的,只听得矫健的步伐已经朝假山靠拢,南衣没有地方可以躲了。
他持着火把望过来,阴影和光同时落在她身上。她跪坐在地上,拖着一条受了伤的腿,视死如归地看着他。谢却山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抬头望了眼高墙和那个方向,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
他平静地回头道:“这里什么也没有。”
“刚才明明——”陆锦绣尖叫起来。
谢却山打断了她的话:“家里既然闹鬼,明日便去请个道士来做法,陆姨娘受了惊吓胡言乱语,你们扶她回去吧。今晚莫要再出门,也莫要对任何人提及所见。”
陆锦绣有些不信,还想伸头看看,但左右的人不敢忤逆谢却山的意思,硬是将她扶走了。
南衣却不敢松了这口气——他把人都遣走……是想干嘛?
人终于都走干净了,花园里只剩谢却山和南衣。
谢却山克制着自己心里的怜惜。她的归来……危险却诱惑。他日日行走在望雪坞的亭台楼阁之中,时常会思念她的身影在其中穿梭的日子,他甚至无法控制地想,如果她一直留在他身边……他不敢多想,怕自己生出过分的私心。他已经筑好了堤坝,挡住了汹涌的潮水,不能再功亏一篑。
可今晚她猝不及防地回来了,是她自己撞到了他的网里,他可以用些手段把她留下来,但……仍有一丝理智在告诫他,她不会愿意再做这个虚假的少夫人,她必须在追兵来之前尽快离开。
“还不快滚。”谢却山垂眸,语气冷冰冰的。
“多谢。”
南衣如释重负,他到底是高抬贵手了。她不敢多言,拖着受伤的腿就要往外走,却没想到,迎面撞上了匆匆赶来的甘棠夫人。
甘棠夫人扫了一眼消失多日再度出现,又如此装束的南衣和冷冷站着的谢却山,略有惊讶。
南衣正在想该怎么解释,也不知道怎么的,甘棠夫人一下子扑了上来,抱着南衣,声情并茂地哭了起来。
“天可怜见的,怎么从庄子上自个回来了,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还是又受了什么刺激?”甘棠夫人摸摸南衣的脸蛋,又望向谢却山,继续道,“我就说她犯了离魂症,将她一个人送去那地方肯定不行。谢三,你看要不趁此机会还是赶紧搬回来住吧,这世道不太平,也没什么可避讳的,谢家这么大,她一个人还养不起吗?”
说着,甘棠夫人就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披在了南衣身上。
南衣的半个脑袋都埋在甘棠夫人温暖的怀里,妇人身上淡淡的熏香味道撞入她的鼻子——这形势一波三折的,她有点蒙。
谢却山哑然,他也没搞明白,二姐这是唱的什么戏?他为了把南衣从望雪坞里送走费了多大的劲,现在倒好,她一个“好心”,又把人留下来了。
就在这时,喧闹声传了过来,竟是一队岐兵闯了进来,领路的竟是哭啼啼的陆锦绣。
“哪儿有异样?”
“就那儿,方才闹鬼了,吓死个人了!”
谢却山立刻反应过来了,道:“后院的事我也管不着,就交给二姐处理吧。”
说着,便大步朝岐兵迎去。
南衣也明白了,定是甘棠夫人看到有岐兵来搜,料想后院出了什么事,寻过来看看,才急中生智想了这么一招。她只觉得甘棠夫人的怀抱让人安心,她可真是蕙质兰心,睿智大气,她忍不住想要在她怀里多贴一会。
但谢却山……这说辞他居然也认了?
南衣心里的弦还绷着。
待谢却山一走,甘棠夫人的神情立刻就恢复了利落,吩咐身后跟过来的唐戎。
“唐戎,你把这里血迹处理一下,我先带少夫人回去。”
甘棠夫人扶南衣起来,朝她露出一个宽心的笑容。
“别怕,随我来。”
南衣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谢却山拦在要闯过来的岐兵之前。
“那儿没闹鬼,是我家守寡的嫂子,脑子有些不正常,半夜在发疯。你们想追刺客,我倒是隐约看见有人影,朝着那边去了。”
南衣彻底松了口气。谢家的人要保她,阎王爷都得让让步。
淡淡的熏香在房间里燃着,甘棠夫人仔细地帮南衣处理腿上的伤口。
万幸的是,那射过来的弩箭似乎被磨钝了,造成的伤口并不深。也许是敌人误用了一支坏的箭,让她又死里逃生了一回。
南衣觉得绷了好几天的精神终于松了下来,关键时刻,幸运之神总算站在了她这边。
趁着甘棠夫人俯身过来为她涂药,她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低声道:“甘棠夫人,帝姬已经安全了。”
甘棠夫人惊讶地抬头,望向南衣,难以置信。
南衣肯定地点了点头。
甘棠夫人动容又感激地握着南衣的手,眼中泛着泪光,想问什么,却欲言又止。
这个女孩,定然有不简单的身份。她先前就隐隐有所怀疑,在上元节那日她忽然被谢小六挪出了府,紧接着沥都府就出了几件大事。后来她想去庄子上探查,却发现那里守得滴水不漏。这次再见,她见南衣身上有伤,又穿着一身黑色夜行服,再结合紧接着来搜查的岐兵,她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但她最终还是没有问,他们所行的,毕竟是秘密之事,多告知一个人,便多一分暴露的风险。哑了许久,甘棠夫人才连连道了几声:“那就好……那就好。谢谢你。”
南衣也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比起最初见到令福帝姬时那个茫然无力的自己,现在的她觉得踏实极了。她去帮助别人,亦有别人义无反顾地保护她。
这一晚,她终于睡了个沉沉的好觉。
第二日,南衣是被一阵喧嚣声吵醒的,惺忪地眯眼看着窗头斜进来的太阳。 竟是一觉睡到了中午,也不知道外面在吵什么。
南衣有些犯懒,窝在床上不想起来,有人匆匆地推门进来,是甘棠夫人房中的女使,神情看上去有些错愕和慌张。
“少夫人,甘棠夫人请您去一趟玄英堂,说是……有位客人……有重要的事找您。”
南衣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起了床,任由女使们将她装扮好。她离开望雪坞不过月余,这段时间过的都是风吹雨打粗糙的日子,如此精致讲究的生活仿佛是先前做的一场梦。现在又回到了梦里,头上簪了珠花,身上披了锦服,到底是觉得有些束手束脚。
不过看看镜子里容光焕发的女子,南衣又沾沾自喜地觉得自己长得好像还不错,这可不就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嘛?
大事已经落地,其他的都是过眼云烟,小事一桩。什么客人,还能有她处理不了的事?南衣有些飘了,心情难得的轻松起来。
没入玄英堂,就已经察觉了一丝异样。院子里堆满了精致的漆木箱箧,单看箱子就觉得价值不菲,上头还都盖着红布——这是要做什么?……有人要贿赂谢却山?
不过把她叫过去做什么?
踏入堂中,南衣发现谢却山和甘棠夫人都在,往客座上一看,这不是章月回吗?
章月回朝南衣灿烂一笑,这笑看得南衣心里发毛,直觉没什么好事。只见他起身站到她身边,拱手朝谢却山和甘棠夫人道:“在下想求娶的,正是您府上的少夫人,南衣。”
大哥,这又是玩的哪一出?你别搞我啊。
第90章 虎山行
南衣手足无措,一头雾水地看着章月回,章月回却只是朝她笑,狭长的眼微微蹙起,让人觉得又真诚又狡猾。
她转而求助甘棠夫人,但甘棠夫人比她更不清楚这是什么局势。
目光最后才躲躲闪闪地落在了谢却山身上,他八风不动地坐着,如玉的指节摩挲着手里的杯盏。她有点希望他能说点什么,但看上去,他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甘棠夫人还是出来打了个圆场:“孀妇再嫁,与普通的婚嫁不同,多少是一件要谨慎的事……而且说到底,我们也做不了这个主,还是要看南衣自己的意思。”
“章某愿以整个归来堂为聘。”
南衣彻底合不拢惊讶的嘴了,她眼里的章月回又变得模糊起来。
这是她少时的心上人,他们朝夕相处,她虽然不够了解他,但她也算得上是世上为数不多了解过他的人。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个洒脱而有趣的人,不过他对事物有一些奇怪的要求,任何经他手的事,都要完美、圆满、一丝不苟,但这些迹象是内敛的,他从不将这些偏执施加于他人身上。
然而世事不能次次都如人意,非常偶然的,他会露出一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偏执,又会很快清醒过来,将这抹情绪掩盖。从前的南衣便隐隐觉得,这可能才是真实的他。
重逢之后,她窥见了他最大的秘密,她竟觉得荒诞之中也有一丝合理。原来他将惊天的执着放在了另外的事情上。
她主动退了一步,大方地原谅了他,不想再细究过往的伤害,没有人是洒脱的,只是假装不去看而已,她以为他们之间尘归尘土归土了。可他却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宣告着他对她的执着。
她觉得惶恐又困惑,她回忆不起来,他们之间有什么让他放不下的?
章月回终于敛了面上的笑意,认真地对上南衣的眼:“只要你点头,归来堂以后再也不会跟岐人做生意,任凭秉烛司差遣调用。”
他将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筹码彻彻底底地抛了出来,把所有的主动权都放在了南衣手里。
他就是个偏执的人,他的人生从来就没有中间地段。
堂中一片寂静。
“等一下,你说什么?”
南衣脑子嗡嗡的,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他说秉烛司?他当着谢却山的面说秉烛司?那不是……?
“你们什么身份,他心里都门清。”章月回淡定得很,朝谢却山抬了抬下巴。
南衣被这几招连环冲击打得措手不及,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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